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2)
第二天一大早,良多从他的万年床上醒来,身体僵硬。有人在敲房门。他环顾四周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身体无法动弹。房门边的毛玻璃上映出了一个身影,是个男人。那人向屋子里张望,又敲了敲房门。
良多觉得自己要死了。是房东?
“良多先生,我是町田。”
良多安下心来,长吁一声。他打开房门。
“早上好。”町田笑容可掬地开口道。今天他没穿西服,而是牛仔裤加夹克衫的轻装打扮。
“拜托,你不会自报家门啊。吓死人了。”良多骂道。
町田一动不动地站着反问:
“您以为又是哪里来的要债鬼?电费、煤气费?”
“哪里……我也搞不清哪儿跟哪儿。”良多可怜兮兮的语气让町田不禁大笑。
良多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良多开始换衣服,身后写字台的稿纸上除了“雪舟”二字什么也没有,昨晚他依然毫无进展。
多摩川河岸开阔地的棒球场上聚集了众多孩子和他们的家长。台风临近使得气温升高,但凉爽的河风吹过河岸,让人感受到秋天的气息。
河堤上响子坐在一排排的家长中间。阳光十分强烈,她打着太阳伞。她着装随意,蓝色衬衣和全棉的长裤。响子身边坐着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男人比良多略矮一些,身材健硕,加上脸部轮廓分明,浓眉大眼,让人感觉很有威严。
他是响子的恋人福住馨。
最近,比赛中要求家长噤声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即使孩子打出好球也只能掌声鼓励,为对方团队喝倒彩更属于违规行为。
可是福住却在不断高声喝倒彩,对自己这一方选手的失误他也会大声呵斥“你给我认真点儿”。周围的家长不时用指责的眼神看他,他也毫不介意,反而更加大声。
坐在身边的响子有几次想阻止福住,但每次都被福住的几句玩笑话挡了回去,她始终满脸微笑。
由于阳光强烈,开车来的家长在桥下把车停成了一排,山边侦探事务所的车也混杂其中。良多和町田坐在车里,町田举着望远镜专注地看着比赛。
“那个投手,投了一个好球。”
良多也在一边举着望远镜片刻不离地注视着福住和响子,嘴上不停地嘟囔“为啥是这个男人”。良多郁闷不已,对第一次见到的男人从相貌到举止一肚子的不满,挑剔到让人厌烦的程度。良多一个月前知道了前妻有男友这件事,是儿子真悟不小心说漏了嘴。
町田放下望远镜,看着对福住的调查结果。
也就是说良多在监视前妻的行动,说得极端一点就是跟踪狂。町田在良多的苦苦哀求下决定出手帮忙。
“不是才开始交往吗?两人一起来看孩子的棒球赛不觉得太快了点儿吗?”
町田听良多这么说,点了点头,又看调查报告。这天是周三,正值秋分放假。町田推测,福住和响子都在房地产公司工作,周三是房地产行业的定休日,所以两人选了这个日子来看比赛。可是良多的儿子真悟没有准备出场比赛的任何动静。真悟穿着17号球衣,坐在场边的凳子上当替补。
町田再次将视线落在调查报告上。他用很低廉的价格委托熟悉的侦探事务所对福住进行了调查。
“据说是从去年秋天开始交往的,已经一年了,不是才开始。”
良多没有回答,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福住。
此时,真悟向击球员区走去。町田提醒良多,告诉他真悟要击球了,良多还是没有回答。
身着崭新球衣的真悟站在击球区。他瘦小的身材、可爱的神情,看上去小于五年级这个年龄。
“真悟!真悟!加油!”福住高喊着。
真悟面带羞涩地回头看了一眼福住,马上转过脸去面向投手。
“对别人的孩子直呼其名……”良多又开始发火。
“山内房地产是个大公司吧?”町田看着调查报告说。
调查报告似乎没有涉及响子和福住是怎么认识的。仅仅支付了一点低廉的调查费,所以也没办法挑剔。
两人都在房地产行业,很容易想象两人彼此的共同点。福住38岁,单身,没有婚史,住在中野站附近的商品房大楼里,一定身家不菲。
町田用望远镜又看了一下福住,他穿着很随意但看上去很高档的便装。
“哇,年收入1500万日元!”町田吃惊道。
“无非是靠厚颜无耻的强拆赚到的钱吧。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良多咬牙切齿地说。
