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2)
“啊?是吗,什么老师?”
“国语老师,还参加过教育实习。”
响子的话音在最后几个字突然变轻了。她之所以没有当成老师是因为怀孕,她觉得这个话题再说下去自己会很尴尬,所以赶紧闭嘴了。
淑子也沉默了下来。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正在往明信片上写收件人地址的响子。
“您那样看我的话我会紧张的……啊,这位,来参加过我们婚礼的,川崎那边的。”响子记得这个名字,是良多父亲一方的亲戚。
“没错。去年太太去世了。”
“是吗,还很年轻呢。”
双方在婚礼上相互寒暄过,自那以后就没再见过面。良多也不常去父母家,更不用说和亲戚有什么来往。
淑子将响子写好的明信片排成一排,忽然,她开口问道:
“你们真的没希望了吗?”
响子压根儿没有思想准备,但她觉得还是应该表明态度。淑子一直以来总是用弦外之音来表达希望两人复合的愿望,但直截了当地这么发问还是第一次,响子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婆婆您一直把我当亲生闺女看待,我非常高兴。”
“真的?”淑子情绪有些低落。
“可我觉得良多先生不适合建立家庭。起初,我以为有了孩子他会改变……”
“他们太像了,在这方面,和他爸。”
淑子也和自己一样过得十分辛苦,响子想。
“对不起。”响子轻轻鞠了一躬。
“不不,要说对不起的是我。我知道了,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淑子装出很轻快的语气说,响子只是低着头。
“咱们的‘寿司聚餐会’也终止吧?”淑子半开玩笑地说。
“不,咱们继续。”响子答道。
“真的啊?”笑容在淑子的脸上绽放开来。
“真的。”
“太好了,咱们偶尔也去尝尝不是回转的寿司 (2) 。”
“下次我请客。”响子说。
“那敢情好。”淑子嘴上应着,向卧室走去。她从佛龛边上的小盒子里取出一个小木盒。
回到厨房,淑子将小木盒交给响子。
“啊,脐带。”
桐木盒里装着真悟的脐带。
“去神社拜过后我就一直保管着。”淑子回忆道。当时正在搬新居,大家都手忙脚乱的,便将这个小木盒交给淑子保管。
“我记得呢。”响子打开盒盖。脐带好像小了一圈。
“这就还给你了。”淑子的语气有些忧伤。
“是。”响子的神色也变得忧伤起来。
“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会走到这一步。”
淑子说着,眼泪涌上了眼眶,尽管刚刚说过“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她心里十分清楚,但还是无法接受一度已经成了亲人的人离开。
响子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眼中噙着泪水。
沉默了片刻,淑子换了话题:
“这几个字真难看。”
是良多在桐木盒上用签字笔写上了“真悟”两个字。不但字写得丑,而且墨水花开了,有点不堪入目。
“请公公写的话就好了。”响子破涕为笑。
“他在写字方面随我。”淑子用纸巾擦拭眼泪。
台风逼近关东沿岸,经预测将会在此地登陆。此刻风雨十分猛烈,躲在章鱼滑梯下的暗室里也能听到狂风暴雨发出的巨大声响。不过,头上是厚实的钢筋水泥,还是让人觉得安心。
“啊,什么东西被风刮走了。”真悟用手指了一下。
夜空中有个白色的物体飞速舞动,转瞬不见了踪影。
“塑料袋吧?”
“是把伞!伞!”真悟用确定的语气说。
“啊,人!”良多用手一指。
“飞着吗?”真悟吃了一惊。
“骗你的哟。”
“真坏。”真悟说着,露出了欢快的笑容。
良多注视着兴奋的真悟,问:“吃脆饼吗?”
真悟打开塑料袋,取出一大袋“歌舞伎脆饼 (3) ”,这是淑子买来存着的。
良多和真悟举起几块歌舞伎脆饼,做了一个干杯的手势,咬了一口。
“有点回潮。”良多笑道。
“嗯,不过很好吃。”
的确,深夜的脆饼格外可口,良多想。当初和父亲躲在这里,好像也是吃的脆饼之类的东西。那年自己还在上小学低年级,仿佛经历了一场大人般的了不起的冒险,至今还记得当时忐忑和兴奋的心情。父亲也少见地兴奋,不断搞怪。
“真悟,还记得爷爷吗?”
