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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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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室里,良多屏息钻出被窝,轻轻拉开移门。他走进厨房朝起居室里张望,淑子躺在那儿。他静观了片刻,听到了母亲的鼾声。母亲侧着身体,手脚蜷缩成一团,睡姿像个胎儿。

良多蹑手蹑脚地走进起居室,伸手打开小柜子。人高马大的良多不用踏上脚凳就能看见柜子里的东西。他打开大手电筒。“咔嚓”,手电筒开关发出的响声格外刺耳。

小柜子里塞满了家里人留下的各种物品。千奈津和良多的奖状、文集、母亲存下的各种碎布、从来不用的饭碗、杯子和西餐的刀叉、老式的小煤气炉……还有三本良多写的书。良多只给父母寄了一本。

发现了要找的东西,良多露出了得意的神色。果然和姐姐说的一样。

存折卷在长筒丝袜里。良多不清楚母亲存了多少钱,应该有上百万日元吧,他想。我不是偷,真的只是借用一下而已。创作完漫画脚本就有钱了,来不及的话,用下个月的工资还。不管怎么说,自己还刚给过母亲1万日元呢,就算是要回这笔钱……不不,我需要15万日元,不不,20万日元,应该够了。

良多手里握着被长筒丝袜裹着的存折,查看母亲的动静。

看来不会马上醒。

良多轻轻移动脚步回到厨房。

做儿子的本来就需要了解父母的资产……良多在心里为自己辩解。他打开卷成一团的长筒丝袜。手指上的肉刺钩住了丝袜,拨不开,良多心急慌忙地撕开丝袜。他打开包在外层的小广告纸,出现了一块硬纸板,硬纸板裁剪得和存折一模一样大小。

包装用的小广告纸上有一行用签字笔写上去的小字:“遗憾!——姐姐。”

良多自以为在姐姐面前装得镇定自若,成功打探到了母亲放存折的位置,没想到上了姐姐的大当。现在必须把长筒丝袜放回小柜子,不然事情败露无疑。

良多忽然觉得不寒而栗。长筒丝袜卷了多少层?姐姐一定会注意到这个细节。不不,她一定挖好了坑等自己往里跳。良多望着手里的丝袜斟酌了片刻,死心了。事情败露是迟早的事。良多无计可施,只有暂且把丝袜放回小柜子里。

没有达到目的,必须想个辙。良多回到卧室,将整理柜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还是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打开佛龛边上脏兮兮的小盒子,良多发现了一件用报纸包着的东西。上次应该在这里搜寻过,好像看漏了。

报纸里的东西很沉,他顿时振作起来,满怀期待地打开报纸。

是一块砚台,父亲最爱的东西。砚台四周有一圈雕刻上去的花纹,看上去很高档。良多看不出它的价值,决定先收归己有。

佛龛中父亲的照片映入良多的眼帘。他很惊讶,自己偷走父亲的东西并没有觉得愧疚,相反萌生了一种复仇感,这种复仇感既来自父亲将自己最珍惜的邮票变卖给典当铺,也来自对父亲将家里维持生计的生活费都输给了赌场的记忆。父亲是一个活得那么自私的男人。当父亲的影子和自己合二为一时,良多的心情霎时变得沉重,他放下砚台。

照片中,父亲温和地笑着,看上去有些年轻,那是去世前一年照的。

良多萌生了给父亲上一炷香的念头。

他用打火机点燃线香,往香炉里插去。香炉里尽是燃渣,插不进去。

良多打开水龙头把线香熄灭。

他在厨房地板上铺上报纸,把香炉里的香灰倒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湿气,没有扬起很多灰尘。

良多用牙签捣了一下香灰堆,露出了很多燃渣,他用一次性筷子将燃渣一个个地挑出来。上小学和初中时,父亲经常让自己干这种事。

外面的风声越发大了起来,也能听见暴雨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良多有些担心被自己弄碎的玻璃窗,不过,千奈津的丈夫正隆的木工活儿是有口皆碑的。

起居室里传来“咔嗒咔嗒”的声音,淑子起身了。她穿着睡衣,外套一件对襟毛衣。她打开防水cd收录机,听台风的消息。

“不睡了?”良多问。

淑子拉开窗帘望着窗外。

“老喽,睡一会儿就醒了。”

“去高桥医生的诊所开点药。”

“嗯,有时去开药,催眠的。哇,好大的风。什么东西被吹走了?”