“强拆”这种词早就灭绝了,把“别人的痛苦”变成自己的赌资,良多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町田真想这么告诉他,但只是苦笑了一下。
“怎么了?”良多不高兴地瞥了町田一眼。他完全没有察觉自己说的话等于骂了自己。
真悟漏击了一球,被对手投出了好球,可他根本没有击球的意思。
“击中!击中!投手在发抖呢!”福住又高叫了起来。
听着福住的叫声,良多愤怒得脸都扭曲了。
“他们已经……那什么了吗?”他问町田。
町田装着全神贯注地看球。
“你说,他们那个……那什么了吗?”良多再次问道。
町田将调查报告递给良多,岔开话题:
“这个高中棒球部很厉害。上高中时,我们因为中止比赛输了球。”
那是个名牌私立大学的附属高中,参加过甲子园的比赛,福住曾经是该高中的棒球队队员。后来他直升那所大学,毕业后去了山内房地产公司工作。
良多似乎不想再问了,又举起望远镜观望。
单身成年男女交往已有一年多时间了,不可能没有性生活,町田想。
如果回答“嗯”的话,他就会不断被追问“为什么”“在哪里”等自己无法回答上来的问题,最后还会被毫无由来地痛骂一顿,所以町田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真悟三球三振出局,看上去他压根儿不想挥棒。
“必须挥棒,快挥棒啊!”福住又对真悟大叫道。
“don’t d! don’t d!”响子帮腔道。真悟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直接跑去防守。
“混账,那小子瞄准了四坏球!”町田望着说这话的良多,脑子里闪出了“操心爹娘”这个词。
“怎么搞的?!”良多又激动起来,心气极为不顺。
“对了,买棒球手套了吧?”町田望着跑向右外野手的真悟说道。
良多“嗯”了一声,将望远镜聚焦在真悟的手套上。
“是美津浓。”良多用痛苦呻吟般的语调说着,叹了一口气。
町田差点大笑起来,但他还是忍住了。
美津浓的手套没有大显身手,球并没有飞到守候在右外野手的真悟身边。比赛结束了,真悟的球队以大比分输掉了比赛。
比赛结束后,响子和真悟上了福住的车,一辆七人座的面包车。
町田开车尾随在福住的车后面,良多坐在副驾驶座上瞪大眼睛紧盯着那辆黑色面包车。
福住的面包车向后乐园方向驶去。不久,面包车停在了东京巨蛋的体育场馆前,那里面有高尔夫球练习馆、棒球击球场和徒手攀岩练习馆。
地下有一个大型停车库,町田等了片刻才将车开下去。30分钟400日元的停车费堪称高价。町田指了指金额,良多只是笑了一下,他显然没有付停车费的打算,町田叹着气停下车。
他们躲在车里监视。
响子和真悟走在福田身后。
“我去去就来。”町田下车尾随而去。
搞清了福住等人的行踪后,町田立刻返回到自己的车里。
“他们进了击球场,好像要指导真悟君。”
良多双眉颦蹙。他一定不想让别的男人教训自己的儿子,町田想。
心情郁闷的良多终于露出了笑容。真悟不想站到击球区。福住费力地说服真悟练习击球,真悟置之不理。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响子拿起球棒,“我来吧!”她说着向击球区走去。
良多和町田走到击球区最边上的三振区,佯装投球观察着响子等人的动静。
“我击球喽!”响子搞怪似的高喊道,击中球时她又用少女般的声调“啊”地大叫。
“行了,我来给你们做个示范。看好了,用腰部发力,腰部。”福住说着将脱下的外套交给响子,走进击球区。
响子仔细折叠福住的外套,动作既认真又温柔。
第一棒,响起了清脆的撞击声,福住让球反弹了起来。
“好棒!”响子尖叫,真悟也瞪大眼睛。
接着又一球,球棒击到球上,发出巨大声响。
响子又发出“好棒”的赞扬声。
良多始终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样的响子和经她手折叠好的福住的外套。
响子等人去了濒临海湾的酒店。经町田确认他们进了高级的法式餐厅。
“那家餐厅的正餐,听说每人至少15万日元。”町田笑道。
“住嘴。”良多瞪了町田一眼。他吩咐町田去便利店买饭团充当晚饭,当然他并没有自己掏腰包的意思。
“是是。”町田去了便利店。
站在靠东京湾一侧的餐厅露台上可以欣赏美丽的夜景。虽然那只不过是由万家灯火营造出来的氛围,但与隐隐飘散在空气中的海潮气息交织在一起能让人产生别样的心情。
海风吹在响子的脸上,她心情十分舒畅。福住的脑子似乎还没从棒球中走出来,他不停地给真悟灌输自己的棒球“心得”,响子有些后悔把福住赞过头了。
