第六章 十二月(1/2)
1
母亲死了。
最终,那夜的火烧毁了正房三分之二——从玄关到起居室,直至我的寝室附近——的房屋。
多亏邻居及早通知消防队,也多亏自前一天傍晚起持续下着的小雨,才能将损失控制在这个程度。否则,岂止是这幢古老的木质建筑,就连洋房也难以幸免。
然而——
母亲沙和子却没能获救。
我被迫要去辨认自废墟中挖出的尸体。因受热而走形的样子实在惨不忍睹,较之没有生命的躯壳,那看上去更像是某种被废弃的艺术品。
葬礼结束。不知不觉间,两周过去了。
进进出出的警察。相机的闪光灯。调查取证。记者的采访。仓促的葬礼。
有几位亲友听闻噩耗赶来吊唁。虽是亲戚,但没有一个是飞龙家的近亲,几乎全是池尾父亲的亲戚——即与我无直接血缘关系的人。而且,我似乎在吊唁人群中见到了关照过母亲的律师。
家里惨遭走水,又目睹了母亲的尸体。经历这些之后,我的心似乎也被那夜的火舌焚毁,完全处于茫然的状态。不要说回忆火灾的起因,就连母亲已逝的现实我也无法接受,自然,我也没有余力和前来吊唁的人一一寒暄。我仿佛隔着一扇半透明的玻璃窗,用空洞的眼神眺望着葬礼的风景。
我暂时搬到“2-b”——洋馆二楼的空闲房间——居住。有人提议重建烧毁的正房,但我现在无法考虑这件事。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火灾以“事故”简单结了案。
现场取证的结果认为,起火之处就是母亲就寝之处。那个房间的煤油炉倒在地上,由此猜测火灾起因是火星或是别的什么溅到煤油上。
也有人认为这不是事故,而是母亲故意点火——即“自杀”,但这一观点因母亲没有自杀动机而被否定。
一入腊月,每日登门的刑警不见了踪影,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我整日躲在没有被火灾波及的工作室里虚度时光。一日三餐与更衣洗濯等事务全部交由水尻夫人料理。
母亲的的确确离我而去了。
于是——
那位抚育我二十八年的女性故去了,在我心底某处渐渐涌起悲恸之情。我以冷静的目光审视发生的事件,我非常确信的一点是:她是被杀害的。
母亲怕冷,每晚必定点燃煤油炉,待房间变暖后再休息。她习惯睡前喝点酒,当时大概也抽了烟吧?我想,正因为有我的这些证词,警方才会将失火原因归咎于她的不慎吧?
但是,这种结论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同。当然,无论多么谨慎,还是会有疏漏,可是……
我之所以这样考虑,大致说来基于以下两点理由:
其一,母亲的性格。虽然她在很多地方十分散漫,但一直非常谨慎地用火。我曾听她亲口说过,那是因为在她小时候家里发生过一次小火灾,所以才……因此,我不大相信她的房间会失火。
其二,起火的时间。起火时间被推定为凌晨三点左右,而母亲就寝时间大致是在十二点至一点这一时间段内。即使火灾的起因是醉酒的母亲疏忽大意所致,那么凌晨三点这一时间不是太晚了吗?在这一时刻,她应该早就入睡了。
也许她点着炉子睡着了,因而发生了什么事故;或是躺着抽烟的她并未察觉自己弄倒了煤油炉,不知道煤油溢出。
我无法断言不会发生这种事,可是,我对官方的这些解释总是无法释怀。
如果这场火灾不是“事故”的话,那又是什么呢?