“听说一大早台风就会过去。”

“我特别喜欢刮台风,心情能放松下来。”

“奇怪的想法。”良多这么说,其实自己也没有睡意。昨晚露宿街头彻夜未眠,照理会很困乏,但眼下压根儿没有睡的念头。

“还记得不?全家住在练马的时候,一来台风就担心会不会吹走房顶。到了晚上,一家人带着行李,躲到幼稚园那边的教堂。”

一家人在练马住的是租赁的老房子。屋顶铺着白铁皮,遇到大风就会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大响声。虽说是矮平房,但整幢房子会被吹得左右摇晃。一进钢筋水泥的教堂避难,就会让人产生安全感。

“记得记得,平时都是白天去教堂,那会儿晚上看到彩色玻璃,觉得特别漂亮。”

“搬到这里以后,觉得不用再担心刮台风了,心完全放了下来。”淑子一脸怀旧的表情。

“没想到的是,在这里一住就是40年。”淑子继续道。

“对不住了,儿子没出息。”

“我会死吧?”淑子忽然话锋一转。

“瞎说什么,那么不吉利的话。”

“和吉利不吉利没关系。人总有一天会死的吧,我大概会死在这儿。”

“啊,话也没错。您身体又不舒服了?”

“倒也没有。”

前年淑子说胸口痛,在常去的高桥医生诊所诊断出了一颗很大的胆结石,不过还没到动手术的程度,只需要靠药物治疗。淑子血压偏高,血糖也有些高,都靠服药控制,因此谈不上健康,但还算不坏。

“我说你,我身体越来越差了,你还是在我身边好好照顾吧。”

“不行不行。”良多笑着搪塞。

“不给人添麻烦,来个猝死,本人和家人都轻松,这些都是骗人的鬼话。”

“是吗?”

“你老爸不就是这样?”

父亲死得是轻松还是痛苦,良多并不了解具体情况。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接到电话时母亲说父亲刚刚去世了。父亲没什么慢性病,他讨厌医院,所以从来不去,觉得如果去检查一下的话也许会发现什么问题,死因是心力衰竭。母亲在浴室发现了倒下的父亲,在救护车送往医院的路上他咽气了。据说是心肌梗死发作。

在救护车上的只有母亲,她也许看到了父亲痛苦的样子,良多想。不过,母亲用和平时没有不同的语气告诉良多“他死得很干脆”。

那为什么母亲不觉得“猝死”很轻松呢?

“我做梦会梦到你老爸。”淑子一脸嫌弃的表情。

“真会做这样的梦?”

“偶尔会,偶尔。”淑子表情有些害羞。

在母亲的梦里,是父亲偷了藏在米缸里的存折四处逃窜,还是年轻时的回忆?

“做的什么梦?”

“梦见他还活着,每次都是,所以我老觉得你爸还活着。”

良多无法从淑子的声音和表情判断她是喜欢还是讨厌这样的梦。不过,她说了做那种梦“不轻松”,应该并不开心。父亲虽然不是脾气暴躁会动粗的人,但让母亲活得相当辛苦却是不争的事实。

可是,从今天白天给母亲打电话时她说的“我还以为是你爸呢”那句话中并没有听出不快。

淑子将椅子搬到良多跟前。

“你说哪种情况更好些?一种是长期卧床不起,慢慢离开亲人,一种是猝死,死后老在梦里出现。”

“哪种都不好。”

“没劲,快选一种。”

难道母亲将父亲的灵魂留在世上乃至出现在她的梦中看作是一种“痛苦”?父亲究竟留恋的是什么?良多第一次想要思考父亲的人生。

“到底选哪种?”淑子纠缠不放。

“好吧,卧床不起?”良多用巴结淑子的口吻说,因为淑子刚才说自己“身体越来越差了”。

“是最终的结论?”淑子模仿御法川法男 (1) 的口吻。

“过时了。不错,是最终的结论。”