福住是个实诚人,受到称赞会喜形于色,受到批评也会收敛,有时兴奋过头了,也会变得喋喋不休。这会儿他的说教对象是真悟。
“放弃替补上场的机会是最可惜的。人生也是同样道理,必须去一争高低。”
不管福住说得多么兴致勃勃,真悟始终面无表情地沉默着。
“下次一定要加油啊!”左右为难的响子插嘴道,她想缓和一下气氛。
“可是,我的目标是四坏球。”
这话有些意外,响子吃了一惊。“什么?”福住高声道。
“就算四坏球上一垒也成不了英雄。”
真悟没看福住一眼,“成不了英雄也没关系。”他回答,听上去并不像赌气,而是很认真的语气。
店员走了过来。
“餐前准备工作已经就绪,请各位入座。”
餐厅里几乎满座,果然是高人气酒店。福住预约的餐位靠窗,视野极其开阔。
“真悟心目中的英雄是什么样的?就是你崇拜的人……”福住不厌其烦地追问。
响子开始担心,但她清楚,福住特别想和真悟交流。
真悟只是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奶奶。”
“嗯?你要参加升学考试,不能回答自己的家人。我说的是你崇拜的人。”福住又重复了一遍。
真悟既没参加过“升学考试”,也没想过考中学的事,响子不明白福住为什么这么说。“哦,是这样啊。”她只能敷衍一句。
真悟没有在椅子上坐下,从餐桌边走过。
“去洗手间?”响子问。
“嗯。”真悟依然故我地走着。
“没问题吧?”福住也对真悟招呼道,显然有些殷勤。
“没问题。”真悟头也不回地径直向洗手间走去。
真悟的身影消失后,福住开口道:
“经常去奶奶家吗?”
他装得很不刻意地问,可语气却是盘根问底。
“嗯,偶尔去去……”
响子竭力回避谈论和良多有关的话题。
“还是不见不行吗?”
“也不是不见不行,只是真悟想奶奶。”
响子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的语气像在辩解。
“我并不想阻止。你从小就失去了母亲……”
“谢谢。奶奶和我母亲完全是两种性格……”
响子含糊其词道。
“不管奶奶怎么样,和你离婚的丈夫已经没关系了吧?”福住追问。
响子十分清楚地告诉过福住,自己和良多没有任何瓜葛。其实福住担心的是真悟。
“是啊。”响子嘴上应承道,内心却有些踟蹰。
如果对福住做出了保证,就意味着不准真悟再见父亲。假如真的这么做了,也许会让真悟产生逆反心理反而和父亲走得更近,对此响子犹疑不定。
福住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我觉得对真悟也不好。对不起,我这么说……该怎么说呢,和那种没有社会价值的男人来往。”
响子也明白了刚才突然冒出来的升学话题,福住一定在脑子里勾画了一幅将真悟当成自己孩子来培养时的愿景。福住进了名牌私立小学后,就像坐上了直升电梯那样一路畅通地升入大学,恐怕福住也想让真悟按他的轨迹成长。
“嗯,不过……”响子有些迟疑。
沉默不语的福住两眼直视响子,他在敦促响子下决心。
“不过,他原来也是个小说家,现在是有些那什么……”
“我读过那部得奖作品,在亚马逊上买的。”
响子很意外。在福住的住处没见过一本小说,尽是些开发商业大脑的读物。
“怎么样?”
“不能说是浪费时间,但我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响子不知该怎么回答。小说用真实的语言构筑起人物的情感交流,从中释放出人性的冥顽、残酷、善良,还有微弱的希望,这是响子一直以来最为欣赏的。响子喜欢良多写的那个故事,有一段时间她梦想自己有一天也能创作小说。尽管良多在生活上缺乏责任感,但他的《无人的餐桌》却是响子追求的目标之一。她无法赞同福住的“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的看法。
为了不让心情受影响,也为了不被福住误会成嘲笑他,响子只好闪烁其词地回应:“也许是吧。”
大概福住以为响子赞同自己的观点:“你也这么想吧?果然是这样。”他说着笑了起来。
一走出餐厅便是酒店的洗手间,那是酒店内的公用设施。真悟走进宽敞的洗手间,没有其他人。
他开始小便,感觉身后有人靠近。那个人影在真悟身边站定,并且注视着他的胯部。
“哦,又大了不少。”
是良多!真悟吃惊地叫了起来,转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良多。
“你在干吗?”
