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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的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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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琪玉女士早早醒来,执着地盯着天花板,然后翻了个身,面向厨房。她又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黑暗中的某个点。太阳已经升起,琪玉女士的家里白天也见不到光,依然漆黑。这个时间出现在琪玉家里的光芒只有在餐桌上闪烁的红点。琪玉一直在看这个点。那是镶嵌在“保温”两字旁边的圆形电源标志。很久以前,琪玉女士从睡梦中独自醒来,夹在工厂同事中间什么也做不了的时候,就经常这样久久地盯着电饭煲的灯光。这样看着看着,心情竟然会变得平静,甚至有些凄凉,似乎无法忍受心灵的漆黑。电饭锅灯光所在的位置就像空腹到食欲的距离,似近似远,若隐若现。还像每个人都踩在脚下却无法拥抱全部的行星的边缘,那是饥饿的尺寸。

闹钟响了,琪玉女士起床开灯。瞬间,一个家庭的褴褛和羞耻同时暴露在干涸的日光灯下。没有趣味,也不成系统,随意摆放的家具,琪玉女士令人疼惜,甚至深感悲惨的脑袋也暴露在灯下。几个月前,她的头发就开始减少,现在头顶已经空荡荡的,摸不到几根头发了。美容院说这是常见的压力性脱发。不管叫什么,这种症状对于五十多岁的女人来说难以接受。不经意间,琪玉女士从枕套上摘下一缕头发,想起几天前在公交车上遇到的女生的表情。一群女生在附近车站叽叽喳喳地上了车,一名女生看到琪玉女士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哎呀”。那个孩子用手捂着嘴巴,观察琪玉女士的脸色。隐藏于短促呻吟之中的叹息、怜悯和惊愕却如数传递给了琪玉女士。女生们看着智能手机,嘻嘻哈哈地打闹。刚才的女生通过眉毛部位的肌肉向朋友们发出信号,你们看那个女人。没有什么恶意,只是难得一见,所以让大家一起看。一直看窗外的琪玉女士缓缓抬头,盯着那名女生,用不带责怪和批评的语气说道:

“至于吗?”

窗外传来熟悉的机械声音。声音来自劳务公司的摩托车,像寒冬时节的猎狗急促地喘息,发出吠叫声。琪玉女士拉开窗帘,给房间换气。胡同里有位老人骑着摩托车,摩托车后面放着垃圾袋。不一会儿,食物垃圾计量袋里露出的污水气味乘着凌晨清凉的空气进入琪玉女士的家。那是昨天夜里辗转反侧的城市阴沉着脸、伸懒腰时散发的口臭。琪玉女士来到厨房,拿出红花调制的大麦茶,喝了半杯,按了锅炉的“温水”按钮。使用二十几年的锅炉没有放在独立的空间,而是像装饰似的挂在厨房角落。本来不该挂在那儿,这费解的装饰让认为不该挂在那儿的人们给予同情和责怪。琪玉女士脱掉t恤,穿一件宽松的短裤,蹲坐在浴室里。儿子不在家,洗澡的时候又弄湿了衣服,只能这样。昨天晚上洗过的文胸挂在卧室门把手上,没有胸垫,也没有钢托,却画了出人意料地华丽又不知名的外国花儿。琪玉女士蹲在洗衣机旁,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胳膊和大腿碰到马桶,然后一边往头上泼水,一边想,这会儿英雄在干什么呢……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人欺负他,我寄给他的东西都读过了吗……琪玉女士收集的废纸堆在门口,都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方形纸片。隔壁家的电视机里,身穿韩服的气象播音员正在播送天气:“本次黄金周受高气压影响,晴朗天气将在全国范围内持续。”对面的人家,在高速客运站售票站工作的姑娘正面色泛黄地刷牙,隔壁的年轻妈妈昨天在银行窗口饱受“粗鲁”顾客的折磨,今天没等开始工作就筋疲力尽了。躲避身体不便的亲戚而早早出门工作的出租车司机,等待大客户的理发师的表情还算好,然而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过节并不是什么开心事。琪玉女士也不例外。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又会有很多人聚集到永宗岛,那么琪玉女士的工作就要比平时增加几倍。她闭上眼睛,又往后脑勺泼了几次水。为了让头发显得茂密点儿,她没用护发素。不一会儿,琪玉女士的白发哗啦啦打着旋落入下水道,保持着和地球自转相同的方向。世界比从前、比刚才更稀薄了许多。楼上的女人多次在没有预先通知,也没有额外报酬的情况下延长工作时间,今天是公休日,她也要去百货商店上班。“这次要不要真的辞职?”这样想着,她翻了个身。她的小学生儿子熬夜打游戏,无意间看到相关报道,在后面留言“百货商店这群兔崽子”。这时,太阳升起,黑暗退去,长假第一天开始了。转眼间,城市冷清的街道上出现了很多行驶的汽车,像循环的血液……琪玉女士家的胡同口也传来自行车铃声,弹着黎明的耳垂。明天是中秋节。

