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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惊吓馆的腹语人偶(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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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虽然我以“事情有点复杂”来搪塞俊生,然而,事情其实一点儿也不复杂。

前年冬天,我哥哥十志雄死了,当时他是十三岁的初一学生。他的死亡突如其来,没有任何人预料得到。

在他死后,我们才知道他在学校受到了几个月的非常残酷的欺凌。他并没有告诉家人或是老师,而是一个人为此痛苦不已。在他留下的日记里,详细地记载了那些残酷的事实。

我到现在仍旧不明白十志雄为什么会成为被欺负的对象,他明明只是个无论怎么看都毫不起眼、十分平凡的初一男生。

他在念书和运动方面都很普通,喜欢足球、电玩以及海洋动物,虽然多少有些内向,但是一点都不阴沉,和朋友的交往也没有什么问题。对身为弟弟的我而言,他可以说是个十分亲切、个性善良的好哥哥,但是……

在第二学期快结束的某天,下课后,“不良集团”的几个成员将十志雄叫到校舍屋顶上。那是栋四层楼高的老旧校舍,屋顶上只围了轻轻松松就能爬过去的低矮栅栏。

“事件”就是在那里发生的。

“那家伙突然像是疯了一样,一边大叫一边乱跑,一看就觉得很危险。”在场的所有学生异口同声地这么说着,“他冲到屋顶边缘,打算直接翻过栅栏跳下去。”

其中一个追着十志雄的学生急忙想要拦住他,但是十志雄没有停下来,反而喊着没有人听得懂的话,还抓住对方的手腕将他拉出栅栏外。两个人撕扯了几秒钟后,便一同从屋顶上摔了下去。

大楼下是水泥铺成的道路,所以两个人根本没有幸存的可能。十志雄因为脖子和头部骨折当场死亡,一起摔下来的学生也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停止了呼吸。

校园暴力引起的跳楼自杀。

恐怕是一时的冲动造成的。

除了欺负十志雄的一行人之外,还有其他的目击者看见了事发的经过,所以事件的“真相”或许就是如此吧。

将打算拦住自己的人也卷进来,恐怕是被逼到绝境的十志雄最后的反击,或者,应该说复仇吧。这虽然只是推测,不过我想应该就是这样。

事情发生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只知道“哥哥发生意外去世了”。或许是担心年幼的弟弟会受到打击,或许是觉得十岁的孩子没办法完全理解大人说的话,所以家人对我隐瞒了事实。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不可能那么简单就隐瞒一切。

事情发生后没几天,“真相”就传到我耳朵里了。

对我而言,真相令人震惊,几乎没有任何真实感,仿佛是发生在别的世界的事情。

我虽然知道“自杀”这个词,但是无法将这个词和现实结合在一起。对当时的我来说,我甚至以“重新启动”这种游戏用语来解释哥哥的自杀。哥哥将自己重新启动了。

然而,那是不一样的。

游戏只要重新启动就能立刻从头开始,但现实世界中是不可能这么做的。游戏里的主角能够死而复生,但现实世界的人死了就是死了——即使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到我能够完全理解并接受这个事实,中间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2

在事件发生之后,妈妈的精神陷入了疯狂状态。

她悲叹着哥哥的死,为自己未曾察觉到他的异状而自责;她憎恨欺负哥哥的学生们,责备没有发现这件事情的老师和学校。

但是,爸爸的态度和妈妈完全不同。

他当然不可能对哥哥的死无动于衷,他一定也和妈妈一样自责不已。然而,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却和妈妈截然相反。

“即使发生了那种事情,十志雄还是害死了一个人。”我不止一次听爸爸严肃地说,“因为自己的事而牵连到其他不应该死的人,这是绝对不能原谅的。就算人家说他是杀人犯也没办法,这毕竟是重罪,我们必须尽一切办法赎罪才行。”

在这点上,父母的态度完全相反。那段时间里,我每天晚上都能在房间里听到他们的争吵。

妈妈太感情用事,而爸爸却太压抑感情,打算用理性面对这件事情——我是这么想的。

我不知道哪一边的态度和意见才是正确的,然而,我认为爸爸真的太冷漠了。我觉得妈妈很可怜,但是又对她只要一提到十志雄便开始号啕大哭十分恐惧。

妈妈是在事件发生的半年后离开东京的——那是去年夏天的事情。在她离开前,我每天都会听到“我们分手吧”“我要离婚”等类似的话。

我决定留在爸爸身边——妈妈的状态不稳定是最大的理由。

“虽然很对不住你,但这是没办法的事。”爸爸对我这么说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在心里拼命地说服自己。

在这之后不久,爸爸辞去了检察官的工作。

所谓检察官,是通过审判来追究犯罪者的罪行。十志雄本来是受害者,最后却成了加害者,而且还成了“杀人犯”。爸爸一定是无法背负着孩子的“罪行”继续做这样的工作,所以才会……

“哥哥做的事情真的是不对的吗?”当爸爸退掉东京的房子搬到这里之后,我曾经这么问过他,“爸爸,哥哥做的事情……”

“虽然令人同情,但是导致别人死亡是不对的。”爸爸眉头深锁,严肃地回答。

“真的吗?”我再次追问,“真的吗?爸爸你真的这么想吗?”

