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小丑(1/2)
那是昭和三十二年 [1] 一月的事。由于位处北海道最北端的山间,春天的脚步还很遥远,山里的林木、蜿蜒曲折的小径、溪谷间形成的小村庄,甚至较大的城镇,都完全被厚厚的积雪掩埋。河川冻结,低垂的枝丫也结冰了。入夜后,天神仿佛在叹息下界人类罪孽之深,地面上充满怒吼的风声,暴风雪肆虐,而且绝对会持续一整夜,直至东方天空泛白。
一辆夜行列车顶着北海道山间的暴风雪,向北前进。
如果自黑暗的上空俯视这列夜行列车前进的情形,隔着飞舞的雪片,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扭动身体、在一望无际的洁白地面上一寸一寸爬行的黑色蚯蚓!
这是由札幌朝石狩沼田北上的札沼线夜行列车。
列车车厢内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
由于是在暴风雪肆虐的深夜里前行,列车速度并不快,亮着黄色小灯的朦胧车厢内可以听见列车碾过铁轨的单调声音,时而还有令整辆列车晃动的车厢连接器碰撞的声音,另外也有让外头的黑暗颤抖、仿佛由地底涌出的风吼声,以及吹在车窗玻璃上的雪粒声,甚至还有车厢内稀疏坐着的乘客的鼾声。
但是,除了这些声音,其他却似死亡般的静寂,完全听不见乘客的说话声。
既然是夜行列车,每个人当然以不同的姿态熟睡着。有的年轻男女倚偎着熟睡;也有人以唐松图案的包袱为枕,占据两个座位打鼾;还有人把鸭舌帽往下拉盖住脸,靠窗沉睡……简直是姿态各异。
乘客既是这种情形,车长也就很少巡行整辆列车了。他只是很慢很慢地从一节车厢走到另一节车厢,然后就无事可做,回到最后一节车厢自己的小房间内,也去睡觉了。
这辆载着几乎没有醒着的人、如同死亡般静寂地行驶于暴风雪中的札沼线夜行列车,飞驰于雪原上,形成似乎即将有某种恐怖事件发生的气氛。
就在此时——
黄色灯光模糊照着的车厢走道上,忽然跳出一个阴森的红色人影。
那是马戏团表演时经常会出现的小丑——有张两颌很宽的大脸,双眼圆睁,大圆鼻,大厚嘴唇,厚唇下是清晰可见的络腮胡,胡子上似乎敷着白粉。这个小丑整张脸上同样敷着白粉,妆化得怪异且恐怖。小丑头上什么也没有戴,头发三七分梳,抹着发油,紧贴头皮,身穿宽松的小丑装。
车窗外寒冷到连呼出的气息都会被冻结,所以尽管车厢内开着暖气,仍旧相当冰冷。座位上熟睡的乘客们都将大衣或外套紧拉盖住颈部。
但是,这位小丑涂满厚厚白粉的额际却微微浮现出汗珠!
那是因为小丑一直在跳舞。他额际浮现着汗珠,嘴唇浮现着阴森的微笑,在没有任何人观看、所有人都熟睡的夜行列车车厢走道上,全身浴满黄色灯光,专注地跳着舞。
他所跳的是难以形容的奇妙舞蹈,有些类似泡沫舞 [2] ,可是手脚却不时痉挛般剧烈颤动。他像西班牙女舞者般做出高难度动作,既像即兴表演,又像事先编排好的一样。
但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小丑的舞蹈绝非醉鬼式的即兴表演!他的舞蹈有着一定的套路,像是长时间练习过的动作,很明显并非第一次跳这样的舞蹈。
但即使是这样,在接近拂晓、疾驰于国土最北端的夜行列车中,在大多数乘客都熟睡的列车车厢走道上,小丑究竟有什么理由必须跳这样的舞蹈呢?是小丑发疯了,抑或这只是噩梦中的一幕场景?
的确,各位恐怕认为这太不现实了。事实上,这或许是重度精神病患所做的梦也未可知!
列车发出刻板的声音,继续行驶于札沼线铁路上。
车窗外,暴风雪更大了。
蓝白色的光线从车窗外照进来,是月光。暴风雪的上空究竟是什么样的天气呢?至少可以见到上弦月。
但是,小丑根本不理会这些,在车厢内边跳舞边前进。走过一节车厢后,他打开门,边跳舞边跨越车厢间的连接器。
站在连接器的位置,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更响了。由于这里很暗,隔着列车车门上的玻璃,外面的月光照入车厢内,朦胧映照出涂满白粉的小丑的脸,感觉更是恐怖万分。
小丑踩过发出如同印刷工厂内震耳欲聋的声音的连接器,站在隔壁车厢门后。尽管无人观看,小丑仍独自一边继续舞蹈一边握住门把,推开车门,继续舞动四肢进入下一节车厢内。
隔壁车厢的大部分乘客也都睡熟了。随手掩上车门,乘客的鼾声似乎更响亮了。
画着浓妆的小丑在这节车厢走道上疯狂地继续跳舞。不过,这儿却有一位乘客并未睡着——不,他本来是已经沉睡,却因座位距车门很近,在小丑随手掩上车门时,微微睁开眼皮。
这是个五十开外的男人。隔着盖至鼻尖的高顶帽,此人见到了惊骇的场景!