“嗯,记得。爷爷可疼我了。”
这让良多感到意外。
父亲不是喜欢孩子的人。每次带真悟回家,他也是爱答不理地自顾自看报。
到了晚年,良多也很少来看父亲。响子带真悟来过几次,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父亲变得爱热闹了?
“爸爸不喜欢爷爷吧?”
“为什么这么说?”
良多不记得自己对真悟说过这种话。
“爷爷说的。”
“没有不喜欢爷爷,只是和爷爷吵过架。”
“为什么吵架?”
“可能是因为爸爸写小说吧。”
没有明确的理由。父亲常把“靠写文章怎么能生活”的话挂在嘴边。也不光是为了这些。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本身也变得难以亲近。虽说自己内心十分抗拒成为父亲那样的人,但现实中却不断发现自己重蹈着父亲的覆辙。
“真悟长大后想干什么?”
“嗯,”真悟想了想,“公务员。”
无疑,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这和上高中时良多的想法如出一辙。
“不是想当棒球手吗?”
“我当不了棒球手。”
“那不好说,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我清楚着呢。”真悟回答得很爽快,大人般的语气让良多心里咯噔了一下。
“爸爸过去想干什么?”真悟反问良多。
“公务员”三个字毕竟难以出口。
“爸爸的理想实现了吗?”
的确成了小说家。只是,现在还能称为小说家吗?15年没有写作的小说家。
“爸爸的理想还没有实现。不过呢,问题不在于实现还是没实现,重要的是能不能怀揣理想生活。”
“真的吗?”
真悟直视的目光很刺眼,良多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当然是真的,是真的,真的。”
良多又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真悟注视着良多,他的目光仿佛在窥视良多的内心。良多霎时回过神来,自己重复了三次。
我是在说谎?还是在自我欺骗?
“真的。”良多又嘟囔了一遍,好像是在告诉自己。
“真悟,在吗?”暗室外有人喊话,是响子的声音。
“妈妈快进来,这里不会淋到雨。”
“可惜了。”响子嘀咕着进了暗室,手里提着的水珠图案的雨伞骨子断了。响子也穿着塑料雨衣。
“奶奶担心着呢,快回家吧。”响子说。真悟不满地“唉”了一声。
“我去那里的自动售货机买咖啡,喝完咖啡就回吧。”良多提议道,真悟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我去买。”
“危险!”良多和响子异口同声地想要阻止真悟,但这次真悟很少见地坚持要去。
响子说要热的绿茶,良多和真悟要热咖啡。
真悟高喊着“冲啊”,跑进了雨中。
“那孩子,叫得好大声。”响子很惊讶。
真悟是个很少和别人打闹嬉笑的孩子。通常同学们玩得很热闹的时候,他只是在一边观望。
是台风之夜的冒险让真悟的心态起了变化,响子想。
“我没想到会这样。”良多突然开口道。
“是啊,我本来也打算马上回家……”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
良多说的不是今天发生的事,而是迄今为止发生的所有一切。
“说得没错,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
响子也意味深长地低声道。
“小心摔跤。”良多对真悟叫道。真悟在高喊着什么,没有听见。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们向前看吧。”
响子直视着良多的眼睛。
“啊啊,嗯……”良多模棱两可地回应。
“你明白吗?”响子凝视着良多。
良多回避着响子的目光点了点头。
“明白……啊,早就明白了。”
良多早就明白了,可是不敢直接面对,他害怕得只能移走视线,用“父亲游戏”来维系一切。
