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是夜,这里有歌(2/2)
龙大灿烂地笑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显得多么没有分寸。志勋这才回过神来,敷衍着点了点头:
“啊,您好。”
两个人四目相对。短暂的瞬间,交织于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一样。龙大面对久未见面的亲戚感到无比亲切,而志勋首先想到的是,回家的路变得非常遥远和别扭了。刚才让龙大看到自己和女孩在一起,这也让他担心。
“您还好吧?”
“当然,你呢?”
两人是堂叔侄关系。龙大是志勋的堂叔,志勋从小就叫他叔叔。龙大是小爷爷家的老幺,两人年龄相差不多。他们差不多有一年没见面了。那时志勋还没和父亲分家,住在木洞的父亲家里。晚上下班回来,看见龙大叔叔坐在客厅里。志勋吞吞吐吐地跟龙大打了招呼,然后就去了小房间。母亲在削梨,父亲严肃地盯着关闭的电视机。叔叔离开之前,志勋没有走出房间。他看出这种气氛下自己不该出面。叔叔失望地走出门的时候,他再次冲叔叔点了点头。后来他知道叔叔是来借钱。我们也很困难,那小子还没分家,和我们住在一起。这句话把叔叔打发走了。那天龙大跪在地上,伸出湿热的手,拉住堂哥的手,一反常态地在手上注入全部的力量,仿佛他必须这样做。父亲咋着舌头对志勋说,那个混账,又喝醉酒到我们家来了。
“是回家吧?”
“什么?是的。”
“木洞!7号,对吧?去年我们也是在那里见的面。”
志勋有些尴尬。自己的确在木洞住过,现在却不是了。他住在距离红灯区不远的道谷洞。房子是相对宽裕的岳父家购置的。可是叔叔的语气那么热情,那么自豪,现在他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搬到了更好的地方,只好说是的,就是那儿,还言不由衷地附和说,叔叔竟然连这个都记得。想起父亲拿自己当幌子拒绝借钱给叔叔,他就更有理由这样说了。龙大兴致勃勃地开车。
“可以抽烟吧?”
龙大点燃香烟,形式化地问道。志勋最讨厌烟味,还是毕恭毕敬地回答,当然。叔叔总是这样。尽管志勋不是很了解,然而和小时候模模糊糊的感觉,以及从长辈们的谈论中获得的印象一致。风吹进车窗。烟雾没能飘散到窗外,在车里旋转。志勋扬起眉毛,努力让自己不皱眉。
“喂,和侄子一起乘车可以抽烟,真好。”
这里距离木洞很远,从木洞到道谷洞怎么走呢?志勋暗自担心。跟叔叔说什么好呢?这期间他也偶尔听到些龙大叔叔的消息。叔叔离开家乡,弄丢了和小奶奶一起住的房子,这些事早就听说了。他还知道叔叔开出租车,前不久刚刚结婚的消息。除此之外,志勋对叔叔几乎一无所知,只是远房亲戚罢了。有血缘关系,却不怎么见面,彼此没有利害关系。不,准确地说,只要叔叔不给自己惹麻烦,那就谢天谢地了。
“最近忙吧?”
龙大调皮地窃窃私语,像是在说什么淫荡话题。
“喂,检察官一个月赚多少钱?”
志勋有些慌张,努力用谦虚的语气作答。
“一般吧,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窗外,一对西方面孔的人体模特穿着韩服微笑。也许是经济不景气的缘故,街头比往日冷清。生鱼片店门前摆放着巨大的塑料梭子蟹模型。可以看到主妇音乐教室,还有火窑桑拿。在生意惨淡的宽敞鸭肉店里,一对年轻男女留到最后,他们在慢慢揣测性爱的可能性。龙大调高了收音机的音量。
“啊,你好可恶,啊,你好狠心。”
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点了几下。龙大悄悄观察侄子的脸色。家族的门面,家族的骄傲,家族的秀才,志勋侄儿,他突然想给侄子留下好印象。从弘益大学去水色洞的姑娘说过的话,估计侄子也会喜欢。
“人真的很了不起,竟然可以创作出这样的歌曲。”
志勋似乎在想别的事,没有说话。
“是吧?”
“什么?”
“呃?”
“您刚才说什么?”
龙大担心自己说错话了。本来是为了装饰自己才这样说,结果很尴尬。
“不,什么也没说。”
“我真的没听见,对不起,您说什么?”
龙大涨红了脸。收音机里传出狐步舞曲,他调低了音量。
“没什么。大人们都好吧?”
