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2)
不用说今天一定也会是同样结果。
果不其然,守候在入口等待良多出现的町田,在一群迈着无精打采的脚步匆忙打道回府的男人中发现了意志消沉的高大男人的身影——良多。
见到町田,良多露出了有气无力的笑容。“太好了!”他说着,一把抓住町田的胳膊。
事务所在距离阿佐谷站徒步大约五分钟的综合大楼的二楼。一楼有一家面馆但不提供外卖,町田端着一个托盘去取餐,老板给便宜了一个零头。
良多点了拉面,町田点了一碗拉面和半碗炒饭,还有饺子。饺子一半给了良多,那是吃到半途被巧取豪夺去的。所有的餐饮费都由町田埋单。
事务所里放着沙发和桌子,外加一张所长用的稍大的办公桌。这是家小型侦探事务所,包括所长在内一共四个职员。良多和町田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吃拉面。一进门有一张接待用的会议桌和一把椅子,中间用一扇门隔断,来客看不见良多等人。
所长在接待客户。一位委托寻找走失宠物狗的中年妇女上门道谢帮她找到了爱犬。
町田从隔断的缝隙中可以看到委托人。那女人穿着很有品位,她带来了一只巨大的水果篮作为谢礼。看来是个大富婆,町田想。
女人的爱犬好像是一只马尔济斯犬,町田不太懂。近十天它一直待在事务所的一个角落里叫个不停,让人无法安心于手头上的工作。马尔济斯犬太过吵闹,搞得本来就讨厌宠物狗的所长肝火旺盛,町田只好把它带到楼顶上陪它玩,但不能带出去散步。
“真的费了不少神。穿着长筒雨鞋在善福寺川里追它,像一场大追捕。”所长向怀里抱着爱犬的女人解释道。
所长山边康一郎今年50岁。15年前他辞去警察工作,开了这家侦探事务所。瘦骨嶙峋的所长让人根本无法和警察联系起来,但是,倘若被他那双毒蛇般的眼睛盯视,任谁都会毛骨悚然。
良多和町田都不清楚他辞掉警察工作的原因。听事务所会计兼所长助理小仓爱美说,是因为他私吞缴到警署的失物一事败露,虽说没有构成重大事件,但他还是辞了职。
“善福寺川很臭,是吧,蓧田?”
所长高声招呼良多。
“是啊,沾了一身臭味,散都散不掉。”
良多咽下拉面迎合着所长。其实,良多一次都没下河,他在往电线杆上贴“寻狗启事”时,发现那条狗正迈着小碎步走在町田对面。事务所花的成本也就几张“寻狗启事”而已。
“多亏了你们,太感谢了!”
女人不厌其烦地鞠躬致谢,态度极为恭敬。
所长抱过马尔济斯犬哄道:“不要再一个人外出喽。”狗舌头在他脸上轻轻舔了几下。
“在第二个转角不是要回身吗?最后一圈不是会敲钟吗?听到当当当的钟声,我就觉得活得够劲儿。”
良多忘记了自己输得一败涂地的事,在隔断后面对町田津津有味地说着赛车的“乐趣”。
“只有那一刻才感觉自己活得够劲儿吗?”
“是啊,只有那一刻。”听着良多干脆的回答,町田笑了出来。
此时,爱美手里拿着辣油现身了。爱美比町田年长三岁,今年29岁,是个十足的美女,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不少。
“只有辣油,可以吃的辣油。这是什么时候的辣油?”
“拜托你备些调料吧。我要柚子胡椒,一风堂橙色的那种。”
“那你不如去一风堂吃好了,这里又不是餐馆。”
“是是。”良多说着用勺子舀了一大勺辣油,放进饺子的酱油调料碟中。
“可是,您不是一直在输钱吗?”
“嗯?”