听了良多的回答淑子似乎很满意,注意力回到了广播上。

“啊!”淑子轻声叫了出来。她把收录机拉近自己,留意着会不会吵到响子母子,将音量稍稍往上调了一点。

音乐节目主持人正在介绍邓丽君。良多不记得母亲喜欢邓丽君。

主持人坦诚地说,比起《偿还》《爱人》等最走红的歌曲,自己最喜欢1987年的《别离的预感》。淑子好像对这段话产生了共鸣,频频点着头。

曲调比歌名听上去明快多了,邓丽君呢喃细语般的歌声从收音机里传了出来。

眼泪就要落下

痛心疾首地爱着你

不要离我远去

停止呼吸 留在我的身边

听着歌曲,良多想着父亲的事。如果这个为赌博倾注了一生的父亲真有无法撒手人寰的事,那会是什么呢?无论良多的脑海里回忆起怎样的场景,记忆中的父亲都从未向自己敞开过心扉。

“老爸的追求究竟是什么呢?”良多问。

“什么?”

“他的……一辈子。”

“是啊,我不清楚,直到最后。”

母亲说,在去世的前一天,父亲买了“刮刮乐”的彩票。这种彩票用一枚硬币刮开票面便能当场知道胜负,所以虽然是彩票的一种,也是赌博。若说父亲赌博成瘾当然没有说错,但良多想,父亲一定也有他自己的追求,只是最终未能梦想成真。赌博作为替代品,成了他毕生追求的目标,就像今天的自己。

“老爸经历了很多,却没能如愿以偿。生不逢时……”

“嗯,你说错了,不能把自己的过错归咎于时代。”

良多心头一紧,母亲说的的确没错。一想到父亲做的那些错事,心情不由得阴郁起来。

“怎么,你有心事?”

“没……”良多用筷子夹起线香。

“这会儿,你把线香当你爸了吧?”

淑子一语中的。每天一大早父亲都会为佛龛献一炷香。良多想,香炉中没准也有父亲上过的线香留下的燃渣,他的灵魂应该就依附在其中。

“人都走了,怎么想他都没用。珍惜眼前的那什么才是真的。”

“我知道。”

“男人为啥都不珍惜眼前呢?”淑子合着音乐的节奏摆动身体。

因为现实太渺小,良多想说,但没有说出口。

“你们总是追求已经失去的东西,做些实现不了的美梦……老这样的话,不是每天都活得不快乐吗?”

“是这样吗?”良多不愿正面回答。他明白母亲问的不是父亲,而是自己。

邓丽君如泣如诉的歌声把他吸引了过去。

告诉我 让你伤心的理由

即使我能触摸到你

我也愿意相信你 唯有如此

“幸福这东西,你不放弃些什么,你就无法得到它。”

听着母亲的话,良多抬起头来。听上去有些伤感,也许没错,良多想。

邓丽君还在唱。

比海更深 比天更蓝

我真的无法

超过如此般地爱你

淑子似乎受到了感染,长长叹了一口气后开口道:“活到这岁数,我还从来没有感受过比海更深的爱。”

“别说得那么可怜。”

“你有过?”

淑子这么一问,良多不免犹疑起来。他的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是响子,但如果要问是否爱得比海更深,还真难以回答。

“我嘛,怎么说呢,有我自己的方式……”良多支吾着,视线下意识地转向响子和真悟正在酣睡的卧室。

“普通人根本没有。”淑子断定。

良多不确定“普通人”中是不是包括自己。

“即使这样,大家也都活得好好的,每天都很快乐。”淑子摇了摇头,继续说,“嗯嗯,因为没有所以才活得下去。就像我这样,也开心地过着每一天。”

也许那种拥有过激情燃烧般爱情的人,才无法快乐地过上安稳平淡的生活。

“人生太复杂了。”良多说。

“哪里,很简单,人生其实很简单。”淑子又摇了摇头。

话音刚落,淑子猛地站起来。

“我刚才说了很了不起的话是不?你可以写进下次的小说里啊。快,用笔记下来。”淑子说着便去取纸和笔。

“不用了,我脑子里记着呢。”

淑子拿来了用广告纸裁成的小纸片。

“从哪句话开始?”

“什么?”