其实龙大和志勋两家关系并不好。不只长辈,后代子孙也如此。志勋的家族从祖父那辈就过得很富有。龙大的父亲只是大字不识的农夫,却在背后默默地扶助志勋的祖父。龙大的父亲满足于现状,而志勋的祖父却野心勃勃。龙大的父亲用养牛和卖米的钱供大哥读书。志勋的祖父大学毕业后就职于建筑公司,平步青云。那时国土开发之风大肆盛行。他总是很忙,渐渐忘记了自己站稳脚跟就帮助弟弟的承诺,反而对弟弟颐指气使,每年都让弟弟送来全狗药汤,或者跟朋友们去玩的时候让弟弟准备食物。龙大的二哥说,看到父亲背着全狗药汤,蹲在高速公路服务区的商店里,自己感觉心痛欲裂。他们的子孙后代也继承了这种阶层差别。龙大的父亲对教育毫无兴趣。他的两个哥哥对教育很狂热,却不具备引导子女“往哪走”的环境和信息。每逢过年过节,志勋都能感觉到两家之间微妙的心理战。尽管双方都没有直接表露,然而志勋家暗地里看不起他们家,觉得他们卑贱。对方则认为他们不知廉耻,忘恩负义。无论这些是否属实,志勋家的确表露出柔和的傲慢,而龙大家表现出的却是自卑。龙大的存在让自卑感达到了。家人觉得龙大丢人,尤其在大伯家面前更是如此。
几年前的中秋节,志勋通过司法考试,怀着轻松的心情过节。他享受着亲戚们的祝贺和鼓励,甚至有点儿疲惫。从不登门的远房亲戚家也去拜访了。那天没见到叔叔的身影。已经连续好几年了,叔叔在中秋前一天喝得酩酊大醉,不参加祭祀。志勋乘坐父亲的轿车去祖坟。墓地迁移修缮后,长辈们对这个地方都很得意。从五代曾祖父的墓开始磕头,沿着阶梯式墓地走下来,志勋也感觉很自豪。那天格外炎热,行驶在崎岖的非铺装公路上,父亲突然把车停下了。他看见前面有熟人。其他亲戚的车在路边停了一排。志勋下车,跟着家人走向人群聚集的地方。龙大叔叔也在那儿,脸色阴沉地躺在田埂里。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大堂叔慌张的表情。大堂叔扶起龙大叔叔,责备了几句。为什么要酒后骑摩托车,幸好是摔在田间,万一摔死了怎么办?也就是诸如此类的话。龙大叔叔仍然魂不守舍。几位堂叔把摩托车推到附近的教堂门口。大家商量着怎样处理叔叔,最后一致同意先带他去祖坟。总不能丢下他不管吧。虽说他喝醉了,毕竟也是家族的子孙,应该去祖坟。龙大坐上了志勋家的车。因为他家车上有个空位。那天稍有点儿热,开空调不合适,不开空调又热。志勋夹在妹妹和龙大叔叔中间,尽可能地蜷着身体。紧挨着叔叔,感觉陌生又别扭。汽车稍微颠动,叔叔的肩膀和大腿就会碰到志勋。龙大满嘴酒气地对志勋说,听说你通过考试了,我真为你骄傲。说着,叔叔紧紧抓住志勋的手。他的手上满是汗水,又潮又热。志勋非常讨厌叔叔的手,那种热乎乎的感觉。龙大给志勋的印象就是这样。闷热的日子,没有眼力见儿的人伸出来的热乎乎的手。到达祖坟,龙大才放开志勋的手。
转眼间,出租车驶上梧木桥。
“哎呀,我跟朋友们说,我侄子是检察官,没有人相信。他们都说我撒谎,还说自己的侄子是总统。我要在酒桌上给你打电话,你帮我证明一下。”
“啊,好的。”
“喂,我侄子是检察官,我就算闯了祸,也没关系吧,哈哈。你有名片吧?给我一张。”
志勋伸手到西服口袋里翻找名片。那是一个不锈钢材质、绘有感性图案的意大利产名片盒。志勋递给叔叔的却是另外一种名片,为了应付意外状况特意准备的。那是换工作之前的名片,写的还是以前的手机号码。
“还没孩子吗?”
“妻子怀孕了,秋天出生。”
“是吗?是的,多生几个。现在孩子数量代表着家庭的经济实力。”
凌晨两点,城市的风景无比荒凉。出租车里变得安静。想到叔叔可能把妻子怀孕和刚才酒店门前的风景联系起来,志勋心烦意乱。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很久。志勋觉得自己或许有点儿无礼,是不是应该做出晚辈的样子,主动跟叔叔说些亲热的话。一直都是叔叔问,他来回答。怎么说也是叔叔,志勋终于鼓起勇气,问候叔叔。
“对了,堂婶好吧?”