“我说的是自行车车赛。如果自己蹬着车轮参加比赛的话另当别论,可您一直在输钱还觉得自己活得够劲儿……”
“一直输钱?别说得那么过分。现在,你在与全国六千万的车粉为敌。”
这是良多词穷时的一贯说辞——“你在与全国六千万的车粉为敌”。
“没那么多人。”町田也一如既往地笑着反驳。尽管多少有点嫌烦,但毕竟不能对学长置之不理。町田从上小学开始练棒球,直到高中退学才终止,因此,他从骨子里有着对上下老幼尊卑关系的领悟。
“以为谁都爱狗那就大错儿特错儿了。”所长送走了客人后心情十分不快,说话开始卷舌。他把水果篮“咚”的一声搁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被狗舌舔过的脸让他觉得难受,他还是卷着舌头喊道:“爱美酱,给我拿条湿毛巾儿。”
“这个水果篮好高档,是高野水果店的吗?”良多往篮里瞅了一眼。
“啊,要了她十天的调查费,她不知道我掺了水。”所长笑嘻嘻地说。
签了合同后只花了两天时间便找到了马尔济斯犬,之后一直放在事务所里养,为此多收了调查费。所长不喜欢动物,甚至可以说极其厌恶。
从爱美手里接过湿毛巾,所长仔细地在脸上擦了起来,并随口问良多。
“你负责的那件事进展怎么样?”所长问的是未来的丈夫正式委托的案子,良多和那个女人在立川见了面。
“怎么样?”良多把问题甩给町田。
“还没有任何线索。”町田巧妙地敷衍道。如此一来继续增加调查经费不成问题,还有二次收费、三次收费……
所长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良多。
“她丈夫怀疑的前男友呢?”
良多再次将视线转到町田身上。
“就目前的调查来看前男友是清白的,应该是她丈夫想多了。”町田不动声色地撒着谎,瞥了良多一眼。
良多低头吮着拉面。所长的目光有时会让良多突然变得语无伦次,所以汇报都由町田承担。
所长似乎接受了町田的解释,又用毛巾擦了擦脸,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是不相信自己的太太吧?”爱美嘟囔。
“是男人太小心眼儿了。”从所长的视线中解放出来的良多神气活现地开口道,町田脸上露出了苦笑。
“说得不错,跟踪狂也都是男人。”所长应道。
“正确。”町田望着良多笑道,良多没理会町田。
“话说回来,托这些男人的福,我们才能生意兴隆。”良多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为跟踪狂辩护。町田明白个中理由,但默不作声。
“让我们感谢这个时代,男人小心眼儿的时代。”所长说,他用毛巾使劲地擦着嘴巴周围。
町田再次观察良多的反应,良多脸色阴沉地回看了一眼町田。
良多离开事务所后没有去坐电车,而是步行到阿佐谷下一站的高圆寺。高圆寺车站南口有一家房地产公司,那是良多的目的地。
这家房地产公司只是个小店铺,主要做高圆寺一带的生意。公司名称叫“大谷商事”。入口有一扇自动门,上面写着:“当地创业五十年,请把您的房地产业务放心托付给我们吧。”
良多躲在路边小酒馆旁的小胡同口向房地产公司张望。
房地产公司的移门是毛玻璃,良多看不到店里的情况。
片刻,一对貌似夫妇的男女出现了,他们看着橱窗里张贴的房地产信息商量着什么。
从店里出来一个女人。她身上穿着房地产公司不起眼的工作服,但一看便知是个绝色美女。尤其是她的一双大眼睛让人过目不忘,体形小巧,但身材姣好。
女人满面笑容地招呼那对夫妇。良多听不清他们交谈的内容,大致应该是“请进,到里面去谈吧”。
这个女人是良多的前妻白石响子,今年35岁,和良多相差11岁。
门口的年轻夫妇似乎有些犹豫,响子一直笑容可掬地招呼他们。装出来的笑容让良多不忍直视。也许是被响子的笑容打动了,男人说了些什么,走进了店内。
响子做的虽说是接待和事务性的工作,但如果在店内谈成生意的话还是有一部分的提成,佯装笑容的目的全在于此。响子的这种笑容,甚至在当初谈恋爱的时候良多都未见过。良多见到的响子总是神态冷艳。步入婚姻生活后,这种冷艳也逐渐被冷淡取代了。