“不管是不是生活在一起,爸爸一直守候在你身边。”
“那是跟踪狂魔。”
“怎么是跟踪狂魔,没这么说自己亲爸的。”
真悟沉默不语。
“那是妈妈的男朋友?”
“嗯。”
“人怎么样?”
真悟思考了片刻,“大嗓门儿。”他答道。
“唉,那么没教养。”
得到父亲的理解真悟似乎很高兴,使劲点了点头。
“妈妈说要结婚吗?”
“不知道。”
“你打听一下。”
“嗯,”真悟拉上拉链应道,“我走了。”他告辞。
“哦,周日见啊。”良多声势十足地回答。
真悟在水池前草草洗了手,向餐厅走去。
他又立刻快步折了回来。
“钱,没问题吧?”
儿子从响子那里听到的净是钱的事吧,良多想。以前响子从不当着真悟的面谈钱,可自从她下定离婚的决心后就变得毫无顾忌起来。这也在情理之中,自己也经常拿真悟作借口回避谈钱的话题。
“一点问题都没有,不用担心。”
真悟露出淡淡的笑容,回餐厅去了。他的笑容中带着大人气,似乎隐藏着某种无奈。这种笑容留在良多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响子和真悟的住处距离高圆寺站徒步要20多分钟。这栋小公寓虽说不是木结构的建筑,但也有超过30年的房龄了。他们的房间就在从外墙楼梯上到二楼的拐角处,租金十分便宜,每月5万日元,有浴室、厨卫和两间卧室。离婚后,因工作上的往来而逐渐成为朋友的房东直接将房屋租给了响子。
尽管如此,仅靠响子一个人的收入维持生计还是十分困难。
“头,他在摸真悟的头!”良多坐在车上愤然道。车停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良多观望着响子等人的动静。福住的面包车停在公寓前,他正在与真悟和响子道别。
在抵达此地的一路上,良多一刻不停地抱怨“不会住下吧”“这么晚了干吗带着小学生到处乱跑,打棒球很累了呀”……
“快让他们进去!”良多无休止地絮叨。
终于,福住上了面包车,响子和真悟走上了公寓的楼梯。
良多长叹了一声。
“还是眼不见为净好吧?情敌!”
町田这么一说,良多又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一早,良多接到一个让他喜出望外的电话。曾经在文学杂志社工作的现任漫画杂志编辑的三好来电话说有工作上的事商量,想见一下良多。
良多向事务所请了假,穿上自己最满意的西服赶往出版社。他倏地回过神来,没钱,口袋里只剩下120日元。
他在上衣口袋和裤子口袋逐一摸了一遍,除了两枚100日元和两枚10日元硬币外,又找到了几枚5日元和1日元硬币,加起来不过200多日元。去出版社的路费够了,但不够回程。
良多蓦地想起,为了以防万一,自己将一张1000日元的纸币折成小方块塞进了一个小钥匙包里。离婚后只剩下一把钥匙,就没有再用那个钥匙包,一直在写字台上放着。他赶紧打开钥匙包,1000日元纸币还在里面。他做了个拜佛的手势,挤开钥匙包的小口。
徒步至池袋后坐电车,160日元便能富富有余地抵达代代木。
良多放心地走出家门。
良多比约定的11点提前了10分钟抵达漫画编辑部。三好正巧有其他接待,良多被安排在编辑部的空座上等候,没有人将他带到接待室。年轻职员端来一杯咖啡,良多一饮而尽。不用说,比用咖啡渣制作的咖啡好喝多了。他想再来一杯,但编辑部里的人看上去都在忙着,没人留意他。
良多无所事事地坐着,开始不自在起来。时针已经滑过11点10分了。没有作品的作家只能享受这种待遇,他正这么想着,“蓧田先生”——三好露面了。
“对不起,劳您大驾,让您等这么久。”三好将邻座的椅子拉到跟前坐下。
“哪里哪里,我也刚到。”良多说。
“之前多谢了,我一点忙都没帮上,反倒让你破费……”良多继续道。
三好是十足的小说迷。他与良多年纪相仿,文学上也趣味相投。在文学杂志社工作的那段时间,加上同年代的编辑笹部,三人没少一起到处泡酒馆。
良多不写小说后两人的关系就逐渐疏远了。不过,三好还是经常邀请良多,请他吃饭。当然,良多已经不再是被社会所公认的作家,三好没有理由用公款招待他,费用都出自三好的私人口袋。
“那家店不行吧,没有消化不良?”
