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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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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手洗异于常人的特点之一,就是在动脑筋思考问题时,一定要吃些水果。

他的这个特点当初让我非常难以理解。有一次刚好有个难题一时无法破解,他发誓要在两三天里拿出答案来,结果那段时间他一连几顿饭都不肯吃。我劝过他,说这样会损害身体,他便趁势向我提出一堆要求,不是想吃甜瓜,就是想吃橙子,要不就是草莓和猕猴桃,连续几天吃的都是水果。偶尔他也会面色苍白地走出自己卧室,吃几块热点心或者巧克力充饥。每当这时,我无论对他说什么话他都听不进去,我还得好好看紧桌子上的茶杯,防止他一把捏碎了。我只能在一旁看着他就像梦游症患者似的三口两口把饭吃进肚子里,又回到他的小屋关上门不再出来。

可是,这回他提出今天傍晚要去浅草,现在总不会又像冬眠的狗熊似的把自己关在屋里吧?于是我便到横滨的街上去买西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在一家商场的地下食品部里居然买到了一个黄颜色的西瓜。

回到家以后,我把西瓜切好盛进盘子里。御手洗慢吞吞地从屋里出来了。看得出由于思考过度他显得筋疲力尽,可是一听说有西瓜和柿子吃,他马上就变得神采奕奕,站起身来大声唱起一首德文歌曲。我仿佛记得这段歌是瓦格纳或者马勒的一首名曲,但是反正他唱些什么我也听不懂。等他唱够了也吃完了,才转身对我说:“走吧,该上浅草去了。”

我们俩各自穿上一件颜色相似的灰色夹克,大步流星地向车站走去。经过一家宠物商店门前时,御手洗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橱窗玻璃后的一箱狗粮对我说:“看,这就是那位阵内严先生!”

箱子上写着“爱犬营养维他王”几个字,旁边还画着一只狗的漫画。猛一看,画得确实不大像狗,却像是位刚剃过胡须的、眼睛大大的中年男子的模样。

我们换了几趟电车,来到浅草的街头。这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我们前去寻找阵内先生开的那家“阵内屋”餐馆。走过仲世见大街后,我们穿过浅草寺,向寺门前的花圃方向走去。花圃大街的拐角处有一栋古朴斑驳的木板楼,屋顶上方挂着的招牌上写的正是“阵内屋”三个字。看来阵内先生的家必是这里无疑了。

阵内屋正好位于浅草寺的西北角,周围是大片大片的空地。寺门边用水泥新砌出一个不大的水池子,旁边还停着几辆小货车,几个人正在七手八脚地往车上装着角铁和胶合板之类的建材。我想这里一定刚刚举办过民间的祭祀典礼。

御手洗走到阵内屋的门前,但并不急于进去,而是先绕着店的四周慢悠悠地逛了一圈。他走过花圃的白色大门,还有写着“浅草观音温泉”的那座钢筋搭建的楼房边上时,都停下脚步认真地看了半天,嘴里还嘟嘟嚷嚷地不知说着什么。

“喂,你在说什么?”我问道。

“我是说,这一带的木头老房子看来就剩阵内先生家这一家了。这条传统的浅草大街现在已经面目全非,进入钢筋混凝土建筑时代了,可是在我看来这些房子显得不伦不类,徒有其表,传统的内涵却失掉了,实在让人惋惜。这种现代化我看不要也罢。可惜往日江户的踪影无处寻觅了。”

这些话听起来仿佛旧时代遗老遗少的悲叹。我也抬头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正如御手洗所言,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不是钢筋水泥砌成的四方形建筑,已经找不到旧时浅草寺迷人的风景了,只有那座鲜艳的红色五重塔经历了光阴无情的洗磨后,依然巍峨耸立,在树丛中隐约可见。最近这些日子,我们多次与浅草这个地方打交道,也算是结下了不解之缘。

“喂,你看,爱犬的健康美食来了!”御手洗小声说道。

阵内严先生正从店里笑容满面地迎出来。看他那副笑眯眯的样子,确实让人马上联想起狗粮箱子上的那幅漫画,我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先生!御手洗先生!”

他大声喊着,一溜小跑过来,御手洗也加快脚步迎上前去。

“不得了了,先生!那位由利井老头他——”

“他怎么啦?”御手洗一愣,大声问道。

“他搬走了!”

“回去了?”

“是的,刚才我回到家,上二层一看,里面已经人去屋空,连家具也没有了,可能是由利井先生搬走了吧。”

“你太太没告诉你出了什么事?”

“她说来了一辆货车,把家具全搬走了。”

“来搬东西的一定是他儿子吧?”