“是啊。”

“可是你现在已经不是检察官,而是律师了。”

“不是这个问题。”爸爸有点生气,瞪大双眼,“三知也,你听好了,就算有任何值得同情的理由,也不该夺走他人的生命,那可是重大的罪行。这个国家的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

“但是,不是也有正当防卫吗?”

爸爸“喔”了一声,重新看着我。

“如果是对方先攻击的话,为了保护自己,我可以反击吧?就算杀了对方,我也没有犯罪,不是吗?”

“的确是有被视为正当防卫或是紧急避难而不被定罪的案例,但是十志雄的状况完全无法适用。”爸爸说着,缓缓地摇了摇头。

“哥哥一直被欺负,这不就是对方先攻击吗?这不是对方的错吗?”我不由自主地反驳了爸爸,“哥哥一定是被逼到走投无路,无法忍耐,所以才会……”

“三知也,不是这样的。”爸爸再次摇头,“你这样想是不对的。”

爸爸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浮现出痛苦的神情。看到他痛苦的表情,我突然想到,“这个国家的法律”真的是这么重要吗?

所谓法律,不也是人类自己制定出来的东西吗?

在江户时代有所谓的“复仇法”,在特定情况下,武士甚至有杀人的特权。就算不谈江户时代,只要是战争,无论杀害多少敌方士兵都不会被问罪。根据时代或状况的不同,法律不也常常在变吗?在这之中,究竟有多少是真正意义上的“真理”呢?

我越是深入思考,脑中的疑问越是不断增加。

3

因为古屋敷先生说了“下次再来吧”,所以在那之后我便经常前往惊吓馆。

每个星期六的英语会话课结束后,我都会特别绕路到六花町,有点紧张地按下门柱上的门铃。有时候可以和俊生见面,有时候则是古屋敷先生出来告诉我“俊生今天不太舒服”,让我改天再来。

到了星期天或是假日,俊生有时也会叫我过去玩。不过就算过去,也只能和他玩一两个小时。俊生的身体似乎真的很差,远不如其他小孩。古屋敷先生总是会在我们玩到一半时突然出现,询问俊生的身体状况。然而,无论俊生怎么回答,古屋敷先生的结论总是“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不过即便如此,只要能和俊生天南地北地聊聊,我就觉得很快乐。和俊生在一起跟我在学校里和同学聊天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该怎么形容呢?总之,就是有种神秘、脱离现实的感觉,仿佛可以窥见一个未知世界的影子。那种刺激,不知为何总让我心情愉悦。

十月份我第一次去他家玩的时候,俊生带我去二楼的书房兼卧室,也就是俊生的房间。

房间里有着对小孩来说太过气派的书桌和装有玻璃门的书柜,还有对孩子来说太大的床铺。房间角落的桌子上有一个巨大的水槽,水槽里放着泥土和树木的枝叶。撒拉弗和基路伯就在里面,也就是俊生饲养的蜥蜴和蛇舅母。

在俊生的催促之下,我战战兢兢地探头看着水槽里面,看到树枝上和树叶的阴影下各有一只生物。

两只都比我想象中的大,从头部到尾巴大概有十五到二十厘米长。究竟哪一只是蜥蜴,哪一只是蛇舅母,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爬虫的我根本分不出来。

“你很害怕吗?”俊生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恐惧,有点讶异地问。

听到我“呃,是啊……”的回答后,他又问:“你也害怕青蛙和昆虫吗?”

“我一直住在东京,根本没有机会接近这些东西。”

听到我老实的回答后,俊生一脸认真地说道:“嗯,原来是这样啊。”

他这么说着,将盖着水槽的铁丝网稍微移开一些,把右手伸了进去。他用食指轻轻地抚摸着趴在树枝上、身上有着黄色线条的褐色生物的背部。

“这是撒拉弗,日本蜥蜴。你看,它很乖巧吧?”

“它的名字有什么意义吗?”

“撒拉弗和基路伯都是天使的名字。”

“天使?”

“不同等级的天使。撒拉弗有三对翅膀,基路伯有两对。”

既然要取这种名字,那何必养蜥蜴呢?养小鸟不是更好吗?

“我不喜欢有体温的动物,觉得很恶心。”仿佛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俊生说道,“蜥蜴摸起来冷冷的,很舒服。不过外公和你一样,不太喜欢蜥蜴。”

没有体温,所以摸起来很舒服——一般来说应该正相反才对吧?俊生的想法还真是异于常人,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觉得。

俊生离开水槽,走向窗边。

在南边的墙壁上有几扇上下开启的细长窗户,还有一扇镶着玻璃的门,可以从那道门走到外面的阳台上。八月底第一次见面时,俊生就是在这个阳台看见我,走下庭院的。

“三知也,你看这个。”

俊生拿起放在向外延伸的窗台上的某个东西,将它递给我。那是个长约二十厘米、黑色金属制的圆筒,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个小型望远镜。

我接过望远镜后,两手握着它,朝向窗外,将目镜抵在眼睛上。然而,眼前却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这时我发现物镜上还盖着塑料的保护盖。

我摘下盖子,这时候——

“咻!”随着一阵尖锐的声音,筒子里面有东西飞了出来。

我不由得“哇”地大叫一声,俊生在一旁哈哈大笑。

飞出来的东西是用黄色布料做成的蛇,圆筒里头塞着发条。我以为是镜筒的部分其实是中空的,里头就塞着这个东西。只要拔下盖子,里头的东西就会因为弹簧的力量飞到外面,是原理非常简单的惊吓箱。

“我不是说过房子里有很多惊吓箱吗?”俊生似乎觉得很有趣,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虽然很奇怪,但是很好玩,对吧?”