三好已经是漫画编辑部的部长了,但还是无法自己掏钱请良多去高级餐厅。
“没有没有,非常可口。”
良多很久没吃烤肉了,即使是大众化的餐厅,对他来说不会有不合口味的问题,也不会消化不良。饥饿的身体会将食物吸收得一干二净。
“其实,蓧田先生,我想您会不会对创作漫画脚本感兴趣……”
“漫画……”良多皱起了眉头。
“是的,最近关注度直线上升的漫画家石岛哲治要在我社的《漫画拳》上连载赌博主题的漫画,我在找熟悉这方面的人,蓧田先生您……”
“熟悉倒是熟悉……”良多舌头变得不利索起来。
“怎么样,想不想挑战一下新的领域?您就当是个副业。”
“当副业吗……”
“是啊,给的稿酬还是很不错的。”
三好了解良多的经济状况。良多也很清楚,三好为了不伤自己的面子说话比较含蓄。
三好将办公桌上事先准备好的四册单行本漫画放在良多面前。这是一套以棒球为主题的漫画,封面上画着一个大眼睛、身材纤细的少年正在投球的姿态。
良多拿起杂志随意翻了翻,无非就是那种几眼就能猜到的平庸故事。看了一下封面,只署着石岛一个人的名字。是他江郎才尽,来求脚本吗?
“会署作者的名字吧?”
三好看了一眼良多,似乎没听明白良多的问题,不过他马上掩饰了过去。他很惊讶,良多还那么关注自己的“名声”。原本也不是因为“蓧田良多”这个名字有商业价值而要将他署名为原创者,但三好不想伤及良多的自尊心。
“不不,署笔名也没关系,不会给您的职业经历造成影响……”
良多的目光又回到杂志上。
“不过,我现在手头上正好有一本急着收尾的小说。这事儿你没从文学杂志社的笹部那儿听说吗?”
良多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说。笹部口头委托良多创作小说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自那时起良多再没有写过小说,哪怕在某个酒会上遇到良多,笹部也不再提这个话题。其实根本谈不上交稿,连一个字都还没写。
为漫画创作写脚本,这对良多的自尊心的确是一种伤害。他满脑子是小说的约稿,所以匆匆赶到出版社。可是,谁都无法在什么都不写的15年中一直保持“小说家的自尊心”,恐怕有的也只是对过去荣誉的一点执念罢了。
“哦,是吗?其实我更想读您的小说,远远超过漫画。”三好立刻打起了退堂鼓。
良多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漫画,脑子里在和对过去的执念进行着较量。
口袋里装着1000日元的纸币,良多心里稍微有了些底气。一个念头不时在他脑海里转着。这张1000日元的纸币该怎么花才最有效?他首先想到了柏青哥。只有1000日元还是难以安心。是去新桥,还是后乐园?
良多取出手机,发了一封手机邮件,然后向车站走去。他手提着装着漫画杂志的纸袋,最终还是借走了漫画。“我看一下吧。”他摆出一个垂死挣扎的姿势。“请您务必考虑一下。”三好鞠了一躬。
对于赌博的话题用不着取材,良多脑子里装满了故事。完成这项工作后,多少也能弥补赌博输出去的那些损失。漫画一旦畅销,销售量远不是纯文字作品可以同日而语的。
话说回来,眼下必须采取万无一失的手段,设法搞到和儿子共度周日的资金。
良多从代代木站出发后转了三趟jr电车,在东所泽的车站下了车。从东所泽徒步25分钟,他抵达了日式点心店“新杵”。这是家创业历史超过100年的老字号。昭和六十三年 (1) 总店迁移到清濑这个地方,便在此地扎了根。
良多的姐姐千奈津在“新杵”打零工,干售货员的工作,短信就是发给她的。手机邮件上说:“我现在过去,能借我点钱吗?”没有收到千奈津的回复。
“我到了。”良多在“新杵”店门口再次发了一封手机邮件。
不见有人出来,良多推门走进店铺。千奈津发现了良多,头上戴着三角巾走出柜台,狠狠瞪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出去。
千奈津显然窝着一肚子火,快步走在前头,把良多带到点心店边上不太引人注目的角落。
“我说过不要来店里。”千奈津开口道。良多不止一次出现在这里。
“我知道,我是来求救的。”
“你不是一直都在求救吗,你有不需要救的时候吗?”
