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众神的晚霞 > 第七章

第七章(2/2)

目录

思及此处,我回想起自己昨晚在“猫头鹰屋”里醒过一次。说是昨晚,其实也就是今天,可能就在同一时间,千代死在了医院里。我不相信什么“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只是她的死亡时间确实就是我清醒过来的那段时间。莫不是千代有话要向我倾诉,所以才叫醒了我?那个时候,我正与桐子腿脚交缠,躺在镶嵌着镜子的床上熟睡,虽然暂时清醒过一段时间,思考过诚治和富子的事情,但几乎没有想到千代,后来就又与桐子肌肤相贴着入睡了。“猫头鹰屋”与医院的地点、环境迥然不同,所谓“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大概只是我自己想得太多了。

护士长没多久就回到了病房,问我检查得怎么样了。我沉默地看着千代。现在还不能断定千代的死因,我必须慎之又慎。

我问护士长昨晚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来过医院。护士长说,她已经问过值班人员了,值班人员说昨晚十点就锁了门,之后也一直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情况。实际上,哪怕真的有人偷偷溜进来过,也不能说明潜入者和千代的死有关系。我把千代僵硬的手放回到被子里。不知是不是云层遮挡了阳光,天色突然间昏暗了下来。千代的脸看起来黯淡无光,门牙露在外面。我想给她合上嘴,但她的躯体已然僵直,无法再合拢嘴巴了。

我给千代盖好白布,离开了病房。诚治蹲在门口右手边,看到我出来,依然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只是把目光投向了我。空洞的目光看起来像是怯弱,又像是怀疑。我一句话也没说,和护士长一起回到了值班室。

八点半一过,值班室就开始忙碌起来,护士们忙着准备今天要用的药物和注射液。我洗洗手,坐到了值班室里面的沙发上。“您不觉得奇怪吗?”护士长跟在我身后进来,坐下的同时开口问道。

我问她院长知不知道千代已经死亡的事情。护士长说:“院长因为医师协会的工作,今天一早就去了s市,晚上在那边留宿,明天才会回来。”我想起前天曾经听院长说起过这件事,昨天还记得清清楚楚,到今天早上就给忘了。

“我们怎么处理呢?”护士长似乎从先前开始就急着要我给出结论。

我问护士长千代死亡的事情是不是还没有告知其他人。

“我们已经联系了她的家人和福利机构那边,不过她家离得远,福利机构也是九点才上班,两边都还没派人过来。”也就是说,目前只有护士看过千代的遗体。我问护士长是不是这样。护士长流露出“当然是这样”的表情:“您过来检查之前,我们都没清理过遗体,一直就那么放着。”

我点点头,燃起一支烟,告诉她可以清理遗体了。护士长立刻看着我,问道:“您不觉得可疑吗?”我沉默着没有说话。护士长又看着我说:“千代死得有些蹊跷,您就不觉得可疑吗?”

我很快明白过来,护士长是在怀疑千代的死另有隐情。别说护士长了,但凡有些医学常识的人,应该都会发现其中的异常。“是不是该报个警呢?”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子。上午的阳光照射在窗玻璃上,让积攒了一个冬天的脏污无所遁形。我看着窗户开口说道:“先做清理再说吧。”

护士长再次看向我:“就这样处理吗?”我告诉她,死亡诊断书我会自己写,暂时就先这样,随后离开了值班室。离门诊开始还有段时间,我就先回了公寓。从“猫头鹰屋”回来后,我立刻被叫到了医院,连脸都没来得及洗。现在,我想静下心来喝杯咖啡,还想先一个人想想事情。

回了家,躺倒在沙发上,我再一次思考起千代的事情。从她脖子上的瘢痕和昨晚的情况来看,千代死于诚治之手几乎是毫无疑问的。即便事实并非如此,正确的做法也是向警察报告千代横死的事情。我心里明知该这么做,却无论如何都下不了决心。要不要就这么掩盖过去呢?我正迷茫着的时候,桐子打来了电话。