他不停眨眼,以为是梦的延续,但在意识到这是现实景象后,他双眼圆睁。接着,他在座位上撑起上半身,凝视着正专注跳舞的鲜红色身影。那条红色身影像是一闪一灭正在燃烧的小火团。
不一会儿,小学生般的红色身影边跳边来到另一端的车门前,迅速拉开车门,身影霎时消失于门外。同时,车门也关上了,只留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的静寂——除了铁轨的咔嚓声、外头的暴风雪声,以及乘客的鼾声。
戴高顶帽的男人虽然看到了小丑的舞蹈,却仍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住眨眼,感到有点儿可笑。他将双膝前挪,把帽子拉下盖住鼻尖,交抱双臂,闭上眼,打算继续睡觉。
小丑自该节车厢消失后到底经过了多少时间呢?五分钟?不,也许已过了十分钟。男人流连于半梦半醒之间,听着有规律的铁轨碰撞声、在黑暗里呼啸的风声,以及列车最前端时而响起的汽笛声。忽然,一声巨大的异响,让他一跃而起。
跳起来的同时,男人的高顶帽掉落在地板上。但他没有马上捡起帽子,只是茫然呆怔,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伸出右手,捡起自己灰色的高顶帽。
男人把帽子放在膝上,凝视前方那个小丑消失的车门上的雾面玻璃——逐渐地,他脸上浮现出不同寻常的表情。
这是因为,刚刚那声巨大异响怎么听都像是枪声!
男人曾在军队里待过,绝对有自信分辨出枪声和其他声音的差别,尽管是在半睡半醒之间,他仍能肯定那绝对是枪声,而且是手枪的射击声。
其他乘客也被刚刚的响声惊醒,难以置信般地静坐不动。
戴高顶帽的男人继续侧耳倾听,但再也听不到疑似枪响的声音了。考虑到可能是自己听错,一向爽朗的他忍不住起身,沿着走道往前走——那是小丑前行的方向。
男人很快走到车门的玻璃窗前。他戴好帽子,拉开车门。立刻,他听到强劲的风声,同时,车厢连接器发出的声音也传入耳中。男人随手关上车门,走向车厢连接器。左首是洗手间的门,紧紧地关闭着。
男人很快发现风声这样吵人的原因了。列车靠站,乘客走下月台时开过的门留有一道细缝,并未关紧。外面寒冷的风以疾势吹入,夹杂着细雪飘舞,在黑暗中剧烈旋转,发出巨响。
男人快步走到门前,用力一推两片折叠式门的正中央处,门马上关紧了。立刻,风声停止,周围安静了许多,雪花也消失了,只剩下连接器的碰撞声,以及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
男人站在连接器上方,打开隔壁车厢的车门往里看,却没见到穿红衣服的小丑。
坐在门右侧的乘客并没有睡觉,他回头望着探进头的戴高顶帽的男人。其他乘客似乎都熟睡着。
由于坐在右边座位上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一直凝视自己,戴高顶帽的乘客试着问对方:“刚才有一位穿红衣服的小丑过来这边吗?”
“小丑?”坐着的男人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用沙哑呆板的声音说,“不,没见到。”
“没有过来这边吗?”
“没有。”他摇头。
“那么,你听见刚才的枪响了吗?”戴高顶帽的乘客问。
“这倒是听到了。”
“看样子那果然是手枪的击发声。”
这时,坐在左侧座位的乘客忽然坐起身子。
“我也听到了。”
“我也是。”
“我也……”
附近座位上的乘客接二连三地回应。
戴高顶帽的乘客一时怔立当场,沉吟不语。自己在座位上见到不停跳舞、身材矮胖的小丑边跳边走向隔壁车厢……但隔壁车厢的乘客却说小丑并未进入自己的车厢,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回想自己刚刚走过来的路径,马上想到左手边有个洗手间。他觉得那位阴森恐怖的小丑现在应该躲在洗手间内。但他方才路过时,洗手间内并未传出任何声响,只听到单调的铁轨碰撞声、时而由最前头传来的汽笛声,以及外头暴风雪的呼啸声。
距戴高顶帽的男人看见小丑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小丑会躲在狭窄的洗手间内二十分钟,甚至三十分钟吗?何况,就算他这样做了,又有什么好处?
男人感到背脊逐渐攀升起一股寒意。在车厢内是有暖气开放的,但连接两节车厢的空间里并没有暖气,或许因此他才觉得冷吧!
他感到腹内深处涌起一种既有些害怕,却又有些期待的心情。如果不仔细查看一下洗手间,自己的心境无法恢复平静。
他关上通往车厢的门,鼓起勇气回到洗手间门前。门上的指示孔是红色,写着“使用中”三个字。男人心想:里面果然有人。
他敲门。但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应答。不过很有趣的是,洗手间内是否有人,凭感觉便能知道——至少,男人认定里面潜伏着某种东西。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第六感吧!
所以,他再次边敲门边叫:“喂,喂……”
但同样没有回答。
“喂,喂,有谁在里面吗?如果有的话,请回答。”戴高顶帽的乘客提高声调叫着。
可是,还是没有任何应答。不仅如此,他仿佛还听见轻微的呻吟声,但那或许只是一种心理反应——情况太古怪了,所以男人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男人握住门把手,想用力拉开门。但是,门一动不动——门自内侧锁上了。
这时,刚刚醒来的乘客陆陆续续从隔壁车厢内走过来。
“怎么回事?”他们问戴高顶帽的男人。
“这个洗手间锁住了。”
“可能有谁在里面吧!”
“好像是有人在里面,不过怎么叫都没有反应。”
“真的吗?让我看看。”说着,那位四十岁模样的乘客也用力敲门。
同样没有回答。他抓住门把用力转动。当然,门还是没打开。
“这样看来只好通知车长了。”一位乘客说。
“不错,这样比较好。”抓住门把的男人也表示同意。
站在通道的一位乘客匆忙右转,拉开通往车厢的门——他去找车长了。
留在原地的三位乘客静静站立在黑暗中。外面还是呼啸的风声,夜行列车继续在暴风雪里前进。
三位乘客都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只是一面听着黑夜中的风声,一面静静等待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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