“从‘幸福’的话题开始吧……”

良多看着说话越来越起劲儿的淑子的侧脸。母亲的心情格外畅快。他遽然醒悟,母亲在盼望,15年来一直在望眼欲穿地盼望。她不仅盼望着有家不回的儿子,而且在盼望着儿子和他的家人一起回家,她还在盼望着儿子的新小说,如同不停地盼望偶尔飞到橘树上的青凤蝶。

阳台上的橘树在剧烈地晃动。

良多还是睡不着,独自一人坐在厨房的饭桌边,笔记本打开着。母亲又回到起居室躺下了。良多能听见她的鼾声,应该是睡着了。

笔记本上写着所长说过的一句话:“有勇气成为别人的过去。”在这句话的边上,良多记下了母亲的话:“幸福这东西,你不放弃些什么,你就无法得到它。”

翘首以盼——良多的脑子里不断闪出这个词,不过他没有记在笔记本上。想到独自一人在小区里苦苦守候的母亲,良多不禁有些伤感。

自己曾经居住的那间卧室的移门打开了,露出了真悟的脑袋。真悟睡意蒙眬地问良多:“台风还没走?”

“嗯,狂风暴雨。”良多回答。真悟露出了笑脸。

“要去洗手间?那里有开关。”

“知道。”真悟说着走进洗手间。

良多想到了什么,拿起手电筒站起来。

他在夜色中等着真悟从洗手间出来。他打开手电筒,从脸下往上照,一张长满邋遢胡子的脸庞悬浮在空中。

真悟吓了一跳,身体僵直地站着。

“去吗?”良多笑了起来。

“去水塔?”真悟战战兢兢地问。

“去公园。”良多说。

“嗯。”真悟点点头,一脸喜悦的表情。在良多的眼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和这张笑脸相比,为了这张笑脸做什么都值得。

良多有点想哭。

响子在漆黑一团的卧室里钻出被窝,竖起耳朵听着卧室外的动静。

“脆饼和白巧克力蛋卷……”真悟向良多报告。

“滑梯那边……”良多似乎回答着什么,说话声被暴雨声掩盖住了,响子听不清。

父子俩好像要顶着台风去什么地方冒险。

“危险!”响子本想阻止他们,但真悟说话的语气听上去很兴奋,响子决定默许这一次。

开门的声音响起,随即又关上了。

响子不免担心。她走到阳台上,透过玻璃窗,看到了良多和真悟的身影。真悟穿着塑料雨衣,良多的手臂绕过真悟的双肩,紧紧把他揽在怀里。

应该不会受伤,响子想。小区里的树木在暴风雨中剧烈晃动。

“他们不会上水塔吧?”响子的身后传来了说话声。她回过头去,身着对襟毛衣的淑子正走出厨房。

“应该是去公园,听他们说滑梯什么的。”

“那就好。那小子,过去和同学爬到水塔上去了。就他一个人吓得不敢下来,还叫来了消防车,弄得好紧张。”

准确地说,出动的不是灭火消防车,而是云梯消防车,救下了下到水塔中途哭得一动不敢动的良多。被良多转嫁污名的芝田君倒是靠自己的力量下到了塔底。“大器晚成的芝田君”其实并没有吓得屁滚尿流。

响子想象良多大哭的模样,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明知自己是个胆小鬼,为啥就不能过安稳的日子?”听了淑子的话,响子使劲点了点头。淑子的确说得不错。婚姻生活似乎就是在找“为啥”的答案。

虽说只睡了三个小时,但已经过了那个点,响子完全没有了睡意。昨天社长告诉她下午出勤就行了,上午如果瞌睡的话还能打个盹儿再去公司。

响子和淑子在厨房聊天。淑子夸响子的字漂亮,请响子帮忙写服丧明信片。

“我让千奈津帮我写,可不想欠她家太多人情。”淑子说。响子有些意外,她以为千奈津与淑子相处得不错。大概因为彼此间关系好反而有些拘束吧,她想。

响子好久没有用毛笔写字了,一提起笔便感觉很亲切。

“写得真好,真的,好羡慕。”淑子端详着响子写的字,钦佩地说道。

“您过奖了。”

“亲家母也写得一手好字?”

“嗯,她是教书法的老师。”

“我也想过当家政课老师呢,如果脑子再聪明一点的话就好了。”

“哦,是吗?第一次听您这么说。我也有教师资格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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