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十九岁那年的夏天(1/2)
对于别人而言很简单的事,对我来说却很难。
比如在周遭世界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这件事。
小时候身体不好,大部分时间都不得不在医院度过,我唯一能看到的风景,不过是病床外的杨树,再往外边看就只剩下围墙。记得好不容易出院回家的那天夜里,我又发烧了,烧得迷迷糊糊,奶奶背着我一路跑到医院。我伏在她背后看着路灯,心想,原来每个路灯之间的距离都这么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靠自己的力量走过去。医院弥漫着刺鼻的药水味,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神色匆匆,仿佛多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我住在一个多人病房里,他们的对话离我太遥远,又没有兄弟姐妹陪伴,只好靠自言自语来消磨时间,那不是单纯地自己随便说些什么,而是一人分饰两个角色,自己跟自己对话。
我日夜盼着可以正常上学,想要找到同龄人说说话,终于身体好了些,父亲就带着我搬到了市区。那天到班级时,所有人正聚在一起说话,看到我瞬间安静下来。老师让我介绍自己,我看着陌生的面孔,准备好的话都不翼而飞,支支吾吾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事后回想起来,这是再糟糕不过的开场。
我们班是学校的重点班,第一次月考后老师发试卷,边报着名字和分数边说:“大家考得都不错,但有些同学拖了后腿,希望这些同学能够自觉,不要做害群之马,影响我们班级的升学率。”他手里还剩下三四张试卷没有发,其中就包括我的那份。他虽没有明说,但我觉得自己就是他所说的那些人之一。我灰溜溜地领完试卷,头很低地走回座位。下课时听到同学们讨论我,他们说话很小声,但我还是听到了:“那么多班级不去,为什么偏偏要转来我们这儿?”都是诸如此类的话。哪怕是现在,想到“害群之马”这个词,我还是禁不住感到耻辱。加上那时的我面色苍白,身体瘦弱又笨手笨脚,连话都说不清楚,那之后我就成了同学们取笑的对象。
他们认为我是一个从乡下来的转校生,成绩差又没什么见识。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我意识到他们说的是对的,无从反驳。在他们下课可以自然聚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我只能呆呆地坐在座位上,不知道自己能和谁说话。
这期间唯一开心的事,是拥有了一款属于自己的p4,我很喜欢这个既可以放歌又可以放电影的机器,所有的音乐播放器都是这世上伟大的发明。现在回忆过往才发现,我好像从小就很喜欢音乐,它让我的身边不至于过分安静,就像是有人通过音乐在对我说话一般。但严厉的父亲不会给我买这样的东西,在他眼里这些玩意儿只会影响学习。我只好缠着偶尔来市区看我的奶奶偷偷买了一个,小心翼翼地不让父亲发现。
那时我想着,总有一天能融入这个集体,能跟上他们的步调,能找到可以说上话的朋友。
我至今仍记得这个愿望彻底破灭的那一天。
那天大家聚在一起聊起p4的话题,我也按捺不住地拿出自己的p4,跟大家说起自己平时听的歌,这是我生活中唯一闪着光的东西。我没有发现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也没有发现同学异样的眼神,就这么自顾自地说着,直到一个同学走到我身边问我:“你的p4能给我看看吗?”我才发现身边安静得可怕。
看完后他一声不吭地走回座位,身边的人窃窃私语起来,我搞不清楚怎么回事,纠结了一个下午。
到了晚上我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正收拾着课本,准备找一首歌在回家的路上听,听到班长喊我的名字,让我去一趟办公室。那瞬间让我有些恍惚:一直以来我在班里就如同一个透明人般存在,他们从没有叫过我的名字。打开办公室的门,就看到了父亲,他一脸严肃地跟老师正说些什么,我下意识地藏起耳机,刚想问他怎么会来。
突然“啪”的一声,一个巴掌落到脸上,这巴掌把老师都震慑住了,我只听到父亲不由分说地说:“你还学会偷同学的东西了!”
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偷什么了?”
“还说没偷?”他看到了耳机,一把拉了出来,“这是什么?”
他的脸上写满了愤怒,根本不等我开口,就生拉硬拽地强迫我低头向老师道歉。我怎么也不肯过去,站在原地涨红了脸。
又一个巴掌打过来,我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剩下的什么都感觉不到。我愣在原地,犹如被平地里惊起的一道雷劈中,脑袋嗡嗡作响,喉咙里像卡了根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老师连忙走了过来,把我父亲劝住了,他才稍稍缓和了一点情绪。
“事情也不一定就是那样。”老师说。
“我回家好好教育他。”父亲说道,“太让我丢脸了!”
在父亲心中事实到底如何压根儿就不重要,我的心情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是这件事情让他觉得丢脸了,仅此而已。
回家的路上,父亲强压着怒火,一言不发,到了家中母亲问发生了什么,父亲不作声,我也不肯说话。母亲什么都不知道,却对我说:“你给你爸认个错,干吗跟你爸过不去!”