良多有些忧伤地抽着烟。响子的工资并不高,两年前离婚时,换了一家工作的门店,但她在房地产这个行业中已经干了八年。两人将儿子送进幼儿园后开启了夫妻双双外出工作的家庭模式,但良多并没有认真工作。
工作了八年,并非出自响子对这份工作的热爱,只是碰巧有熟人在房地产公司工作,经人介绍入了这一行而已。也不能说响子完全没有理想,她曾经立志成为小说家。
良多在响子的大学里当过讲师,开设了一门文学创作课。响子也选了这门课。上完课,良多要求学生谈一下对自己作品的感想,响子说:“看上去老师为创作费了不少功夫。”一点儿不错。将用心收集的逸闻趣事当作素材写进小说,这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对良多来说,响子的话是对自己的最高褒奖。
响子很有悟性,她用良多都无法想象的灵感写小说。较之响子的美貌,良多更是被她过人的悟性所折服。良多不顾两人之间的年龄差异,对响子发起了最为直接的攻势,甚至可以用强求来形容。这事发生在良多获得文学奖后不久,他的事业步入了一个高峰期,自信也增加了他的魅力。
何况在立志成为小说家的学生眼里,一个活生生的作家浑身自带光环也是理所当然的。两人开始交往,在响子毕业前开始了同居。
结婚、生子,响子小说家的梦想也就止步于梦想了。
她也不得不放弃原本待育儿告一个段落后边做主妇边创作的卑微愿望。为了应付窘迫的生活,她不得不外出工作。良多非但帮不上忙,反而是雪上加霜。
有朋友问两人离婚的原因是什么,响子简单明了地回答:“是因为钱。”
响子的身影消失在店里后,良多也转身离开。并没有什么事要办,只是想看一看她。良多之所以选择在阿佐谷的事务所工作,也是因为响子就住在邻近的高圆寺,并在此上班。
良多从高圆寺坐电车到池袋,从池袋徒步走回公寓所在的西武池袋线上的东长崎站。由于坐的是jr的电车,口袋里只剩下120日元,而从池袋到东长崎需要150日元,无法坐车。
良多经常徒步回家,目的就在于省下车费。事务所有交通补贴,买一张月票便可万事大吉,可良多从没买过,全都用到了生活费上。没钱了徒步就行,这是他的想法。所以,徒步一两个小时并不算苦力活儿,尤其是对平日不运动但并不见中年发福的他来说,也许可以说是穷困带来的福音。
良多花了35分钟从池袋抵达公寓。进入什锦煎饼店一侧没有铺设地砖的胡同就到了居住的公寓,良多的房间在老朽的木结构公寓二楼。
从外面的楼梯一上楼就到了良多的房间。门缝中夹着一张便条。他打开便条,是住在附近的房东留下的,催良多交所欠的四个月的房租。
良多将便条塞进口袋,打开房门。
由于白天气温很高,房间里依旧暑气逼人,良多被湿气熏得皱起了眉头。房间在公寓的角落里,所以有很多窗户。
他打开所有窗户,外面的寒气扑面而来,令他喘过一口气来。
与此同时,喧闹的人声从楼下传了上来。斜对面一楼面向中庭的房间里住着一个名叫艾斯的马来西亚留学生,他时常召集一些同样来自马来西亚的朋友喝酒聚会。
艾斯发现了良多,向他挥了挥手。这是个很友善的男人,来日本三年了,日语非常流利。32岁还在留学,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事实上良多向他借过钱,也参加过他们的聚会。
“老师,来喝一杯吧。”
至今还在称良多“老师”的仅限于住在这里的邻居。
“不了,我必须干活了。”良多做了一个写字的手势。
“日本人太勤奋了。”
“我不像你那样有人寄生活费给我。”
“对了,这个月还没收到生活费呢,所以没法借钱给老师了。”
“怎么可以这样,我都靠你了。”
“我打算休学一段时间,打工挣学费。”
一贯阳光开朗的艾斯今天显得有些阴郁。难道他家里出什么事了?可良多也帮不上忙。
良多想起一件东西。他打开提包,取出一个梨向艾斯扔去,算是借花献佛。
“闻着很香,谢谢啦!”
“别忘了,下次借钱给我。”
“没有比吃白食更贵的东西了吧?”
良多“扑哧”笑了出来,点了点头。
“啊,对了,房东找您呢。”艾斯用手指着房东家的方向。
“真的?”