机场里挤满了利用长假去海外的人们,聚集在国际航班入口前。有的去宿务 [1] ,有的去芭堤雅 [2] ,有的去香港,少数去巴基斯坦或哈萨克斯坦、埃及。候机楼的天花板很高,空气中充满了淡淡的兴奋和疲惫,以及交谈声。登机楼和交通中心、停车场也是一样。新闻说本次节日去海外的人数达到四十五万。平时仁川机场的出境人数是三万左右,算得上规模巨大了。

尽管内部风景充满活力,然而从外面远远看去,仁川机场却静得出奇。机场大巴里安静得犹如去掉声音的新闻画面。空旷岛屿上孤独盛开的文明之花,大概就是这样吧。复杂而庞大的现代化系统以静态形式祥和运转的时候,那种万无一失带来的奇怪压力、宽慰,抑或美丽,也存在于机场。人们在绵长的高速铁轨或者优雅的悬索桥、发电塔里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唰——凉爽的秋风从留下黑色轮胎痕迹的滑道之间吹过。飞机停在机场里,前轮托着下巴,正闭着眼睛感受秋风。不知道从哪个国家吹来,也不知道要吹向哪个世界。几架飞机乖巧地把头探到登机楼的阴影里,打盹抑或思考。调度塔后面,一架飞机刚刚离开地面。飞机肯定使出浑身解数克服重力,表面看来却沉稳而从容。不一会儿,那家伙经过的地方露出一长串放心叹息的痕迹。人们称之为飞行云。

时值秋日,熟透的阳光射向机场各处的格子花纹窗户。机场内部被巨大的玻璃窗整体包围,到处都悬挂着日光灯,已经充满光芒。热辣而深邃的秋阳为机场内部增添了光彩。太亮了,亮得近乎爆炸。仁川国际机场宛如一条内脏清晰可见的鱼,配合着流畅的曲线和果敢的直线,设计得很时尚。尤其是候机楼,用了五万多块玻璃,尽可能接近天空,尽可能和天空相通。而且更加透明,更加闪光。每天都有几百人努力工作。仅登机楼就有五百人,整个机场有七百多名保洁员。琪玉女士是其中之一。

保洁分为三组,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琪玉女士的工作时间是下午一点到晚上九点半。候机楼三层的两个女卫生间由琪玉女士负责。听组长说,以前男卫生间也由女人负责,只是很多外国人因此受惊,于是就按照性别分工了。琪玉女士每天都要让洗脸池和马桶、地砖和镜子“像刚刚擦过一样”。在很多人来往不绝的空间里除掉“来来往往的痕迹”,这是机场保洁的核心。

上午琪玉女士没去发传单。几天前,公司打电话问“那天也能工作吗?”她犹豫片刻,回答说“有点儿困难”。其实她没什么事情,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连节日也工作……就搪塞过去了。琪玉女士对自己的选择很满意。她知道很多十几岁的孩子在竞争同一个打工岗位,但自己从属于社会风俗,她也喜欢做个保持风俗的人。最近她需要这些东西。比如时机一到,中年人自然会去寻找的氨基葡萄糖、亚麻酸,或者欧米伽3……身体率先察觉,站出来要求的东西,比如农历新年想吃年糕汤,十五想吃野菜,中秋想吃松糕,生日想喝海带汤,冬至想喝红豆粥。只有这样,肠胃才感觉舒服,身体才接受新的季节。有时因为太过清晰,反而显得过分。不仅要祭祖,还要祭自己。琪玉女士想用食物向自己的身体致敬,又顺利度过一个季节,以后还请多多关照。比如对时间、对自然、对人生提议:“我知道你的名字,你也要和我友好相处。”琪玉女士认为那不是“语言”,而是“感觉”。所以今天她没有辗转于商街和住宅区之间分发贷款传单,而是打扫房间,逛市场,泡上做年糕的米。每年都做的事情,今年她也想做。她希望自己家的食物香味弥漫到邻家。