接下来,我要推敲的是“自杀”这一观点。她因某种动机,施行了冲动性自杀,将煤油洒在房间里,点火烧死了自己。
这绝对不可能。
因为,母亲不会丢下我而自杀,何况还是用自焚这种方法。
那一晚,若是我迟些醒来,或者是火势更猛烈一些的话,很有可能也会葬身火海。母亲不会选择那种稍有差池便会累及我的自杀方法。
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她都希望我——亲生儿子的“替身”可以保全性命。她没有要求我做个“普普通通的儿子”,从未逼迫我成家立业,也不求三代同堂。我几乎可以断言,她只求我陪伴左右,此生足矣。每天能见到我这个“替身”,恐怕是母亲唯一的希望。因此——
因此,她绝对不可能“自杀”。
既非事故,也非自杀。于是,仅剩下一种可能性——没错,她是被害死的。
火灾的起因是“纵火”,有人趁母亲熟睡之时,在她的寝室中放了火。
警方搜查时,无疑也研究了“纵火”一说。我想,这一观点会被轻易舍弃,大概是因为查证结果显示起火处在屋子里面。
但是,我清楚,这不能成为否定这一观点的决定性因素。
今秋以来,在我身边发生来了无数可疑的事情。例如,那封不明寄信人的信。
某人潜入家中,在母亲的寝室中纵火,这完全是有可能的。实际上,他(她)可能早已潜进正房里,进而闯进本应无人能进的仓库之中。
在第二次“杀害人偶”之后,正房的玄关、后门、正房与洋房连接处的各扇门上,都被我装上了从外面打不开的内锁。因而,即使凶手配制了某扇门的钥匙,应该也无法轻而易举地潜入。
但是,如果意在“纵火”,情况就变得不同了。这是因为,反正凶手也是打算烧毁房子的,即使手脚不甚精细,也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只要随便敲破某扇窗子溜进来就可以了。
那么——
假设寄出那封信的人就是凶手,那么,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那句“近日内定为你松松筋骨”,应该是向我发出的“预告”。可他却绕开了我,反而在母亲的寝室内纵火。
难道他期待我惨遭波及,葬身火海吗?还是他本就预谋杀害母亲?
我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憋得发慌的无力叹息。
无所谓了。
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
即使如我所想,母亲是被人谋害,可现在又能如何?即使我把这一推论告知警察,凶手被捕,依旧无法改变母亲已死这一事实。
人自出生之时起,便已步入死亡的倒计时,我无意憎恨对别人无缘无故(为了折磨我吗?)执行死刑的人。
同样,我觉得现在自己何去何从,也已经无所谓了。
即使他下一次要加害的是我,也随他去吧。
至今,我依旧不清楚自己有什么“罪过”。如果母亲沙和子的“眼睛”就是连接我与这个现实世界的锁链,那么,现在母亲已逝,我不觉得死亡有多么可怕。
已经……无所谓了。
也许是母亲亡故对我造成的打击太大,致使我陷入了无可救药的自暴自弃中。
我那消沉透顶的心,就好像涂抹着毫无层次可言的灰色画布一般。只有当道泽早希子身着丧服、与架场一起吊唁烧香时,我才感到些许安慰。
我束手无策。
——1
深夜。房间内。
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沉浸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这令很满意。原本还担心警察起疑,但他们却没有怀疑失火的原因。
必须先除掉母亲。
为此,那晚放了火。
当然,那个男人也有可能受到牵连。
(……接下来……)
(接下来非做不可的事情是……)
拿起了笔。
2
十二月九日,星期三。今冬第一次出现积雪。
现在,我住在绿影庄的“2-b”房间。它位于二楼的中央,是一个西式套间,靠着大厅的房间附带面向前院的阳台。
这里长期无人居住,但是依旧保留着床、衣橱以及书桌等家具。衣物、被褥和餐具已被付之一炬,多亏水尻夫妇帮我购置了新的。善后工作告一段落,我总算恢复了正常生活。
从前一天晚上开始,我总觉得身体不大舒服,头昏脑涨,各处关节隐隐作痛,吸烟时吐出的烟雾竟也和平时不一样——气味刺鼻得要命。
我以为要感冒了,于是早早睡下。果然不出所料,早晨一起床,我就觉得症状恶化了。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觉外面的情形。我体力不支地躺在床上(这张床置于南侧的房间),躺了几分钟后——
窗外传来孩子的声音。还都没有到上学的年龄吧,我听到“雪哟”、“下雪啦”这样的只言片语。
我慢吞吞地爬起来,向窗边走去。
那是通向阳台的法式窗。一打开窗帘,整个房间充满了阳光。我伸出手,擦拭着玻璃上的雾气。
每家的屋顶、道路、电线杆、前院那些叶片凋零的树木……远山近水,银装素裹。我不知道雪积了多厚,至少对我而言,这已经是很久未见的大雪了。
几个小孩在屋前的道路上玩耍。白色的积雪中,艳丽的红色和蓝色欢蹦乱跳。
令人眩晕的光景。不知道为什么,比起雪的白色,这些孩子的喧闹声更令人目眩。我用手指按住了有些发烫的眼皮。
孩子们攥着雪球,一面互相喊着名字,一面四处乱跑着。欢笑声震荡着被冻结的空气。
……轰!