良多片刻不离地注视着正在雨中往回跑的真悟。
“喝了咖啡就甭想睡觉了。”响子警告真悟。
“不睡了。”真悟对着罐装咖啡又喝了一大口。
“不行,对身体不好,你还是个孩子。”
“一会儿说我是个孩子,一会儿说我是个大人,都是妈妈说的。”真悟不满地说。
“什么时候说你是大人了?”响子恼怒道。
“说了,就是前几天。妈妈说,你已经不是孩子了,要活泼开朗一点,就在你们约会后说的。”
响子也想起来了,皱起了眉头。
“那可就不好办喽。”良多附和着真悟。
“你少开口。”响子责备道。
“遵命。”良多乖巧地鞠了一躬。
“都这种时候了,还有闲心说这些……”响子低声对真悟说。真悟弯腰在口袋里找什么东西。
“啊!彩票不见了!”他“噌”地向外跑去。
“丢了吗?”良多问。
“3亿日元。”真悟回答。
“中不了的。快回来,淋湿了会感冒的。”
“傻瓜,300日元一定能中的。”良多也冲出暗室。
“真的?”响子也赶紧往外跑。她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她用力踩着地面往前行,终于免于摔倒出了暗室。
三人在深夜的小区公园里追踪被风吹跑的彩票。真悟摔倒后立刻起身,继续全神贯注地寻找。
天亮时分,台风从关东沿岸擦肩而过。台风过后的天空,万里无云。
三人找到的九张彩票和良多湿透了的衬衣一起晾在阳台上。真悟执意要找到最后一张,被响子训斥后才作罢。
煎鸡蛋、腌菜,加上放了水菜和油炸豆腐的味噌汤,良多和真悟、响子在厨房里围着饭桌吃早餐。
淑子在佛龛前上了一炷香,随后打开整理柜,找什么东西。
“还是幸亏住在这儿了吧?”淑子骄傲地说。
“说的是呢。”响子回答。
电视新闻正在报道昨晚台风的受灾情况,仅东京都内就有120人受伤。
响子的手机也收到真悟学校发来的短信,下午上课。
服丧明信片也全部写完了。
淑子将一件白色的翻领衬衣递给良多。
“这件衬衣,你拿着。”
“干吗?”
“你爸的。你衬衣还没干,穿这件回去吧。”
“还留着啊?没扔掉?”良多说。
“不小心漏了,忘扔了。”淑子不好意思地辩解。
“忘扔了”的东西是不会放在自己的衣柜里的。良多只是“哦”了一声。
“有点小,但很适合你。”淑子将衬衣在良多的后背比了比。良多和响子对视了一下,轻声笑了起来。
小区里四处散乱着折断的树枝、坏雨伞和垃圾,只有经过风雨洗礼的草地葱翠欲滴,泛着耀眼的亮光。
真悟一出门便跑到草地上。他捡起一张小纸片,随即又扔了,不是彩票。可真悟并不死心。
良多和响子将真悟夹在两人中间走着,真悟停了下来。
“啊,奶奶!”真悟用手指着。
淑子在楼梯的平台上挥手。
淑子说脚疼,就在玄关和良多等人道了别。结果她还是下了一半楼梯,目送三人离开。
良多不禁心头一颤。他在脑海里又搜寻了一遍,过去母亲是否也有不送到车站的情况?从来没有,何况还有孙子和曾经的媳妇在场。
良多又回望了一眼母亲。他吃惊地发现,母亲挥着的胳膊很细,犹如上面的肉都被削掉了一般。
那天母亲送自己下楼时累得不轻,还以为那是她“夸张的表演”,自己完全想错了。从今往后母亲下楼外出的次数一定会越来越少,两天一次的频率会逐渐变成三天一次……这种迹象已经开始出现了。
良多第一次意识到死亡在接近母亲。
就在这一刻,良多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是树木,它们是使住宅小区变得昏暗的原因。小时候,那些树的高度还不到二楼,现在已经超过五楼了。它们枝繁叶茂,所以感觉小区的光线昏暗。
人们因此陷入了小区正在回归自然的错觉。小区不断被树荫吞噬,被青苔遍地、不断延伸的广袤树林所吞噬。
良多的脑海里浮现的是茂林深处如胎儿般沉睡的母亲的身姿。
谁来守望沉睡的母亲?良多在心里自问。
不过,他迅速将这一念头从脑子里驱赶了出去。
(1) 20世纪60年代成名的电视节目主持人、新闻主播、实业家。
(2) 指比回转寿司高级的寿司。
(3) 图案和包装设计使用了日本传统戏剧“歌舞伎”元素的一种脆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