我“嗯”了一声,捡起掉在地板上的蛇,塞回圆筒中。

“还有类似的东西吧?”

“如果在储藏室之类的地方找找看,应该会发现很多这种东西。”

“这么说来,果然就像传闻所说的,你外公——古屋敷先生是个很狂热的惊吓箱收藏家?”

“我觉得外公并不是什么狂热的收藏家。”

“而且,光是购买还不够,最后还开发独特的惊吓箱。”

“不对!外公才没有做那种事情呢!”俊生干脆地否定了“传闻”,“其实是我妈妈小时候很喜欢惊吓箱。”

“你妈妈?”

“嗯。”

俊生脸色有些发青地点头回应我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他露出似哭非哭的表情。

“以前外公和外婆为了妈妈,搜集了很多惊吓箱,那些东西保存到现在。”

4

走出房间的时候,我问俊生为什么面对走廊的一侧的房门被漆成明亮的水蓝色——感觉和整栋房子格格不入。

“我们八月搬回来之后,外公就把门漆成这样了,还可以闻到一点油漆的味道。”俊生回答道,“之前这里和其他房门是同样的颜色。”

“你外公是故意这么做的吗?”

“很奇怪吗?”

“与其说怪,倒不如说有些难以理解。”

古屋敷先生的审美观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梨里香的房间’房门是粉红色的。”俊生说着,望向了走廊深处。

“那也是你外公故意漆的吗?”

“外公说漆成明亮的颜色,心情会比较好,因为这个家发生了太多事情。”

“太多事情?是指你姐姐去世的事情吗?”

“嗯,是啊。”

“‘梨里香的房间’就是那个放人偶的房间吧?”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俊生的夏日,那个在二楼窗边若隐若现的人偶影子。“那个和你姐姐有着同样名字的特殊人偶……”

俊生说在那个房间里还有很多人偶。和它们相比,梨里香除了名字之外,究竟还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你想看梨里香吗?”

被这么一问,虽然有些犹豫,但我还是点点头。“是啊。”

“那么,我去求外公看看。‘梨里香的房间’上了锁,不能随便进去的。”

接着,俊生走向楼梯,我在他身边说道:“对了,俊生,死去的梨里香是怎样的一位姐姐呢?”

听到我的问题,俊生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

“姐姐吗?其实我一点儿也不了解姐姐。”他的表情很悲伤,但是音调不知道为何显得有点紧张,“我不了解她,但是,我想她或许是恶魔吧。”

突如其来的“恶魔”二字,让我不由得“咦”了一声,疑惑地反问道:“什么意思?她是很恐怖的人吗?”

“我不知道。”俊生低下头,缓缓地摇着头,“姐姐对我很温柔,外公也很疼爱她。但是我见过姐姐露出很恐怖的表情,嘴里喃喃自语着令人不舒服的诅咒别人的话。”

“嗯——”

“而且,姐姐的眼睛……姐姐眼睛的颜色也和一般人不一样,是很不可思议的颜色。”

“不可思议?那是什么颜色?”

“各式各样的颜色,有时候是蓝色,有时候看起来却又是金色。当她露出恐怖的表情时,眼睛是很可怕的橘色。”

“该不会是你太多心了,或是错觉吧?因为光线的关系,你不小心看错了。人类的眼睛是不可能变色的。”

“或许吧。”俊生还是盯着地板不放,再次缓缓地摇着头,“但是,一定是因为这样,妈妈才会讨厌姐姐的。”

“你妈妈讨厌你姐姐吗?”

“对。”

俊生轻轻地点点头,就什么话也不说了,然后像是逃离现场似的下了楼梯。

5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俊生的家教老师也是在这一天。

当时我正要回家,走到玄关时,碰到了提早到达的老师。

他似乎是骑摩托车来的。背着黑色背包、腋下夹着银色安全帽的新名大哥,顶着一头染成深褐色的长发,戴着浅色镜片的无框眼镜。他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很多,看起来是个很容易相处的人。虽然知道他是来自神户的大学生,不过因为“老师”两个字,我还是会把他想象成更成熟、更严肃的人。

“喔!你就是俊生老挂在嘴边的朋友吗?”俊生还没介绍,新名大哥就露出了亲切的笑容,“我记得你叫永泽,是吗?我从俊生那里听到很多关于你的事情。”

“啊,是的。嗯……我叫永泽三知也,请多指教。”

“嗯嗯。我是俊生的家教老师,我叫新名努。请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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