突然,遥远的记忆中的声音重叠着孩子们的欢笑声,响彻耳畔。难道,这是心理作用吗?
……轰!
在感到眩晕的同时,一股强烈的恶寒爬上脊背。我咽了咽唾液,只觉喉咙一阵剧痛。
我只能回到床上。
结果,我不得不在床上度过了整整一天。
无法熟睡,病恹恹地醒来。在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中,我不知不觉地思考起各种各样的事情。尽管我发了烧,记得并不是很清楚,但那大致是对过去种种的思考(似乎也不能称之为“忧思”)。
傍晚六点左右,水尻夫人给我端来了晚饭。
敲门声和呼唤我名字的声音使我从半梦半醒中醒来。我来到北侧的起居室,打开连通走廊的门。(寝室与走廊之间也有一扇门,但已经被封死了。)
“怎么样?有食欲吗?”身穿白色围裙的老妇人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食欲……今天也没有胃口。”我虚弱地摇了摇头。
“哪怕只吃一点也好,要不对身体不好的。”她边说边进了屋,将盛放食物的大托盘放在桌子上。
“我把药放在这儿,得按时吃。”
“好。”
“还有封信,从这边的信箱里拿到的。”
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封白色的信,递给了我。
(信……)
那是普通的标准信封。但是,当我看到信封上的字迹——那仿佛蚯蚓蠕动般、歪歪扭扭的字迹时,我想自己一定绷紧了脸吧?
“你还好吧?”水尻夫人错解了我的反应。她看着我,很是担心,“还是去趟医院比较好吧?”
“不用了。”我摇了摇头说道,“没事儿的,我想我只是感冒罢了。”
“真的不要紧吗?”
“嗯。”
“你要是想吃什么,请开口吩咐,半夜里叫醒我也没关系。”
你母亲的死,也是你的罪过。
你母亲因你而死。
你受尽煎熬吧!
煎熬吧!然后,再好好回想回想吧!
信封上的邮戳是昨天的,投递邮局依旧是“左京”,里面的信笺也和上次的一样。信笺上用黑色签字笔写下了歪七扭八的字。
我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读完那封信。强烈的寒战使得我内心深处一阵颤抖。
直觉告诉我,该来的终归要来。
那场火灾后的一个月里,“他”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这反而让我觉得奇怪。
“你母亲的死,也是你的罪过。”
果然如此。母亲真的是被害死的。
我拿起扔在桌子上的烟,叼在嘴里,拿着打火机的手抖个不停。“你母亲因你而死。”
为什么?
“你受尽煎熬吧!”
他想提醒我吗?
“煎熬吧!然后,好好回想回想吧!”
