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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2 初次见面,请多指教(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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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时代始于2008年。

这一年手机已经彻底普及,社交网络逐渐进入每个人的生活,北京刚举办完盛大的奥运会,全世界的目光都聚集于此。我在电视里看完了盛大的开幕式,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着奥运会,中国代表团最终夺得了奥运会金牌榜的头名。一夜之间,每个人眼里都写着自豪。与此同时,金融危机也悄然发生,世界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我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在大学要做的事。

当我决定要来北京时,家中就弥漫着不安又紧张的气氛,父亲早已把我的未来都安排妥当:念一个离家不远的大学,再回到家乡找一个他觉得“挺好”的工作,至于这工作是否适合我,或者我是否喜欢,在他看来都毫无意义。从小到大他就安排好了我的一切,从未跟我商量过,仿佛在他心中这就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但这一切都没能改变我要离开家的想法。我必须摆脱掉所有往事,摆脱家庭,摆脱那该死的让我觉得空空落落的情绪,离开家是我当时唯一的选择。

快到北京时,飞机倏然转了个弯,我看到了窗外的蓝天,瞥见了北京林立的高楼。

一切都会很顺利的,我心想。

学校在北京的北边,坐落于一个不大不小的大学城里。从大门走进去,首先看到的是并排的柳树,再过一会儿就能看到一座石桥,石桥下是一片人工湖。人工湖里有数十只白色的鸭子,湖面上有一艘老旧的船只,说是从很久以前就停泊在这儿的,因为年代久远,已经丧失了作为船的功能,眼下变成了鸭子们的巢穴。

岸边是两排桌椅,桌椅特地做成了古旧的铜色,夏日正盛,湖边倒映着柳树的倒影,沿岸的小路又被参天大树的阴影遮盖,因此,这儿成了新生们常走的地方。

教学楼用红砖建造而成,虽说已有数十年的历史,但因为校方管理有方,这红砖看着完全没有“老旧”的感觉。钟楼和食堂则用白砖堆砌而成,跟红色的教学楼相得益彰。

稍显落魄的是我们的宿舍楼,从外边看依然崭新,可楼内则是另外一番景象。宿舍间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灰尘气味,地板虽然打扫过,但还残留着一些没法清理干净的痕迹。从小在医院长大的我,对这些感到极为不适,到宿舍的第一天晚上便没有忍住大肆整理,又买来消毒液拖地,但依然收效甚微。

作为大一新生,自然对周遭的一切充满了新奇感,就连空气都有所不同,透着勃勃生机。我一个人把校园走了个遍,又逛遍了周边的地方,新生活就在眼前,丰富多彩的新世界就在前方,一切都在按照我所预想的方向走着。

正当我在心里暗自庆幸时,却冷不防地被打回了现实。

我依然找不到人说话,起初找不到原因,后来才明白,我并没有真的变成那种幽默风趣的人,只是梦真让我误以为自己变成了那种人而已。那是属于她的才能,不是我的。

这是更为广阔的世界,人们说话和生活的方式天差地别,话题又五花八门,不是我能够简单跟上的。同时我又极为在乎别人的看法,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再被贴上一个糟糕的标签。所以我极少表达自己的想法,或者顺着他们的话说。如果说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透露出某种气场,一眼就能让人看出基本的性格,那么我身上的气场则接近于“无”,是一种透明的气质。

我比想象中更沉默寡言,舍友们总是说着属于他们的话题,上课的时候也都坐在一起,跟其他同学自然而然地说话,朋友圈越来越大。唯有我在原地踏步,越发孤立。

一切开始向反方向飞奔。对于环境的新鲜感退去之后,没过多久,梦真的身影就开始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最初还只是一些虚影,后来慢慢地变成了更加鲜明的存在。

彻底想起她的那天,我正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湖边。

那天阳光特别好,没有什么风,云朵像船只一样浮在天上。我走在湖边的小路上,看着鸭子游来游去。对岸的桌椅边坐满了人,大家三三两两坐在一起,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对面走来抱着书的女生,一脸笑容地跟身旁的人说话。那是特别奇妙的一天,路上遇到的所有人竟都是成群结队,身边的一切都热热闹闹。或许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只是我选择不去在意。总之,在这么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本该是心情最好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回避不了这样一个事实,每个人好像身边都有人陪伴,只有我一个人戴着耳机走在这条路上。人总是在最不该想起一个人的时候想起那个人,如同一种诡异的墨菲定律。