“大事不妙哦!”艾斯说。
“大事不妙!大事不妙!”艾斯的三个朋友也异口同声起哄。
“别鹦鹉学舌了。”良多说着挥了挥手,进了厨房。
良多所说的干活不外乎写小说。为此他想先喝杯咖啡,可咖啡豆很久以前就用完了。
他还是先煮好开水。厨房的水池里放着几张用过的咖啡滤纸。咖啡渣可以冲三次,还能出香味,良多想。他用鼻子一张张地嗅着,尽管没到发臭的地步,但也没了咖啡味,只有一张滤纸里的咖啡渣还散发着隐隐的香味。
良多将咖啡滤纸放到杯子上,冲入热水,一丝咖啡的气息在空气中飘散。
公寓的建筑年份已经超过50年,租金格外便宜,每月25万日元,不用交押金。除了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间,还带厨房,没有洗澡间,但有带抽水马桶的洗手间。
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间脏得不堪入目。自两年前离婚搬到这里,良多没有打扫过一次房间,也几乎没有收拾过。没有冰箱也没有电视机,只有一台收音机,搬来时塞到壁橱里后就没再取出来。衣物堆成了一座小山,分不清是才换下的还是已经洗过的。一堆书用尼龙绳捆着堆在地板上。被良多睡出了身形的凹凸不平的榻榻米,成了他的“万年床 (4) ”,床单也已经发黄。
屋子里只有一个角落整理得井然有序,就是书架,书籍整齐地排列在上面,却是清一色相同的书,书名是《无人的餐桌》。
这是良多获得文学杂志主办的“岛尾敏雄奖”新人奖的小说。书架上还放着一排得奖时刊登该小说的文学杂志。获奖是15年前的事了,可是杂志还像新的一样。
书架上除了这本书之外,找不到署名蓧田良多的其他书籍。在那之后的15年里,良多没有写过一本书。他也想写,但写不下去。
良多得奖后接到过一些写作的委托,但写不出来,一来二去,和出版社的联系也就逐渐中断了。
不过,良多还是和该文学奖的主办方出版社保持着偶尔的联系,仅此一家。
到了这种地步,良多还是很忙,有时和大学签约开设讲座和课程,有时被邀请到各地去进行演讲。但是,不受人关注的文学奖获奖者身上的光环并不会持续太久,况且,5年前这个文学奖也被取消了。不过,良多还是在文化学校开设了文学讲座、创作讲座之类的课程,以此维持生计。
良多并不会教书,他自己也从没修过什么写作课程,他觉得如果不学就不会写的话那就没必要写作了。
一觉得“无聊”,停课的次数也就随之增加,听课的学生变得越来越少,良多也就自然而然地失去了工作,最后沉湎于原本就嗜好的赌博。
四年前良多自己的存款见了底,他号称为了“收集写小说的素材”而进入侦探事务所干临时工,可是工作的所有收入都变成了赌资。他开始变得很少回家,在事务所过夜的日子多了起来。他厌倦了响子冷淡的目光,偶尔回家也是为了钱。花光了夫妻共同的存款后,他将手伸向了儿子的学业保险费。
这一切败露于三年前,响子给了他一年改过自新的时间,可是良多的生活状态一如既往,反而在赌博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可以说是良多自己抛弃了亲人。
良多端着咖啡坐到写字台前。写字台上杂乱无章地堆放着来路不明的发黄纸张,还有尚未读完的书籍和词典。最显眼的是贴在墙上的颜色五花八门的贴纸,有一百张以上。其中有些贴纸已经严重褪色。虽然创作停止了15年,可在这15年中良多也试图进行过创作。
至少,他有过创作的冲动。良多取出手账,提起钢笔,打算将今天记下的句子写到贴纸上,但又立刻停了下来。
他把提包拉到身边,从里面取出彩票。这些彩票是在母亲家中发现后带回来的。良多用手机给彩票中心打电话一一确认中奖号码,费了不少时间,结果一张未中。
父亲一定确认过了。他为什么还要留着彩票呢?难道打算和雪舟的立轴一样“二次收钱”?想到此,良多竟不寒而栗起来。在立川的咖啡馆里索取的那笔钱是名副其实的“二次收钱”。“别把我和老爸想的一样坏。”良多喃喃自语着为香烟点上火。他在手上摆弄了片刻彩票,露出愤怒的神色,用烟头上的火将彩票付之一炬。
良多重新取出手账,在贴纸上写了起来。今天最重要的一个句子是“造什么孽了?我的人生”。这是在立川的咖啡馆里听到的句子,但良多没有写下未来说这句话时的背景。这些贴纸是良多的希望。所有贴纸不断混合在一起,逐渐膨胀成巨大的东西,当某天将它们编织成一部巨著时,活生生的现实一定隐藏在它们中间。用现实打造的小说必定打动人心。仅仅停留在良多想象中的故事,和孩子们的怪兽游戏毫无二致。
良多将贴纸贴到墙上后,坐到了稿纸前。脑子里没有一丁点故事开始萌动的迹象。他只是无聊地在稿纸上写下了“雪舟”二字。
(1) 奈良时代前从中国传入日本的一种以升官为内容的棋盘游戏。
(2) 日本的风俗,在聚餐、酒会等活动之后转换场地举行更小范围的第二次聚餐、酒会等。
(3) 赌马场地以外下注的赛马彩票销售点。
(4) 日语中的一种说法,指起床后从不叠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