他又要我“回想”。
回想我的“罪过”吗?还是我的“丑恶”?抑或二十八年前导致生母实和子的亡故?还是……
头一阵剧痛。吸入的烟刺激着肿胀的喉咙,呛得我流下了眼泪。
啊……耳边传来不知隐匿在何处的冷酷窃笑。
3
那晚八点左右,架场久茂打来电话。他打到了大厅里的电话上,是水尻夫人替我转接过来的。
“怎么样?别来无恙?”他安慰般地问道,“本想早点儿跟你联系的,但又是学会会议又是其他什么的,忙得四脚朝天。刚才的大婶就是那个管理员的夫人吗?她说你因感冒卧床不起,你还好吧?我跟她说,你要是实在不舒服,不必勉强来接电话。”
“啊,我不要紧。”虽然这样回答,但大厅内渐渐转凉的空气真够我受的。
“帮不上你什么忙,真对不起。”
“不不,哪里的话。”
“等你心情好了,再来研究室玩啊。道泽君——就是上次的那个女孩,她也很想见你。我不是跟她介绍过,说你是画家吗?她相当感兴趣呢,似乎想跟你聊聊绘画什么的。”
这应该是他关心我的方式吧?我很感激他的关心,但眼下却提不起精神来。
我说想再独自待一段时间。
听我这样一说,架场停顿了片刻,说道:“虽然有些老生常谈,不过我还是要说,你可不要钻牛角尖啊!整天闷在家里也不好。也许你觉得我多管闲事……”
“我可没有那么想。总之,谢谢你。”
“需要的话,尽管随时和我商量。”
当时,真想什么都跟他说了。
关于那起火灾,关于母亲的死,我的疑虑,还有刚才收到的那封信。
说起来,我记得架场曾经提过,他有个在京都府警察本部当刑警的朋友。我也想过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架场,请他委托那个刑警进行调查。
也许架场也隐隐察觉出这次的火灾与上次说的事有关。他问了一些问题,诸如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收到那封信以后还发生过什么事儿,等等,但是——
“没,并没有发生什么。”最后,我都用暧昧的口吻予以否定。
“总而言之,等你心情好些咱们再见面吧。去来梦也行,我登门拜访也行。”
我依旧暧昧地作答,然后挂断了电话。放下听筒的回声仿佛穿透了高高的天花板,寒气更加强烈地渗入身体。
我一面把披在睡衣外的长袍前襟合拢起来,一面步履蹒跚地回到二楼。
在围着大厅的走廊上铺着苔灰色地毯,在上面一走,地板就和着脚步声吱吱作响。大概因为是老房子吧,无论怎样,这声音都消除不掉。
没有左臂的那个模特儿人偶依然站在老地方。发生火灾的夜晚,她透过窗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包围正房的火焰。
我从模特儿人偶面前走过时,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飞龙君,你来得正好!”
住在“2-a”的辻井雪人叫住了我——他正准备去打工吗?
“听我啰唆几句,好吗?”
虽然不知道他有什么事,但是我希望他能改日再谈。我想以发着烧为托词,可辻井已经毫不客气地走到我身旁,说道:“其实,我想换个房间。在这种时候,还要提这种要求,对不住你啦。不过要是可以的话,我想换到二楼那边顶头的‘2-c’,反正那是间空房。”
“为什么又要换房呢?”我问道。
辻井听我这么问,立即愤愤不已地答道:“是创作环境的问题。说出来实在是对不住你,可是自打火灾之后你搬过来,我就不得安生了。你自己姑且不说,下面的管理员要去你那儿忙东忙西吧?这儿的地板本来就吱吱作响,那个老太婆一来更是响个没完,没有比这里更吵人的了。真是的,一点儿都不体贴。你也是艺术家,能理解我吧?这种对别人来说可以满不在乎的声音,多么妨碍我的工作啊!但是,她是为了照料你才走来走去的,也不能不让她来吧?所以只能换房间了。那个房间离楼梯远些,而且和这边并不相连。那下面住的是木津川,总不至于会像现在这样吵得要命吧?”
木津川伸造住的“1-d”以及上面的“2-c”位于洋房的北端,均采用不规范的布局,各自都有除公寓正门外的其他入口。正如辻井所说的,是“和这边并不相连”。一楼也好二楼也罢,建筑物这一侧走廊上均设有一扇门,平时这道门都上着锁,根本不会打开。
“所以,你肯让我搬过去吧?”辻井像是已经谈妥了似的问道,“房租照旧没问题,我自己打扫,不必操心。”
他那一厢情愿的态度有点惹我生气。以工作为由来表达不满,可这个夏天以来,他取得什么成果了吗?