我再也受不了所发生的一切:为什么他们都不等我开口说话,就认定了是我的错?这样的家我一秒也待不下去,在母亲做饭时,我趁着父亲不注意偷偷溜出了家门。
我用尽所有的力气一路奔跑,跑到再也跑不动时,几乎是整个人瘫倒在马路边的台阶上。周围人来人往,有人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我却什么都感觉不到,感觉不到风,也听不到马路上有车开过的声音。坐下后我试图厘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能想到的就是那个同学以为是我偷了他的p4,于是告诉了老师。可为什么老师都不先找我了解事情真相?为什么同学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是我偷的?只是因为我是从乡下来的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吗?难道在他们心中我就是这样的人吗?那我在父亲眼里又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我身边仿佛有着无数道高墙,它们高高地耸立着,遮住了最后的一缕光,只留下一片漆黑。
过了很久,我才站起身,木然地走在街道上,一路下意识地走到了音像店门口。我想起了曾经听的歌,从货架上找到一盒卡带,问老板借了复读机。耳机里传来了熟悉的音乐时,我眼前浮现出小时候的那个自己,被困在医院病床上的那个自己。到头来能跟我说话的,只剩下音乐而已。
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到最后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偷了那个同学的p4,老师也没有再提起过,我自己的p4自然被父亲没收了。只是从此班里的人都疏远了我,这是属于他们的默契,我被冠以“小偷”的称号,这个称号甚至取代了我的名字。渐渐这个消息传开了,走在学校的路上,不认识的人看着我的眼神里都带着刺。后来我才知道,是班长得出了“是我偷的”这个结论,在毫无证据支持的情况下,所有同学都认同了这个结论。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一点感觉了,知道不知道这些又有什么区别呢?什么原因都不再重要,我只知道一件事:人们一旦认定了一个事实,根本就不需要求证。那时的我深陷于牢笼之中,那是由偏见和误解构成的牢笼,无处可逃。
就这样,我沉默寡言,回避所有人带刺的目光,把自己的世界缩小到只有学习和音乐的世界。
就这么度过了我十四五岁的时光。
没有课的时候,我都在音像店里逗留一整天。
这家音像店并不大,从最左边到最右边不过十步的距离,货架也只有六排,卖的都是清一色的卡带。自从随身听流行起来之后,卡带就变成了上一个时代的产物,人们很快对它们失去了热情。所以哪怕是周末也没有什么人会来这里,即便是有人来,也都是来了就走。这样也好,我可以安心地切断与世界的联系。世界对我来说不再重要,甚至说不如不存在,既然它忽略我的存在,我便也忽略它的存在。
直到我刚满十六岁的那个夏天,有一个女孩也走进了这家音像店,她跟我一样,一待就是一整天。接连好几个周末我都看到了她,我渐渐察觉到她跟我一样,在这里要关门时,我们走出音像店的步伐都极其缓慢又沉重,说是缓慢或许不够准确,那更像是一种没有期待感的步伐。正是因为注意到这点,我开始注意起她来。
她总是紧锁眉头,低着头认真地做自己的事,对窗外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兴趣。越是观察,就越是觉得她的认真不合常理,一个人的集中力是有限的,无论多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也需要有放松的时刻,但我几乎从未看到过她停下来休整的时刻。她身上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雾,她把自己都藏在了这雾里。可有那么一次,我瞥见了她内心的一角,那天音像店有事没能准点开门,但我们都准时到了。等待时我们恰好四目相对,只是一瞬间的事,我却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她的眼神里没有讶异,没有期待,也没有厌烦,什么情感都没有,只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那是只有同类之间才能感受到的感觉,就像是快乐的人很难察觉到别人的痛苦,只有同样痛苦的人才能敏感地感受到别人的痛苦一样。我感受到的就是这么一种类似于同性相吸的东西。
我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我想她也逐渐习惯了我。
每到音像店我就会寻找她的身影,有她在的音像厅的确比只有我一人在时更觉安心一些。她也会在看到我之后,才低下头去做自己的事。或许这是因为知道这座城市里有人跟我一样“奇怪”,在学校让我觉得无比压抑的情况下,她的出现让我的十六岁不至于是彻头彻尾的“不正常”。
我们第一次说话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着?
对了,那天我刚到音像厅就下了一场大雨,这场大雨来得极为突然,本来还亮着的天很快就暗了下来,树叶被风刮得七零八落,不久,整座城市只剩下了雨点打在地上的声音。街道上瞬间没了人影,眼看着雨越来越大,我想她今天应该不会出现了,却在门口看到了她。
她费劲地推开门,又得顾着收伞,整个人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头发已经被淋湿。我赶紧去帮忙,帮她抵着门,接过伞让她先进去。帮她收伞的时候,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外面的风,风吹着雨打在我身上,打在伞上。这场雨比我想象的更大一些。
我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说道:“今天雨这么大,没想到你还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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