我看向湖里的鸭子,鸭子们都游在一起,只有一只远远地落在后头。或许在鸭子中不存在落单这回事,只有不善言辞的人才会落单,我想。人人都有地方可去,唯独我孤身一人,站起身时,阳光格外刺眼。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片荒芜,犹如沙漠一般的荒芜,风吹过来,扬起了一片沙子,沙子敲打在身上产生刺痛。在不远处,有好几条道路,我能看到道路尽头是喧嚣的城市,那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我满心期待向道路的那头走去,步伐越来越快,就在那城市只有触手可及的距离时,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道墙。我跌倒在地,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被撞裂了,随之而来的就是整个人被撕裂的痛苦。狂风席卷沙子而来,眼看着我整个人都要被淹没在尘土之中,梦真出现在我的上空,她向我伸出手来,我挣扎着伸过手去,却什么都摸不到。

就在这时我从梦中惊醒,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服自己那不过是一个梦境。

我一直以为可以带着梦真前行,带她走向新生活,以为自己有这种力量。或许一切应该反过来,是因为有梦真在身后,我才有了这种力量。所以她离开以后,我便对一切无所适从了。就像是满心期待地坐上开往目的地的列车,下车后才发现自己坐过了站,眼前没有路标,也没有指示牌,风景又是无比陌生,身边的人很快都往前方走去了,而我因为失去了方向感,所以缺乏跨出第一步的勇气。

我在书店找了份兼职,一周工作三个半天。周四和周末,每天的工作从下午两点开始。报酬可以忽略不计,但我只能让自己忙碌起来,在书店工作是相对不需要跟人打交道的工作。在书店里工作的学生除我之外还有一个大我两届的学长,叫姜睿,可能是同为学生的原因,他对我很关照,如果没有他,恐怕我很难这么快地适应这份工作。但他看起来过于严肃而自律,我本就话不算多,他也是一样,因此,我们的交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只停留在工作上,只是见面会打招呼的程度而已。

一天,我上完课走回宿舍,刚走到宿舍门口,听到他们讨论起我,大意是说我这个人哪里不太正常,不爱跟人交流,性格孤僻,接着又听到有人说“你提他干吗,有什么好提的,多无聊的一个人啊”。这句话不偏不倚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每个字竟然都无比清晰。即使我自认为是这样的人,可当我听到这些时,却依然觉得神经被刺痛一般。我停下了脚步,在门外徘徊了一段时间,等到他们聊游戏聊得热火朝天时才走进去。

我坐到床上玩手机,屏幕暗下去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的脸。那张脸乏善可陈,走在人群中恐怕都不会让人看第二眼。这种自我认知让我自卑起来,也同时羡慕着那些气场强大的人,羡慕那些可以轻而易举就拥有很多朋友的人,他们所处的世界,是一个我没法去往的世界。

班里有这样的一个人物,叫夏诚。

开学没多久,他就成为同学们口中的话题人物。他一丝不苟的打扮,精心打理的发型,都在当时的男生中很少见。听说他家境富裕,吃喝不愁,又是地道的北京人。但让人们真正注意到他的,还是他那天生的与人的亲近感和轻快幽默的说话方式。他乐于交朋友,也拥有交朋友的能力,每当他来到班级时,坐着的人大多都会围到他身边。他总有很多故事,这时总能听到一阵畅快的笑声。

从女孩们的交谈中得知,他有一个校外的女朋友,两个人在一起很久了。“还真是可惜啊,好看又有钱,如果是单身就好了。”她们这么说道。

我与他没有太多的交集,我当然想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我觉得如果与他成为朋友,就能变成想象中的那种幽默而风趣的自己,就能借此开拓自己的世界。可就像我说的,我对于交朋友的技巧一概不知,又缺乏社交中应有的自信。开学那天有过一次简短的交谈,打过照面,往后就再也没有说过话。如果说班集体是个舞台的话,他就站在舞台的中央,而我只是舞台下最外边的观众而已。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主动跟我说话。