一大早,琪玉女士就忙着准备做凉拌菜和炒杂菜。泡好材料,收拾干净,明天才能直接使用。完成繁杂的厨事之后,她把肉块放进大锅里煮。国产牛肉和精挑细选的价格昂贵的美国产牛肉。牛腩煮开之后,放小火焖。再把剩米饭用保鲜膜包好,放入冷冻室,新米放入锅中。然后洗碗,清理食物垃圾,煮沸抹布。等到无事可做了,她才坐到客厅地板上。胡乱变换电视频道消磨时光,一会儿就该关火了。屏幕上播放着嵌在方框里的中秋专题节目和新闻,以及过时的外国电影。这个频道播放的是交通信息,那个频道播放的是头戴冠帽唱狐步舞曲的菲律宾姑娘,另一个频道则是系着绶带的偶像歌手。琪玉女士枕着旁边的卷纸,侧身躺下,无聊地换着频道。不知道是因为家里充满热气,还是因为久违的短暂休息时光令人愉悦,她的眼皮总是不由自主地闭合。不一会儿,琪玉女士睡着了,连饭锅里发出的噗噗声也没听见。粳米混合着糯米,睡梦中也能闻到甜丝丝的饭味。

睁开眼睛,已经过了乘公交车的时间。琪玉女士猛地站起来,关掉燃气灶,做上班准备。特意新做了米饭,却一口没吃。只搽了防晒霜和口红,一分钟就完成了。衣服穿从奥特莱斯买来的三万元的t恤衫和防风夹克就足够了。戴上把头全部遮住的宽檐帽子,拿起零乱地刻着古驰标志的手提包,走出家门。谁都能看出这是不太搭配的组合。不过,琪玉女士不知道什么是古驰,也不知道什么是冒牌货。只是在小摊上试着提了几下,感觉便宜又轻便,就买了下来。在机场看到差不多的东西,她以为只是和三线拖鞋的三线带子一样,是韩国流行的普通材料。啊,对了!我应该把饭锅里的米饭搅拌一下再出门……有些遗憾,她还是急匆匆地上了楼梯。她不想回去。走过大门口的时候,琪玉女士发现邮箱里有个白花花的东西。肯定是通知单,她想径直走过去。如果因为这个东西而让别人以为家里没人就不好了。尤其是女人独居的家庭,更是如此。琪玉女士转身走向邮箱。手里拿着大型卖场迎中秋大促销的广告和奥特莱斯卖场的打折优惠券,还有最近第二金融圈制造的信用卡使用说明书。今天是假期,不可能是今天收到的,应该是昨天下午就收到了,因为天黑没看到。怪不得!琪玉女士一边嘀咕,一边哗啦啦地翻看那些邮件。传单里夹着一个陌生的信封。那是市面上常用的白色统一规格的信封。她看了看寄信人的名字。是认识的人。琪玉女士站在原地,呆呆地盯着那个名字。犹豫了一会儿,她把手里的全部邮件都塞进包里,朝着公交车站跑去。不知道是喜悦,还是不安,一路上心都在扑通扑通地跳。

一点刚过,琪玉女士到达办公室。已经受过管理员的指责,琪玉女士赶紧换上工作服,紧紧系好自己带来的头巾。工作服的胸前镶着小小的图案,可以看出琪玉女士在什么地方工作。乍看像云彩,仔细看又像太极旗,这是机场的标志。看上去很敏捷,很灵验,宛如可以带人去任何地方的翅膀,同时也让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风或寒冷之类。仿佛在告诫职员,必须紧紧抿上衣襟。她也的确是感冒了。可是,凝缩如气压槽的标志里旋涌出的感情令人难以控制,刮着劲风吹入胸口。琪玉女士推着带轮子的清扫工具箱,走向第一个卫生间。身穿迷你短裙和高跟鞋的姑娘颤巍巍地迎面走来,手里抓着大型行李车。这样的场景并不奇怪。哪里都有迟到的人,尤其是机场。琪玉女士担心这样会不会摔倒,一直盯着姑娘的背影,直到对方消失在她的第一个责任区。