“好像是,我妻子是这么说的。”

“那么,请你赶紧给由利井家打个电话问问,向他确认一下,是不是他把老头接走了。”

“好的。”

阵内严转身又是一溜小跑地回去了。这片房屋中,就数阵内屋最破旧不堪,泛着黑色。我们也跟在他后面走了进去。

我们走进店内时,阵内刚刚打完电话,把话筒挂回放在里面绣花垫子上的电话机上。

“问过他了,先生,说是已经接回家了。他儿子说给我们添了大麻烦,所以想早点儿接走。”

“嗯。”

御手洗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一边答应着,一边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也像他一样,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旁边。

“来一串我们家的关东煮尝尝怎么样?”

“不用了,阵内先生,有空慢慢品尝也不迟。请问,自从由利井源达先生搬进来到现在,也就是从九号到今天的二十一号,总共不过十三天时间,对吧?”

“是的。”

“仅仅住了十三天就花了一百七十万,嗬!今天又什么也不说便匆忙搬走了……由利井先生的家我记得是二丁目二十七之二十,对吧?”

“没错。就从那边花圃中间的道路穿过,一直往言问大街方向走下去就是了……”

“那好,我知道了,我对浅草这片地方本来就不陌生。现在我们想上由利井先生家去看看,过一会儿再来找你。好了,待会儿见吧。”

御手洗站起身,我也跟着站了起来。

阵内屋的门口不远处就是布置得花团锦簇的花圃大门。傍晚时分这里反倒显得阴森森的,像是随时可能从花丛中跳出一个江户川乱步的小说中盛装打扮的一寸法师来。

天已经暗下来了,沿着小巷往前走,一路上能体现浅草独特风情的景观反倒渐渐多了起来。路两边成排的小巧玲珑的日式民居,虽然造型和颜色各不相同,但相临两户人家之间只隔着一道墙,因此没有哪户人家还在门口留有院子和草坪的地方。家家户户只能在大门外沿路边摆放各种盆栽和花草,但并不显得高雅和美观。因为这些植物也和房子一样,透着一种老旧的暮气,而且泛出黑色,仿佛在向路人诉说着自己生活的艰辛和困顿。这里成片的民房都是借用浅草寺的地皮修建的,正因为这样,各家各户也就没必要再留下院子和草坪的空间了,浅草寺就是他们最好的共用后花园。

自从江户时代起,横跨神田川两岸的浅草就成为夜晚最好的享乐去处,而如今这个传统也仍然保持了下来。古时候,拥有武士身份的上等人可以修建宽敞的豪宅,在鲜花绿草的簇拥下悠然自得地享受生活,而身份低贱的百姓们只能拥挤在由领主们划定的狭小的贫民窟里度日。

我正沉醉在怀古的遐想中不能自拔时,突然听见御手洗大声对我说道:“不,事情绝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石冈君!”

我吓了一跳。又听他继续说道:“那些武士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好羡慕的。他们的庭院和花园虽然大,可那是为了一旦起战事时准备的战场,这个常识你应当了解吧?这些有身份的武士统称为‘旗本’,为了随时阻止江户城里出现战事,领主和诸侯们规定他们每天晚上必须回家待命。而且武士的身份地位越高,晚上越不能外出游玩,更不用说在外留宿过夜了。不但他们本人要遵守这些规矩,连他们的夫人也要遵守更苛刻的规矩,有些武士的妻子甚至一辈子不得在外露面,连上街逛逛都不行。你想,终生只能待在自己家里,连门都不让出,那是什么滋味?我看几乎就和被锁禁没什么区别!让我去过这种有钱人的生活,我才不干呢!”

御手洗略显激动地说着。我听了也不由得点头表示赞同,可是心里又感到疑惑重重,难道连我内心正在想的事也被御手洗看透了不成?我正想问问他,御手洗又对我说:“快看,前面就是由利井先生的家了。嗬,这房子可不小,是栋钢筋水泥建成的四层小楼呢。一层开了家茶馆,地下是卡拉ok酒吧,叫做红蔷薇,家里的大门设在二层。走吧,我们进去看看。”

御手洗一边说,一边向这栋房子走去。上了台阶来到大门口后,他先按下了门铃。只听里头传来女人的应答声,接着装饰得十分漂亮的沉重大铁门被打开了一道缝,一缕光线从屋子里照了出来,还能听见门后拴着的铁链咔嚓咔嚓地响了几声。

“来了!”

灯光下,门缝里露出一张中年女人没化妆的脸。她的头发显得乱蓬蓬的,满脸警惕地朝我们俩打量了一番。门内飘出一阵做晚饭的气味,不远处浅草寺里的钟声响了起来。

“晚上好!”御手洗满脸堆着笑,上前打了个招呼。

“找我们什么事?”