这是十一月的事。

天气渐渐冷了下来,来上课的人又少了许多,教马哲的老师是个小老头儿,他对课堂的出勤率颇为不满,言语中流露出对我们这代人的无奈。

“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要搁以前,哪有这么多人不来上课的。”

虽然他说着这些话,但我其实很喜欢这位老师。他上课可谓是尽职尽责,即使来上课的人只有一半不到,他也不偷懒。他同时写得一手好字,我对字写得很好的人很难讨厌起来。最重要的是他说这些时的语气,总让我觉得有些寂寞。

所以上他的课,我尽量认真一点儿,即使很难收起心思不想别的事,也还是会尽心尽力地把他的板书都抄下来。正当我记笔记的时候,夏诚坐到了我身边,他邀我一起唱歌,这让我愣了一下,后来才知道那天是他的生日,但让我一直很疑惑的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特意叫上我。

“第二天还有工作。”我推托道。

“第二天的事第二天再说嘛,你一定得来啊。”他说,脸上带着爽朗明亮的笑容。

我无法拒绝,下课后认真选礼物,最后在学校附近的店铺里选了一支钢笔,心想这他总能用得上。

晚上来到约定地点,不见夏诚的身影,整个包间里只坐着一个女孩。我在门口徘徊了会儿,再三确认时间,又回头看了眼包间号,确定自己没有走错,才走进了包间。

“你是夏诚的朋友吧?”女孩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嗯,我是他同学。”我说,有点不太适应包间里昏暗的灯光。

“我是他女朋友,我叫安家宁。”她说,“先坐一会儿吧,他一会儿就到。”

坐下后她忙前忙后,又是帮我拿水,又是问我要不要先点歌,还帮夏诚道歉。安家宁化着淡妆,一头长发,穿着显得十分高雅,说话的语速不紧不慢,声音也不大,整个人给我一种文静又优雅的感觉。但我没有再看她,或许是怕不知道说什么,就低头看起手机。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来,安家宁见我不说话,就主动跟我说起,她今天花了一整天才布置好夏诚的生日派对。

“这些气球我花了两个小时才弄好。”她指着天花板下的气球说。

“你一个人弄的吗?”我问。

“是啊,”她又看向了照片墙,一脸紧张,“不知道夏诚会不会喜欢。”

照片墙上有很多照片,是夏诚跟朋友们的合照。我看到最中间的位置是他俩的合照,看着是按照时间线排列的,最左边的那张照片里他们还穿着校服,安家宁一脸笑意地看着夏诚,那笑容看起来是如此熟悉,恍惚间我想起了以前也有人这么看着我。我决定不再想下去,转头对安家宁说:“他肯定会喜欢的。”

这时夏诚的朋友都陆陆续续到了,安家宁跟每个人介绍自己,又问大家要喝什么,招呼着大家,看得出来她竭尽全力地想让气氛热闹些。气氛不算太尴尬,但这本身与安家宁无关。人们所说的话题都是关于最近去的好玩的地方之类的,反倒是安家宁的话不多,只是时不时地点头附和上两句。

还好夏诚没有迟到太久,他一出现气氛很快热烈起来,每个人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言语里都是今天晚上要不醉不归的意思。我坐到了最边上,在这种全然陌生的环境中,已经习惯不说话。我不安地算着时间,得早点回去,我心想。

没过多久,夏诚就走到我身边,手里端着两个酒杯。

“我以前没怎么喝过酒。”我忙说。

“今天我生日,”他说,“你怎么也得喝一点嘛。”

安家宁走到他身边,关切地提醒他少喝些。夏诚点头说好,亲昵地抱着她,接着便叫上了他的朋友们聚到一起玩游戏。我不擅长喝酒类的游戏,无论是猜拳还是玩骰子都输得一塌糊涂,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只记得喝得很快。几轮游戏结束,我开始兴奋起来。说是兴奋也不太准确,大概是思维开始不受自己的控制。

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此刻我眼前的景象变得朦胧,不再真切,只是颜色变得鲜明,明明昏暗却恍似色彩斑斓。世界变得无比美好,每个人都很可爱,他们说的话明明我都听不清,却也觉得无比真诚。游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结束了,我却没有放下酒杯,思绪变成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浮。我觉得身体也轻盈起来,忘却了所有烦恼,整个人游离在现实之外,仿佛是凭空打开了一扇门,门后是没有重力的世界,踏进这个世界的人都不需要名字,我们一起随处漂流,离身后的真实越来越远。