姐姐继承了母亲的毒舌基因,说话的刻薄程度也十分相似。
“这次看上去能写出来,好久没这么有灵感了。侦探的工作也在考虑差不多那什么了……”
千奈津举手打断良多。
“你要再把我家的事写进你书里,别怪我不客气。”千奈津脸色铁青,她真的动气了。
《无人的餐桌》得奖时千奈津也替他高兴。她让良多给自己寄书,良多犹豫了。结果,好像千奈津自己买了一本,几天后良多被痛骂了一顿。
书中写了许多发生在家里的故事。特别是千奈津回娘家嘀咕的那些婆媳之间的矛盾,几乎原封不动地搬进了小说。因此,良多得奖一事始终瞒着千奈津的婆家——中岛家。幸好中岛的父母都是从不跑书店的人,两家才得以相安无事。在中岛家,良多的职业被介绍成从自由职业者转型为侦探。
倘若小说一事败露的话,就会酿成大事。
“我有言论自由吧?”良多反驳。
的确,自己将发生在家庭内部的大量事情用作了素材,可那是要经过加工、设计情节后才能完成的小说创作,是一项难度极大的工作,不然就成了家长里短的坊间传说了。
“你侵犯了我的隐私。”
千奈津反击成功,良多安静了下来。
“我把话说在前头,家人的回忆,不光属于你一个人。”千奈津随即又补充了一句。
这也让良多无言以对。不过,这句话倒是难得的金句,一会儿把它记下来,良多没心没肺地想。
“家人的回忆,不光属于你一个人。”
“这次要写什么?”千奈津问。
“怎么说呢……加拿大有条法律,规定亲生母亲在孩子被人收养后的六周内有反悔的权利。收养孩子的夫妇要在这六周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就写这样的故事,现在……”
“这个故事和侦探有什么关系?”
对千奈津的提问良多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你也该死心了吧?得岛田绅助奖都过了15年了。”
“你是故意气我吗?是岛尾敏雄奖。只有一个岛字说对了。”
“如果是芥川奖的话,我肯定不会说错。”
千奈津揶揄道,良多无法辩驳。
千奈津又追问:
“明明没钱,还要给什么零花钱?”
突如其来的问题,良多一时语塞。
“老妈兴奋地打电话告诉我的,现在你又来问我借钱,不觉得可笑吗?”
“不不,是不想让老妈为钱的事担心我,过去老爸又那样……”
千奈津目光冷冰冰地注视着良多,打断他的话:
“老爸也来过这儿,去世的一个月前。也站在你那个位置,和你一样说,‘借点钱给我吧’。”
良多再次无言以对。
“不觉得羞耻吗?你也不喜欢和老爸相提并论吧?”
