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口琴的老人 1(1/2)
要由成田国际机场前往首都,通常要搭乘自西乡隆盛 [1] 像耸立的上野山下的京成上野车站开出的特快。
这班列车要穿过上野公园的地底部分,到德川家坟墓坐落的谷中灵园 [2] 一带才驶出地面,途经日暮里、新三河岛、京成盯屋等京成线的车站,一路朝成田前进,接着在昔日江户时代唯一一座横跨隅田川的大桥附近渡过隅田川,又经过京成关屋、堀切菖蒲园、御花茶屋等名称很美的车站。
但车窗外的风景却与这些美丽的站名背道而驰,显得贫脊单调。若是昔日的江户,这一带应该是一派田园风光吧!
不过,通往成田还有另一条路线,那就是浅草线地铁——由因赤穗浪士 [3] 复仇而闻名的泉岳寺出发,经新桥、日本桥以及人形町抵达浅草……
列车在抵达浅草后继续北上,由本所吾妻桥经过押上回到地面上,自青砥转入京成线,然后直通成田机场。
在这条路线上,乘客需要转搭由押上发出的京成线列车。不只是为前往国际机场的人提供服务,事实上,对于浅草附近的居民而言,这也是通往小岩方向的重要线路。
平成元年 [4] 四月三日下午四时,这班经过押上的京成列车上乘客比较少。就在此时,和前面车厢相通的门开了,一位弯腰驼背的瘦小老人蹒跚出现。进入这边的车厢后,他慢慢转身,小心地关上车门。
坐在长椅式座位上的乘客几乎全部转头,注视着这位老人的一举一动。
老人身高不满一百五十公分,非常瘦小,而且腰很弯,乍看像是孩童。他头戴又黑又脏、原本是蓝色的棒球帽,帽子下面可以窥见白发。
他关上车门,转正身子。看清整个车厢后,他堆出满脸笑容,朝坐着的乘客们鞠躬致意。
当然,乘客中无人回礼,只是以见到异物般的眼神注视着老人。
老人脸上的笑容如化石般凝固住。白色的胡髭、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深褐色的皮肤等,也如蜡像一样凝固了。
看上去,那是很客气的笑容,但是当笑容冻凝的时间太长时,看起来就具有其他意义了——即无法认同这个笑容反映了老人本来的意志。嘴唇虽是笑的形状,可是充血的眼眸却几乎满溢了怯惧和恐慌,以致无法区别老人究竟是笑还是哭了。
老人站在车门附近的座位旁。
车窗外掠过盛开的樱花。
列车地板不住地轻微摇晃,老人用力站稳。他前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位高中女学生。他保持着那种哀求般的笑容,对女学生点了两三下头后,从作业服似的灰色夹克口袋中取出一支脏污的小口琴,拿至嘴边。接下来,老人开始吹口琴。琴声让车厢内的每位乘客都惊讶不已——那是流畅的、打动心灵的音乐!
与老人那邋遢模样完全无法联系在一起,口琴发出的美妙乐曲已经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强有力的、节奏清晰的旋律,形成悠扬的高音。但最值得一听的却是颤音。老人扶在口琴侧面的右手拍击般地剧烈颤动,澄亮的高音立刻如民谣歌手握拳高歌时那样,变成了颤音。
虽然是体力已衰退的老人的演奏,却有足够音量,而且该控制的地方也控制得恰到好处。他嘴上的小口琴发出委婉优雅的音乐,溢满整节车厢,这远远超越外行人能达到的境界。
虽然完美的乐曲就在自己眼前响起,女学生却似乎无法忍受一样站起身,拉开通往隔壁车厢的门,消失于刚才老人走过来的方向。
尽管失去听众,吹口琴的老人仍旧在演奏完一曲后,以卑屈的姿势朝无人的空间点了两三下头,才缓缓转身,面向其他乘客。
那是带着一个小男孩的胖妈妈。老人同样面带和善笑容,向两人点头后,又把口琴拿至嘴边。
车厢内再度溢满美妙的旋律。
大多数乘客都觉得这是支曾经听过的曲子,好像叫做《美丽的大自然》。
“妈妈,好脏呢!”小男孩说。
母亲拍拍男孩的膝盖,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老人的鼻孔流出少量鼻涕,沾到口琴上;和口琴接触的嘴角也积满了白色唾液。这是因为他完全专注于演奏!