“……”
龙大通过后视镜悄悄地看了看志勋。寂静在两人之间升起。窗外,价值九千九百元的中国产比目鱼在巨大的水族馆里摇摆着身体。龙大迟疑片刻,用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符合叔叔身份的声音轻柔地回答:
“当然。”
“没能参加叔叔的婚礼,对不起。后来才知道的。”
“哪里哪里,我也没能参加你的婚礼。在那里右转,对吧?”
到了熟悉的地方,志勋心里冒出新的感怀。绿化整齐,比别的地方昂贵。他在这里上学、散步、扔垃圾,还曾酒后在路边撒尿。
“在那个游乐园前面停车。”
龙大熟练地停下车。志勋从钱包里拿出两张万元纸币。
“算了算了,一万就行了。”
志勋耸了耸肩膀,恭恭敬敬地向龙大道别。嘴里冒出热气。
“路上小心。”
“回去吧,给你父亲带好。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龙大突然把手伸出窗外,要和志勋握手。距离驾驶席有点儿远,姿势很别扭。志勋撅着屁股伸出手,抓住了龙大湿漉漉的手,然后心不在焉地上下晃了晃。出租车驶出了七单元入口。志勋假装走进公寓,迅速藏到花坛的树后,一直等到龙大消失不见。他打算回道谷洞。龙大在斑马线前等待信号灯。志勋紧贴在树后,蹲在地上,直到再也看不见龙大。
龙大把车停在七单元附近的便利店门前。送走侄子,他想抽烟了。也可以边开车边抽烟,只是他不想这样。正好便利店附近有自动咖啡机。等待咖啡出来的时候,龙大点燃香烟。快到交班时间了,今天也没赚够预付的份子钱。龙大喝着牛奶咖啡,尽可能缓慢地吸烟。这时,他看见有人在远处拦出租车。不知道是因为拦不到车,还是因为寒冷,男人的脚步有些匆匆。如果快点儿转弯,说不定龙大可以拉上这位客人。龙大踩灭烟头,朝车门走去。突然,他停了下来,慌忙走进胡同。那男人很像自己的侄子。龙大藏在没有路灯的漆黑胡同里,直到侄子乘坐出租车消失在视野里。
空荡荡的出租车里,磁带转动的声音听来有些孤寂。龙大无精打采地反复听着“我的座位在哪儿”。刚才志勋问起妻子的情况,他想起了明华。新婚之初还像车前草那样坚忍而蓬勃的女人,挣扎着渐渐缩小,后来轻如鸿毛,甚至感觉不到她的重量。为了支付医疗费,夫妻俩从年租房搬到月租房,后来不得不搬进了位于九老区像棺材似的小房子。深夜,明华尖叫的时候,隔壁传来用外国语骂人的声音。有时是越南语,有时是孟加拉语或俄罗斯语。龙大喜欢明华。如果可以,他还想继续喜欢。偶尔,他也会怀疑,不知道明华是不是真心喜欢自己。这种怀疑让他无法忍受。在亲戚面前吃了闭门羹之后,他开始向出租车司机同事们借钱,都是他自以为关系不错的同事。有人躲闪,有人说抱歉,偶尔也有人咋着舌头对他提出忠告。那个女人,从开始就不对劲,没有签证,没有钱,无家可归,又患了病,所以才缠上你,趁早分手吧。龙大被他们当成了傻瓜。起先他觉得他们是胡说八道,然而听得多了,好像也的确是这么回事。有一天,龙大暴饮之后,揪住了明华的脖子。当时他被妻子不停不歇的呻吟和挣扎折磨得疲惫不堪。你真的不知道吗?你明明知道自己有病才嫁给我的,是不是?要不然你怎么会和我这种男人在一起?我有那么好骗吗?你要是想死就自己死,不要毁了我的人生。他瞪大眼睛,臭婆娘、死女人之类的脏话也脱口而出。明华没有任何抵抗,也没有辩解,只是像个乖孩子似的有气无力地吐在龙大的裤裆上。龙大翻着白眼,猛地举起了手,太过分了!然后,他瘫坐在地,像孩子似的嘤嘤哭泣。一边含含糊糊地重复着臭婆娘、疯子、狗娘养的,一边暗自思忖,这个欺骗自己的女人,这个利用自己的女人,这个直到最后依然装纯真的女人,这个坏女人,我好想救活她。