“我是台东区政府老年人福利科的,想来了解一下住在这里的由利井源达老先生最近服过的药物的情况。”

我一听暗暗吃了一惊,抬头看了御手洗一眼。

“他不在家,出去了。”女人用呆板的声音回答了一句。

“啊?源达老先生出去了?”

“是的。”

“到哪儿去了?”

“他临走时只留下话,说是上朋友家去。”

“晚上回来吧?”

“也许回不来。”

“哦,原来是这样……”

“没什么别的事了吧?我正做着晚饭呢!”

大门又呼的一声紧紧地关上了,御手洗显得有些失望地看了我一眼,说道:“走吧。”说着又用手指了指由利井家斜对面的一家中餐馆,“咱们就在这儿的二层随便吃点饭吧!”

我们在二层靠窗口的桌子边上坐了下来,由利井家贴着肉色瓷砖的四层小楼就在我面前,可以看到他们家二层的一扇小窗户。

一边吃饭,我一边询问御手洗怎么看今天遇上的这件事。他这个人虽然不喜欢我过问他正干了一半的事情,但偶尔心情好时又愿意拿出来显摆一番。当我问到这桩案子的实质到底是什么时,他这样告诉我:

“浅草这儿可真是个好地方,遗留下了各种各样的好东西,不但能探寻古代人物的踪迹,还有各种古代建筑和古代流传下的风土人情。那位阵内先生就算是这里的典型人物之一了,就好像时光倒流回江户时代的人物一样。我真想连他都捐赠给大江户博物馆。可是,这里遗失了的东西也不少啊。说起来,犯罪这种东西,就好像一座城市所产生的排泄物似的,与城市本身不可分割。纽约所出现的犯罪大多与枪支有关,而伦敦的犯罪活动大多又与诈骗活动有牵连。新宿和歌舞伎町一带属于性犯罪多发之处,那么浅草这儿呢?这么一想的话,这桩案件的实质不就很明白了?”

“这条街上到处都充满了古香古韵。小街道的空气中飘荡着晚饭的香气,老人们穿着木屐走路的声音回响在历史悠久的杂货铺和古董店间,甚至还有被柏油路分割成一块块的小草丛中传来的虫鸣声。这一切多么让人向往啊!”

“当然了,这里也有那些围在空地上烤火的流浪汉、躺在冰冷的纸箱子里过夜的老人,还有世世代代在这儿靠甜言蜜语骗钱的小混混和皮条客,加上那些流氓帮团伙里可爱的小兄弟们,形成了这条街上黑暗的另一面。可以说正是有许多传统的东西存在,才造就了这条街上的犯罪率居高不下。这太好了!这桩事情解决起来并不那么简单,我想,现在我们还欠缺一个解开谜团关键的钥匙,所以无法把这些事实一个个串联起来。不过没关系,咱们先舒舒服服地享受一会儿再做打算吧。我总感觉既然碰上了这么好的难题,不把它彻底解决掉的话,实在有点儿可惜。”

说着,御手洗凑近这家中餐馆那油乎乎的窗玻璃,双手支着下巴,往对面看去。

我也越过御手洗的肩头,饶有兴趣地观察起由利井家二层的那扇窗户来。他们家是一座很结实的钢筋水泥建筑,窗框是铝合金的,玻璃后面还装着木头做的推拉式格子窗框,在这些小小的装饰上也能看出浅草独有的风貌。

二层的房间里亮着灯,格子窗户上闪烁着荧光灯和电视机所发出的惨淡的白光。

这时,一位看似中餐馆老板的中年男子走近我们的桌子,给我们斟了两杯茶,御手洗便和他攀谈了起来。

“我是台东区政府老年人福利科的人员。你认识对面这家住着的,叫做由利井源达的老大爷吧?”

“认识,就是由利井先生的老父亲,我对他很熟悉。”老板被御手洗一问,像是吃了一惊,站直了身子回答道。

御手洗稍微皱了一下眉头,又说道:“我们目前正在下大力气解决老年痴呆症的问题,上级为此也拨下来不少钱……”

“是啊,老年人得这种病的可真多呢。”店老板赞同地附和了一句,脸上露出了十分沉重的表情。

“据说由利井老先生的病情已经很严重,有时会在家莫名其妙地乱蹦乱跳?”

“是啊,这我也知道,病情可不轻,最近有时都能听见他突然发病时传出的惨叫声……”

“惨叫声?”

“是的,能听见他痛苦得大声叫喊。”

“经常发作吗?”

“倒也不算太经常。”

“这几天你也听见他叫了?”

“刚才还喊叫过一阵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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