“不喜欢,可我和老爸的情况不同……”
“一样。你和老爸干的事一模一样。”
良多低头看着地面沉默不语。
“老爸要是好好工作的话,老妈不早就搬出小区了吗?”千奈津说教似的言道。
“说的是啊。他说过要在目黑一带造一栋大房子。”
千奈津和良多的父亲在一家大型家电公司旗下的通信器械制造公司工作。他不但具备专业级的制药手艺,又有通信和化学方面的知识,好像经常出入研究机构。良多去父亲单位玩的时候,看见他经常穿着不同的工装,有时是白大褂,有时是作业服。
精通多项技能的父亲,对公司来说也应该算是一宝。父亲也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经常无故缺勤。他很自信不会被公司解雇。一挨过发工资的日子,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有家不回,自然也不去公司上班。
如果说这一期间他都干了些什么,无非是赌赛马、赌自行车赛、赌赛艇、赌赛车……游走于以东京为轴心的遍布于关东圈内的赌场。花完工资后他便向别人借钱。偶尔赌博赢了钱,也都在吃、喝、嫖上花得一干二净,或去下更大的赌注。虽然谈不上月月如此,但全家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既然被公司当作人才,如果勤奋工作的话,未尝没有加工资和升职的机会,但没有哪家公司会厚待时不时人间蒸发的员工。当公司发现父亲得了慢性病、膝盖的病症恶化连走路都变得困难后,便毫不犹豫解雇了他。
从那以后,父亲也没有改掉赌博的恶习。他拖着疼痛的双腿,出没于离家不远的柏青哥。即便开始依靠养老金生活,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将几乎所有收入都投入了赌场。
家里有一位这样的父亲,良多还能升学进入大学,全仰仗能干的母亲。良多姐弟长大后,每到发工资的日子,母亲便捷足先登去公司领走父亲的工资,将那些钱紧紧攥在手里。
但是父亲却总能找到藏钱的地方,这种事情周而复始地发生。
“你还记得吗,住在练马的时候,老妈把存折和图章用长筒袜卷起来,藏在米缸底下。”
“啊,记得,可还是被老爸找到了。老妈发现撒在厨房地上的大米,一脸惊恐。”
自那以后母亲扔掉了米缸,似乎米缸才是万恶的根源。
“扔掉米缸后,存折藏哪儿了?”
千奈津一脸诧异地注视着良多。
“你不知道?不是藏在小柜子里吗?壁橱上面的小柜子。说是老爸腿疼,高的地方爬不上去。”
“啊,是这样啊。”自己只在壁橱里找了一下就放弃了,想得太简单了。只能怨自己干什么都这样,所以老是功亏一篑。
“你什么意思?”千奈津问。
良多意识到不能再深究下去,立刻转移了话题:
“老妈在听古典乐呢。”
“是和附近的老伯一起吧,两人关系好着呢。听说老伯当过中学老师。”
“他们在交往?”
“什么?不可能吧?”
“这个不好说。我查一下,给我调查费。”良多伸出手来。
千奈津在良多的手掌上狠狠拍了一下。
淑子和另外六个女人聚集在旭之丘小区的2-2-6号楼里的仁井家。原本榻榻米的起居室铺上了地毯,改成了西式房间。钢琴上放着一座仁井田指导中学合唱队获得的奖杯。
沙发坐不下,从厨房里又搬来了三把椅子。
钢琴边上放着一台老式的但很有型的立体声组合音响。这套音响带有cd播放功能,但在仁井田的收藏中更多的是唱片,最难得的是仁井田家里还有一台大型黑胶唱片机。
唱机正放着之前预告过的贝多芬弦乐四重奏第14号升c小调作品131号,淑子听得十分入神。曲子的演奏时间是38分钟,知识渊博的仁井田不时地让唱机停下为大家讲解。听完整个曲目花了将近一个小时。
“在贝多芬的作品中这也是一部得意之作。据说舒伯特听了这部作品后也犯难了,他说:‘以后我们还怎么作曲呢?’”
话音刚落,坐在前面沙发上的老森对身边的市村说:“在电影里看到过这个情节……”
“是的,有这个情节。”市村附和道。
“是前不久去世的霍夫曼主演的片子。”老森将脸转向仁井田。
“霍夫曼?”仁井田好像没听明白。
“那人还出演了《捕鹿人》。”老森又说了一部电影片名。
“《捕鹿人》?嗯嗯,我不看最近的电影。”仁井田一脸困惑的表情。
老森和市村说的是由英年早逝的菲利普·塞默·霍夫曼主演的美国影片《晚期四重奏》,合演的是在《猎鹿人》而不是《捕鹿人》中担纲主演的克里斯托弗·沃肯。这部影片颇有人情味,叙述了弦乐四重奏组合中四个成员之间的矛盾纠葛,虽然没有引起轰动,但也被公认为名作。
老森和市村不但很懂音乐,而且熟悉电影,她俩都属于“商品房族”的成员。
不知什么缘故,最前排的沙发座每次都自然而然地被商品房族成员占领,因此他们掌握着话题的主导权,这让淑子不悦,现在话题偏离了音乐更让她不满。淑子打算还以颜色,她要炫耀一下自己的学识,那是她从写在cd封套上的说明文字中看来的。
“老师,这是贝多芬去世前一年的作品吧?”
仁井田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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