可再喝多一点儿的时候,我就被突然拉回了现实,像是被引力拉回了地面,剧烈的碰撞使得眼前的一切开始天旋地转,就连夏诚都开始有了重影。我用尽最后一丝理智走到了门外的厕所,一阵反胃。我吐光了酒,吐光了胃里的所有东西,吐到眼泪直流,所有快乐的错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道过了多久,再也吐不出来时,我想:怎么着也要回到包间里。可即便我自认神志清醒,手脚却好似不是自己的,将将移动了一小步的距离,就立刻瘫倒在地。所有的思维又变得断断续续,对当时的记忆也断断续续,我闭上眼睛,紧锁眉头,抿起嘴唇怕自己再吐,强忍天旋地转的眩晕感。

这时我感觉到有人在拍我的肩膀,我费尽力气才勉强睁开双眼。

是一个女孩,她明明就在我眼前,我却看不清她的模样。印象里是她的眼神,我说不清里面是什么,但我觉得她的眼神无比清澈。她说了什么我也记不清了,大概是问我怎么样之类的话,因为我记得自己反复说着没事。我终于清醒了些,能站起来了,可走路依然摇摇晃晃。那个女孩一路小心翼翼地陪着我,怕我再摔下去。

夏诚问我去哪里了,我便含糊回应。女孩大概说了一句我喝多了之类的话,夏诚对我说没关系,他在校外租了房,晚点可以住他家。

没再说上几句话,他就被朋友叫去喝酒了,剩下的喝酒游戏我都没有参与。我实在是迈不开腿,几乎是瘫在了沙发上,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到了十二点,大家唱起生日快乐歌,我也站起来又喝了一杯酒,天旋地转的感觉再次袭来,坐下后很快就睡了过去,睡之前最后的记忆是安家宁拿来切好的蛋糕,我说等会儿再吃。

我醒来时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酒醒了大半,只见夏诚倒在一边,安家宁和那个女孩正唱着歌。女孩看我醒了,问我:“怎么样了?”

我不好意思地说:“没事,醒了。”

“你再喝点儿热水吧。”说着她又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嗯……”我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没耍酒疯吧?”

她扑哧一笑,说:“没有,你睡得可踏实了,你再缓一会儿,我们唱会儿歌。”

我吃了一碗面,头疼缓解了不少,只是胃还有些不舒服。回忆起喝多时的样子,恍惚间有种错觉,那时的我不是我,可喝多时的感觉又真真切切地都还记得,到底哪一个我才是真的我,我自己竟也无法分辨。或许我身上藏着一个我都不认识的自己,而这个自己可以融入周遭的环境,找到属于我的位置。

不知道过了多久,点的歌都唱起了第二轮,我提议送夏诚回去。等我们三个把他扶到楼下时,我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四点了。天依然很黑,可街道却灯火通明,街边的一切都比我想象的更热闹,不管是来来往往的车辆,还是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好像现在不该是凌晨四点,而是晚上十二点,热闹的黑夜才刚刚开始。喝过的酒,唱过的歌,明天醒来人们又会再来一次,周而复始。这是一个我之前所不了解的世界,但却觉得有种熟悉感,回过神来才察觉到:它跟我梦里的世界有相似之处,热闹又繁华。

难以置信,我竟然真的身处此境。

走到路边,夏诚依然站不起来,只能坐在马路牙子上。安家宁蹲在他身旁,一会儿拍着他的背,一会儿给他递水。女孩和我站在一旁帮忙打车。

冬天的风比我想象的更冷一些。

“你回哪儿?”我问道,站到风吹来的那一边。

“我和家宁先送你们回去。”女孩说,“别担心,安家宁会把我安顿好的。”

“我已经醒了,先送你回去吧。”看她一副担心的模样,我就沿着马路牙子走了一遍,没想到刚走了三步就滑了一下,差点儿崴脚。这是为什么?我明明脑袋很清醒啊。

“你看你看,我就说你没醒吧。”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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