老人对此毫不在乎,圆睁红色充血的眼睛,哀求似的凝视着那位母亲,扶住口琴的右手剧烈颤动,专注地吹奏口琴。
旁观的人们唇际虽浮现一抹冷笑,却也有人暗自被老人专注的表情所打动。
“嘿,老爷爷,您吹得很高明哩!”在曲子即将结束时,那位母亲说。
曲子结束了。老人的笑容也更璀璨。他拿开口琴,用力扭动积满唾液的嘴唇,笑了笑,无数次朝那位母亲颔首致意。
“吹得太好了,太美妙了!”她鼓掌。
老人拼命点头后,便向车厢后方的下一位听众走去。他迅速走过自动开关的车门,站在一位推销员模样的男人面前。
老人脸上虽仍挂着和善的笑容,充血的眼角却隐隐浮现出泪痕。恍如裂开般的唇端黏附着唾液白沫,鼻涕也粘在白色胡须上。
不管怎么看,老人弯着腰步履蹒跚的模样、因车身摇晃而用力踩踏的双脚,以及时而痉挛般的颤抖都不像正常人。当他用那种卑屈笑脸和畏缩动作无数次点头后,又将被污垢染黑的口琴慢慢拿到唇边,用被唾液弄脏的双唇含住。立刻,能令灵魂震撼的音乐又飘了出来。
只要是有耳朵的人,目睹眼前的情景,内心都会被打动。老人那沾满污垢的口琴孕育出了真正的音乐!
但是很遗憾,乘客没有注意到这点。有人露骨地讽刺演奏中的老人;不过那还算好的,还有人大声怒斥。对于有良知的人来说,这是应有的行为吗?
老人默默地承受着讽刺与怒斥,不断点头致意。
两位中年男人远远望着像老虎布偶般频频点头、脸上挂满笑容的老人,彼此交谈着。
“那就是京成线上著名的吹口琴的老人!”
“哦,是吗?”另外一人说。
两人都笑了。
“他经常在这个时间搭乘这班车。”
“是老年痴呆吗?”
“可能吧!也许因为很擅长吹口琴,才会特别乘车吹给大家听。”
“车长允许吗?”
“不,车长怕给大家造成困扰,发现时会撵他下车。可是他很快又会再上车,而且继续吹奏。”
“身材很矮呢,是流浪汉吧……”
“或许是吧。听说在浅草一带生活。”
“每天会搭车的流浪汉很难得一见呢!”
“是很难得!不过,拥有某种才艺的流浪汉还不少呢!像所谓的街头艺人,也和流浪汉差不多。”
“不过,那位老人好像并不要钱。”
“那是因为已经痴呆了,所以忘记了钱的重要性。”
“他日子一定很难过吧!”
“没错!还好我们都不是流浪汉,这值得庆幸。”
“哈哈,不错。但世事难料,也许以后会破产,窝在隅田公园里生活。”
“别开玩笑!这种话太不吉利了。”
列车由青砥驶往浅草方向,过了本所吾妻桥在押上停靠,然后抵达浅草。
一直吹奏口琴的老人像忽然想起什么一样,下了车,踏上月台。
下车的乘客相当多。老人随着人流走,不过由于步行速度很慢,没多久就落在人群后头,孤零零一个人了。
让人想不到的是,老人也购买车票。在检票口投入车票后,他蹒跚着爬上台阶。看样子他无法大步行走,那蹒跚的步伐既像刚开始学步的幼儿,又像傀儡玩偶。再加上他身材非常瘦小,不管平地行走还是爬台阶,都花费了相当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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