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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我和御手洗就留宿在阵内家二层,但并没有住进由利井源达先生先前租的那间六叠的小屋子,而是住在那间大点儿的八叠的屋子里。从这间屋子的窗口望出去,越过阵内屋屋顶的招牌,我们能看见浅草寺以及涂成红颜色的那座五层塔。房间虽然旧了一点儿,但是往起来还是挺舒服的。
房间里并排铺着两床被子。御手洗就盘着腿坐在被子上,手托着腮,一个人默默地想了好久。我关上了灯之后,他还是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过了好久才见他躺下睡着了。
我在别人家过夜往往睡不熟,做了几个奇怪的梦。我梦见浅草附近住着的老人半夜全都爬起来,借着月光摸到浅草寺里聚会,然后一起疯狂地跳舞。一大群老人个个脸都肿得像磨盘,龇牙咧嘴地露出狰狞的表情,舌头一会儿伸出来,一会儿又缩回去。每张脸都如同气球或者口香糖吹成的泡泡。也许是亲眼目睹了由利井源达老先生的舞蹈病发作后受到了太深刺激的缘故吧。
可是这个梦实在太吓人了,完完全全是个噩梦。到后来老人越聚越多,全东京的老人都集中到这里来,就像一大群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似的,个个披头散发、手脚乱舞,前仰后合地跳个不停。这情形像是全体老人都要发泄他们对东京这个城市的愤怒,疯狂地聚在一起开了个群魔乱舞的动员大会。可是这个梦又带有几分奇妙的现实感,像是预示着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
第二天一早,阳光透过窗帘照射在我脸上,我一下子就醒了过来。转身一看,旁边的被窝里空空如也,御手洗早就不见了。
我急忙起了床。由利井老先生租住在这里时,特地为他在二层修建了厕所。我在里面洗了把脸便下了楼梯,只见阵内严也已经出来了,正在忙碌地为营业做准备。他见到我后对我道了声早安。我问他御手洗上哪儿去了,他指了指门外回答:“那不是他吗?”我扭头一看,御手洗坐在不远处浅草寺的长椅上,和一位老人聊得正欢呢。
那天的天气非常好,我走出阵内屋,向两人坐着的方向走去。和御手洗聊天的这位老人我一点儿也不认识,走近后我对他低头行了个礼。
“哦,你看,正说他,他就来了。”御手洗说道。
老人转过身来看着我,目光相当锐利,似乎隔着眼镜老远就能看透对方的内心。
“噢!”老人像是刚刚认出我来似的,激动地喊了一声,“你看,这不是那个……那个谁吗?”
看来我不记得他,他倒记得我。只见他满脸堆笑地冲我点了点头,仿佛遇见久别了的老友似的,热情地看着我。
“对了!你不就是满洲铁路公司干过的那个……谁吧。”老人欣喜地说道。
“啊?”
“家在会津的那位奥田先生,近来身体好吗?”
我听了大吃一惊,感到哭笑不得。看来老人一定把我错认为是以前的哪位熟人了。可是御手洗却在老人身后乐呵呵地笑着,合不拢嘴。
“他可真不简单,最近他老婆又给他生了第六个儿子。”御手洗用手指着我,又开始胡说八道了,“他最喜欢老婆孩子其乐融融。做人就这一辈子,能够干点儿自己喜欢的事才是理想的,你说对吧?”
老人重重点了点头,心怀感触地答道:“你说得很对!”
接着,他又微微咧开嘴唇,目光游移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磕磕巴巴地对我说:“满洲铁路那位长田先生,那年冻死在哈尔滨了。他干起活来不要命,可是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都说为了国家,为了国家,结果全被军方那些贪生怕死的人骗了。你看家住千束的那位腰山先生,虽说留在了东京,连牙齿都掉光了。以前这里到处都是流水,现在一条河也找不到了。”
御手洗握着拳头,双眼闭着,样子迷茫。呆呆地听完老人的话后,他大声说道:“这太棒了!可是你每天关在屋子里也没多大意思吧?”
老人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那可真说对了。住在那种高楼上,窗户都不让打开,儿媳妇非说那太危险。还有,她一拿起吸尘器,就老是嫌我碍事,嘴里喊着‘闪开!闪开!’,把我轰得到处躲,还狠狠踹过我好几脚呢。痛得我……噢,冈先生又在叫我了。”
老人突然站起身来,连个招呼也不打,便跌跌撞撞地向那边的老人堆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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