标记牌上用韩语、英语、汉语和日语写着“卫生间”,还绘有图画。即使不识字,只要是文明化的地球人都能很容易地理解。那是国际化记号,谁看了都能清楚地知道这是“方便的地方”。不过,世界人在这里解决的不仅仅是“方便”问题。令人惊讶的是,人们在卫生间里做很多事情,洗漱、拉撒、扔废物、化妆。除了这些最基本的,还有吃东西、哭泣、打架,还有暴力、丑行、安装易爆物等。琪玉女士倒是没见过恐怖分子。她只知道男卫生间里发现过手枪用实弹和海上照明弹,引发了混乱。为什么偏偏选在卫生间呢?同事们发牢骚。仔细想想,除了卫生间,恐怕也没有更合适的地方。琪玉女士戴上橡胶手套,把清扫工具车停在门口,开始了一天的工作。黄色工具车上装着除臭剂、上光蜡、洗涤剂、抹布和卫生纸。洗涤剂的数量、种类和用途都由公司设备环境组决定,然而发工资的却是劳务公司。琪玉女士对劳务公司的情况和机场公司的情况都不清楚。这也是公司希望的。

卫生间里挤满了人。虽然比不上节假日高速服务区里排队方便的人群,不过也够多了,平时很少排队的过道里也有人在等候。琪玉女士熟练地抹掉镜子上的污点,擦地板,往纸筒里放入卷纸,整理干净周边。这些都需要经常弯曲肩膀、腰部和膝盖。擦拭洗手池的时候,一名女高中生眯着眼睛站在镜子前搽睫毛膏,薄开衫里面穿了件吊带衫,看来要去热带国家。另一个姑娘站在旁边,已经补好了妆,正鼓着脸颊自拍。琪玉女士赶紧避让,生怕自己进入背景画面。她很吃惊,为什么要在拉屎撒尿的地方拍照?当然她没时间胡思乱想,要做的事情不断增加。她拿着装有马桶刷、钢丝球和洁厕灵的小桶,辗转于各个隔间。人们进进出出的顺序不确定,如果不能记住程序,很容易出岔子。琪玉女士先把垃圾筒清理干净,再用马桶刷擦洗马桶内侧的角角落落。手碰不到的地方就用牙刷,拿海绵擦拭陶瓷表面,然后再用干抹布擦一遍。乘客们在隔间里面孤独地解决问题,各式各样的行李箱呆呆地矗立在门外,像忠犬等待着主人。尽管马桶前的空间很宽敞,也还是有些行李箱放不进去。琪玉女士打扫过道的时候,这些行李箱很碍事。她避开带有很多饰物的日本姑娘的行李箱和另一位乘客的名牌真皮行李箱,以及超过二十公斤的登山包,灵巧地打扫地面。面对琪玉不大不小的关照,外国女人们用各自的母语说“噢布里嘎刀 [3] ”“柯布普拉库恩克拉 [4] ”“新达塔 [5] ”或“布拉嘎达流瓦斯 [6] ”。琪玉女士尴尬地微笑。考虑到各地微妙的语调和发音差异,换成韩国语应该是“谢谢”“谢了”“谢谢啦”。尽管琪玉女士不知道这其中的细微差别,却也知道这都是表示感谢的意思。她们的眼神和表情充当了翻译。这种时候琪玉女士也想做回应,可是她不懂外语,只能消极地点头,不停地说“好,好”。

琪玉女士推着清扫工具箱,快步走向第二个卫生间。原来两个卫生间需要间隔十分钟打扫一次,不过今天需要的时间更长。像刚才一样,琪玉女士整理了化妆室、残疾人室和洗手池周围,清扫过道,清理每个隔间。今天这个卫生间格外脏。从最先进入的最内侧隔间开始就是这样。她提着小桶,看到有人刚刚解决完问题出来,就进去了。打开门,血腥味扑面而来。刚才是一个大块头的白人女性阴沉着脸离开这儿。怪不得急匆匆地走了,看都没看她。琪玉女士凭经验知道,有时血腥味比大便味更恶心。当然,最糟糕的是经期女人大便之后。琪玉女士皱着眉头,喷了除臭剂,然后蹲在马桶前。看到像花儿一样敞开的热乎乎的卫生巾,她确信,女卫生间比男卫生间更脏。

“卫生纸用得也更多。”