龙大仍然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爱自己。明华去世之后,龙大在散发着病人臭味的小房间里蜷缩了几天。他想过回乡下,帮大哥的工厂做点儿事,但是他不能。他又不想留在首尔,一天又一天毫无意义地混日子。三天里,龙大躺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整理明华物品的时候,他发现了一团奇怪的东西。那是很久以前妻子送给他的礼物。凭着浅薄的时事知识,龙大有空就骂韩国。有时因为谈论政治而与客人争吵。有熟人去中国赚了大钱,龙大自己也想去试试,还假惺惺地对明华说,如果和你一起去,我就没什么担心的了,要不要趁机学学中国语?他言不由衷地说。明华眨着眼睛问是不是真的。龙大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是。明华似乎为龙大想要学习自己国家的语言而真心感动。她劝龙大说,你也应该会说几句基本的才行。那时龙大很想在明华面前好好表现,于是稀里糊涂地点了头。龙大说完就忘了。明华多次询问进度,他不知所措。不久,明华递给他一大包磁带,说是自己一字一句录的音,让龙大不要强迫自己,像听歌一样地听。听得多了,慢慢地就能跟着说出来。这些都背会了,就能自然而然地说出上百句中国语。龙大也觉得这对约会很有用,于是就听磁带。也只是几天罢了,结婚以后龙大甚至忘了家里还有磁带。磁带被装进黑色的袋子里,束之高阁。妻子去世没几天,磁带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不久,龙大又去上班了。每天上班期间,他都要带上一盒磁带。磁带弄混了,没有顺序。龙大随便拿起一盒,不知道今天要学哪句话,也不知道明天要背哪个生词。他挑选的第一盒磁带流出下面这句话:
“认识你很高兴。”
龙大漫不经心地跟着说:
“认识你很高兴。”
随后明华用韩国语说:
“认识你很高兴。”
龙大也跟着说:
“认识你很高兴。”
磁带重复着同样的话。明华说一句,龙大跟着说一句。龙大不熟练地背上几句,明华用同样的句子作为回答。龙大若无其事地模仿磁带,反复说着“很高兴”。一面转完了,他突然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在公路边嘤嘤哭泣。
龙大又听了几盒磁带。再见,明华说一句。再见,龙大跟着说一句。今天天气真好。龙大跟着说,今天天气真好。不用担心。明华提醒龙大,龙大也用同样的话作为答复,不用担心。抓着方向盘的手上不断地冒汗。龙大在四个声调之间徘徊,不时用衬衫擦手。龙大就这样和明华交谈,看上去就像懵懂的少年,跳着和别人截然不同的舞蹈。龙大知道,说着明华国家的语言,说着从未去过也许永远都去不了的国家的语言,他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好起来了。
冬夜,亮着“空车”的出租车画出长长的灯光四处游荡。那是承载着各自的苦衷、故事和歌声的城市的蝶群。龙大一边开车,一边往窗外看有没有客人。凌晨的风格外地冷。龙大感到莫名的寒气。去年下大雨的时候,有位乘客从狎鸥亭去仁川机场。他说飞机很快起飞,让龙大以最快的速度开车。龙大开得很快。可是很奇怪,那天机场路上一辆车都没有。天阴沉沉的,经过一架大桥,时速达到八十公里,车身摇摆。他从未这么怕过。突然很想知道“害怕”这个词用中国语怎么说,不知道妻子给自己的磁带里有没有这句话。如果有,妻子在录音期间,为了教他学会这句话,要重复说几次“害怕”呢?而他自己又要重复几次,才能记住这个单词?
出租车经过一家24小时营业的土豆排骨汤店,经过拆迁区域的隔板和亮着绿灯的夜间诊所,经过衰败的酒吧和便利店。龙大又提高了速度。他看见卖烟的宠物中心,看见美容用品店里陈列着截掉脖子的头像,看见内衣批发店和杂货铺。磁带一圈圈地转。龙大跟着说中国语,尽管没有人看,他还是显得很尴尬,说得结结巴巴:
“我的座位在哪儿?”
“我的座位在哪儿?”
咔嚓一声,磁带自动转到另一面。突然间,明华的声音传来:
“离这儿远吗?”
“离这儿远吗?”
龙大小声嘀咕了几句“离这儿远吗?”然后踩下油门。冬夜,几颗顽强地挂在树枝上的银杏犹如无人理睬的约定,俯视着刚刚经过的出租车,瑟瑟发抖。既不掉落,也不腐烂。
[1] 位于京畿道加平郡雪岳面的乡镇,聚集了很多特色咖啡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