不过,那反正也是间空房,没有理由回绝他的要求。关于房租的问题,对我来说也是无所谓的事。
我只是回答他说,随你便吧,具体的事情请你与水尻夫妇商量。之后,我便匆匆忙忙回到屋里。
4
翌日下午,症状才稍稍好了一些,又过了三天,我的身体才彻底康复。
十二月十三日,星期日,下午三点。我慢吞吞地起了床,出门走走。
沿前院的小路向北,沿建筑物转了一个弯儿,右边的墙壁上出现了一扇门。这就是“2-c”的入口。在洋房改建成公寓之前,这里似乎一直被用作后门。
搬到这里时,水尻老人曾领着我进去看了看。门内是通向二楼的楼梯。我记得一楼楼梯旁放着个架子,像是用来堵住通向走廊的门。
辻井雪人在第三天就搬进了“2-c”。
再往前走几步,又看见一扇门。这是木津川住的“1-d”的入口。
小路一下子变窄,绕过建在正面的仓库,向正房方向延伸过去。我沿着白墙与山茶花树篱间那条荒芜的石子路,慢吞吞地走着。
不久,我走出了废墟。
在开阔的视野里,残存着一个月前火焰肆虐的“爪痕”。
凄惨的残骸。烧落下来的焦黑的瓦片上满是积尘,堆在用木桩和绳索草草围起来的地面上。碎玻璃散布满地。几根烧剩的柱子。倒在坍塌墙壁上的水管。被火焰烤焦的树干和叶子。
目前,我无意重建正房,只是处理了一下仓库入口处的甬道与通向洋馆的走廊交界处。但是,也不能总是这样放置不管。似乎已经有邻居到水尻夫妻那里诉苦了,说什么孩子进去玩儿会有危险,得赶快想想办法之类。所以,正房一侧的门上了锁,无法随意进出。
我向前面那荒凉的里院望去,更加缓慢地挪动着脚步。道路穿过一片小树林,与正门口的踏脚石相接。
我发现自行车倒在废墟中,车身及控制装置的钢管已经弯曲,被烧化的坐垫露出了弹簧。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脑海里闪出母亲那被烧焦的尸体。
靠近锁着的门,我下意识地瞧了一下信箱,里面自然空空如也。现在,寄给我的邮件都送到绿影庄那边了。
但是,就在此时——
我无意中向下看去,余光瞥到了一个东西。
(嗯?)
灰色的门柱旁的枯黄杂草中,露出一样白色的东西。
(这是……信封?)
我弯腰把它捡了起来。果然不出所料,那是一个白色的——虽说是白色,但已经相当脏了——信封。或许从信箱里掉下来的吧?信似乎一直在草丛间,从未被我和母亲发觉。
信封上写着“飞龙想一先生收”的字样。
这是写给我的信,只不过,收信地址是先前我在静冈市的地址,已经被红色圆珠笔划掉了,旁边重新写下现在这个家的地址。这封信似乎被邮局从静冈转送过来。
看上去,这信封在杂草中饱受风吹雨打,满是污泥。信封正面的字迹被水洇得很厉害。
当我看到写在白色信封背面的寄信人名字时,稍稍有些震惊。
那上面写着“大分县o市……门牌五号,岛田洁”。街道名字洇得厉害,根本看不清楚。
(岛田前辈……)
这个名字令人怀念。
出院。搬家。与架场重逢。而后,母亲沙和子亡故。身陷诸多事端,我几乎忘记了这个名字。
我立即拆开了信封。幸好里面信笺上的字没被弄脏。
(前略)
前几日,鄙人收到令堂来信。信上说您已经顺利出院,所幸身体已无大碍。
鄙人欲亲往祝贺病愈,无奈俗事纠缠,无法脱身。在此略表慰问之情,望请见谅。
实指青春永驻,然至今年五月间鄙人已三十有八。自二十二岁与您相识以来,将近一十六载。如古人所云,时光犹如白驹过隙。
鄙人至今仍未打算成家,亦无固定工作。也许迟早会继承父业看管寺院,但家父精神矍铄,尚无退职之愿。若是抱怨,似乎会遭天谴吧?