琪玉女士觉得,整齐地卷起用过的卫生巾,或者排便之后冲洗是非常容易的事。可是这么容易的事,人们却不肯做。胡乱写在墙壁上的陌生文字,把刚刚清扫过的地板弄得脏兮兮,这些都算可爱的行为。或许是飞行之前紧张的缘故,有人在“暴风腹泻”之后不冲水就逃跑,有人不知道在里面做了什么,地上掉了二十多根金色的阴毛。堵塞的马桶下水口发现了波鲁鲁 [7] 的脑袋,或者纠缠成团的耳机、旧式手机,那都不算什么了。国际机场本来就是奇怪玩意儿的集结处。尤其卫生间,更是全世界人们抛弃排泄物的地方。整个大陆的灰尘都堆积于此,各种颜色的体毛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仅是阴毛,就有金色、银色、红色、黑色、褐色、深褐色……不管什么颜色,都要由琪玉女士清理。垃圾筒里的东西更是多种多样。琪玉女士曾经高举一只被丢弃的登山鞋,晕头转向地看了许久。也曾重新拼起一张背景是珊瑚色的大海,被撕成两半的亲密家庭合影,好像是东南亚的海吧?看日期是最近拍的,怎么会在这儿呢?她百思不得其解。还有分明是故意扔掉的奖杯或纪念牌、作者签名的书。也不乏并非故意抛弃,而是遗失,也就是不小心弄丢的东西。琪玉女士把这些东西保存在清扫箱,交给办公室或者失物中心。有时也会根据联系方式直接找到主人。

完成一轮马桶清扫工作,挺起腰板走出来的时候,一个孩子正在洗手池边呕吐。六岁?要么七岁?一个留着黏糊糊的平头、穿着背带裤的男孩。旁边的女人应该是孩子的妈妈,正在拍打孩子的后背。洗手池的水龙头一直开着。旁边的几个人面露不悦,唯恐避之不及。琪玉女士赶紧走到他们身边说,不能吐在这里。孩子妈妈只是瞪了琪玉女士一眼,没有理会。琪玉女士有点儿生气,还是尽可能有礼貌地说,请吐在儿童马桶里。孩子妈妈看也不看琪玉女士,平静得出奇地说,孩子吐在这里,我有什么办法?孩子又发出“哕”的声音,少量呕吐物喷到洗手池上。琪玉女士焦急地看了看下水口。可是……呕吐物的颜色有点儿奇怪。像大红色的粥……挺漂亮。琪玉女士好奇地看着。这时,一个大块头女人走进琪玉女士和孩子妈妈中间。那是个上了年纪、看似颇有来历的俄罗斯女人。女人一手摸着流动的水,另一只手抓着手机,大声说着什么。肩上背着假冒的古驰背包,和琪玉女士的一模一样。琪玉女士大吃一惊,最韩国的果然最世界!琪玉女士盯着提包,孩子妈妈抽出一张纸巾,冷静地帮孩子擦了擦嘴角,然后照了照镜子,拉着孩子的手,从容地离开卫生间。

“请等一下。”

琪玉女士不得不叫住她。本来想让她离开算了,可是看到客人的遗失物,总不能视而不见。

“您忘了拿这个。”

琪玉女士把放在洗手池上的纸盒递过去。隔着微敞的缝隙,她看见了里面的东西,二十多种颜色的新鲜马卡龙套装。每个两千多元,盒子表面贴着某酒店面包房的商标。琪玉女士不知道那叫“马卡龙”,不过她知道自己手里拿着的点心是新的,满满一盒。孩子妈妈抬起白皙的脸,看着琪玉女士说:

“我没忘。”

“力士金”清扫车从琪玉女士面前经过。日光灯的光芒在干干净净的人造大理石上华丽地闪烁。负责垃圾分离收集的女同事每天从早到晚,忙着把人们喝剩的饮料倒进空桶,越来越憔悴了。机场里最多的垃圾就是饮料罐和饮料瓶。电子屏幕上有条不紊地播放着各国航班的出发时间和到达信息。上面的内容随时变幻移动,传递着天上的状况。电子屏幕上的罗马字母和数字像写满黑板的数学公式,复杂而清晰,透出几分庄严。那些数字立刻就会让某个人飞翔。已经在载人途中,或者困住许多人,这也是各国公式所行使的职责。琪玉女士皱着眉头,仔细观察飞往澳大利亚的航班信息。她想知道这个国家距离韩国有多远,需要飞几个小时。除去起飞时间和着陆时间,琪玉女士计算着到那里的距离,自言自语道,遥远的国家……她开始好奇那个国家的汇率、风俗、天气之类。倒不是她想去,而是她觉得,英雄也许不知道这些……凡是与“国际”或“世界”相关的内容,琪玉女士几乎一无所知。她不知道大洋洲在印度洋还是大西洋,不知道北美和南美哪个大,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名叫蒙特内格罗 [8] 、安提瓜和巴布达的国家。不过琪玉女士知道,世界上有两种国家,能去的国家和不能去的国家。不仅如此,琪玉女士可以通过观察区分出本国人和外国人,初次出行的人和经常出行的人。即使在亚洲人群中,琪玉女士也能区分出韩国人、中国人和日本人。同时她也能看出谁是“来韩国赚钱的人”,谁是“来韩国花钱的人”。那些来他国赚钱的人,表情、姿态和眼神都有点儿异样。即便他们不想表现出来。就像有人在地铁里看到琪玉女士的面孔,对她的“生活”做出判断一样。就像穿着低腰裤子坐下去的时候露出的尾椎骨,像腰部的肉。很奇怪,这些东西终究会暴露。

距离下班还有四个小时,琪玉女士已经疲惫不堪。绝经以后,她动不动就发烧,脸色通红,今天又感觉胸闷,冷汗直冒。航站楼有很多窗户,只是通风不好,空气有些混浊。候机厅和登机楼周围的几万块玻璃不能算“窗”,倒更像是“墙壁”。重点不是通风,而是安保和视野。再加上为了空调保温效果和降温效果,也要做成“打不开”的窗户。琪玉女士感觉眼睛僵硬,还伴有忍无可忍的困意。偶尔咧开嘴巴打哈欠的时候,也要担心组长和部长认为自己偷懒。她在旁边的饮水台喝了凉水,顺便让自己清醒清醒。身上的烧还没有退,她又喝了几口。很想摘掉憋闷的头巾,可是不能。如果在客人面前暴露了自己难看的一面,弄不好会被公司开除。到目前为止还没人说什么,那是因为管理层还没见过琪玉女士的头。自从严重脱发之后,琪玉女士在职场里总是戴着头巾和帽子。这里的大部分员工都戴着美好的“面具”,一切都那么干净,宽敞明亮。她不想在这样的地方被人视为污点。琪玉女士很清楚,清洁的第一原则就是除去污点。琪玉女士的头就像笑星用作道具的假发,中间部分光秃秃的,像章鱼。起先只是五百元硬币大小,不知不觉变得像西瓜那么大了。这在斑秃症状中也算罕见。她一边挪动脚步,一边注视远方。窗外,一架小型飞机画着射线,缓缓起飞,隐约可见机尾标志。琪玉女士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飞机。对于琪玉这个年纪的女人来说,确实很难记住在仁川通航的六十多家航空公司的名称。没这个必要,琪玉女士也不着急。比较熟悉的有大韩航空和韩亚航空,以及刻着大枫叶的加拿大航空。像俄罗斯航空、加鲁达印度尼西亚航空、美佳航空就不容易记住了。琪玉女士也不想知道。有件事让琪玉女士经常感到疑惑。她多次想要理解,最终还是没能找到答案。

“为什么人们这么轻易地丢弃东西?”

清扫工作一遍遍重复。这边差不多了,那边又脏了;那边整理好了,这边又乱了。琪玉女士默默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只要再坚持几十分钟就行了,而且明天是休息日。厨房有收拾好的食材,还有……还有,信!琪玉女士这才想起包里有邮件。本来想珍藏起来,有空仔细看,慢慢看,因为太忙,竟然忘了。一旦想起这件事,她就着急起来,很想马上就看信。琪玉女士迫不及待地经常看表,盼望工作快点儿结束。不一会儿,到了下班时间,她逃跑似的离开停留了八小时的空间。走着走着,忽然看见部长和一个女人严肃地面对面站着。仔细一看,原来是和自己打扫同一层卫生间的女人。琪玉女士心里对她充满了敬意,因为她偶尔能用简短的英语和外国人说话。尽管只是非常简单的单词,语法也乱七八糟,但在琪玉女士看来却相当了不起。女人住在富平,人们都叫她“富平大嫂”。保洁员大部分都佩戴名签,但是几名保洁员私下里这样称呼。琪玉女士掩饰住目光中的好奇,缓缓地走过他们中间。不一会儿,部长粗鲁的声音传到琪玉女士耳边。

“妈的,谁愿意过节上班啊……”

手疾眼快的富平大嫂急忙回答:

“哎哟,是啊,突然撂挑子,这叫人怎么办啊!”

“现在的大嫂们真是不负责任,没有责任感……”

富平女人生怕殃及自己,连忙小声维护同事:

“她生病了……很严重。”

部长立刻提高嗓门儿:

“妈的,谁信啊?”

说完,部长翻找装香烟的上衣口袋,眼睛看向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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