于是,鄙人这个不孝子一如既往东奔西走,不务正业,以致落人话柄。尽管“好奇心旺盛”这类冠冕堂皇的话听起来还算不错,但实则难改爱凑热闹的顽劣本性。不过,上岁数的人多少都有些自制力吧?
今年四月,鄙人因意外再次被牵连进一桩意想不到的案件之中。那桩杀人案就发生在位于丹后半岛的t村之畔,一家名为“迷宫馆”的老宅中。此事亦被媒体传得沸沸扬扬,因此,也许您已经通过某些途径得知此事。
不幸的是,近两三年间,鄙人造访的各处均发生类似案件。
如蒙死神眷顾般……不,并非如此,鄙人亦半信半疑作如是想:蒙死神眷顾的并非鄙人,而是假某建筑师之手所建的“馆”。
您可曾记得去年秋季,鄙人前来探病之时所云种种吗?
关于那位古怪的建筑师——中村青司。他曾于全国各地建造风格奇特的建筑物。随后,那些“馆”内接连发生了案件。
那时,鄙人刚刚从冈山的“水车馆”中脱身,很是兴奋了一阵。况且入院病人禁止读书,日子过得无聊至极;您亦认识藤沼一成及其独子藤沼纪一。因此,鄙人才会于不知不觉中,不分场合地喋喋不休。
同为艺术家的您似乎也对那位中村青司的“杰作”颇感兴趣。这就是所谓的“英雄相惜”吧?
话说回来,您最近开始作画了吗?
请您忘却不快,继续创作。自学生时代起,鄙人就钟情于您的画作。尽管对美术一窍不通,但鄙人的确能从您的画作中感受到独特魅力。您的画作一如鄙人于水车馆内亲眼所见的、画师藤沼一成先生的幻想画般,具有某种不可思议的魅力。
连篇累牍,奉书如上。近期定当亲自拜访。
如有所需,请您立刻联系鄙人,无须多虑。鄙人乐于为您出谋划策。
就此搁笔。
请代我向令堂问候。
匆忙之中,字迹潦草,望请见谅。
一九八七年六月三十日(星期二)
岛田洁致飞龙想一先生
5
傍晚,我去了来梦。
寒风吹落了路旁树木的叶子,吹得树枝瑟瑟发抖。寒空依旧阴沉,好像就要飘下雪来一般。与这阴沉的景象恰恰相反,即将到来的圣诞节使得这条街热闹非凡。到处都是用五彩缎带打扮的冷杉,圣诞歌曲随处可闻。
带着孩子的父母,骑着自行车的主妇或学生,年轻的情侣……或许是我神经过敏吧,总觉得街上的行人看起来都匆匆忙忙的。我竖着大衣领子,双手插在口袋里,只盯着脚下的路。
我毫不关心街上的景象。阔别一个月的来梦依然冷冷清清,靠里的桌子上只坐着一个身穿黑色皮夹克的年轻人。
“欢迎光临。”老板的声音如旧。
“来杯咖啡。”我只说了这句话,在窗边老地方坐了下来。
老板是架场的朋友,因此,他也听说了我家的不幸吧?但是,他端来咖啡时却只字未提,只是说了几句“好久不见”、“天气变冷啦”。对此,我由衷感激。
店内难得地播放起日文歌曲。我浅啜一口苦涩的黑咖啡,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大脑一片空白。感冒似乎已经痊愈,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深知自己已经快被掏空了。
一如既往人山人海
每张脸上都绽放开心的笑容
可是 为什么
为什么 这座城市
一如既往 这般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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