“还好还好。”桐子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轻快。她说回家后姐姐还没有醒,两人没碰上面,接着又问我怎么样。我沉默了片刻,告诉了她千代死亡的事情。

“啊,是那个长年瘫痪在床、需要丈夫在身边陪护的人吧?你不是说她情况还很稳定吗?怎么就死了呢?”桐子还记着我之前和她讲过的事情。

“目前还不清楚。”我答道。“刚回来就发生这样的事,很辛苦吧。”桐子说完就挂了电话。

休息了大概一个小时,我又去了医院,门诊前已经聚集了一批看病的人。今天院长不在,我必须一个人处理。我停下原本打算走向病房的脚步,回到门诊给病人诊治。大概过了三十分钟,护士长再次过来找我,问我准备怎么处理千代的事情。她的脸上明显透露出对我的不信任。我让她去把千代的病历和死亡诊断书拿过来。

“真的不报警吗?”我没有回答,继续给门诊病人看病。护士长离开了。过了十分钟,住院大楼的护士代替她过来,把诊断书交给了我。给一个感冒病人看完病后,我在诊断书的死因一栏里写下:

间接死因,脑血栓后遗症

直接死因,窒息而死

又在诊断书下方签上自己的名字,盖好章递给了护士。护士看了会儿诊断书,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了。我没有休息,又继续看起了门诊。听病人讲述病情,用听诊器听音,给病人换纱布……就这样,我一刻也不停地驱使着自己。我想,这样一来就能把千代和诚治都抛到脑后。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门诊快结束的时候,秘书长过来了,说是有话要和我说。我说门诊还没有看完,他就说这件事比较急,态度非常坚决。看完两个病人后,我站起身,和秘书长一起去了门诊室里面的更衣间。刚走进更衣间,秘书长就关上门,说:“我想和您谈谈茂井千代的事。您在诊断书上那样写,真的没有问题吗?”我站在那里,看着窗户点了点头。秘书长站在我对面,再次确认般说道:“护士和其他陪护人员之间都有传言,说千代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被诚治杀死的。您写的诊断书真的没问题吗?”

我不知道那样写有没有问题,总而言之,我是照自己的判断写的诊断书。我把这话一说,秘书长就怀疑地看着我:“是不是诚治请您这样做的?”从昨晚起,我就没有和诚治说过一句话,他也没有拜托我做任何事情。

“您要说的就是这个吗?”我问道。秘书长叹出一口气,含糊地说:“其实只要棺木一到,千代就会被送回家,但是员工之间有着这样的传言……”“这种事用不着担心。”说完,我就接着回去看门诊了。

下午我有两台手术,这在平时并不多见。一台是阑尾手术,一台是右小腿接骨手术。阑尾手术难度不大,接骨手术则耗费了近两个小时。以前做大型手术时都会出现在手术现场的护士长这次没有出现。

开始做第二台手术的时候,值班室的护士进来告诉我,诚治说想和大家一一道个别。我原本以为他已经回去了,结果听说因为在棺木和葬礼费用的支付方式上没有谈拢,他现在还没有把千代接走,最终定下的方案是由医院先垫付费用,遗体则由福利机构派车送回家。

“守灵和葬礼的日子定下来了吗?”我问。护士回答说不清楚,不过听福利机构的人说,守灵就定在今晚,明天出殡。我一边给骨折的病人摘除血块,一边想起明天是周六。

“您要去见诚治吗?”护士还在等着我答复。我做着手术,内心有些迷茫。我想在千代的遗体被送离医院前见一眼诚治。如果可能的话,我想知道他对千代究竟有没有起过杀心;如果是他杀的千代,那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杀的呢?这是我想知道的问题。当然,我并不打算再改死亡诊断书。

千代的死亡是无可挽回的事实,即便改了诊断书,她也不可能因此复活。我只是想知道诚治内心真正的想法。面对着瘫痪两年的妻子,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和女儿有了不正当关系之后,他是不是就把妻子当成了眼中钉呢?还是说,看着大小便无法自理的妻子,他心生怜悯,于是就掐死了妻子呢?眼下并不适合问这些问题,毕竟我还在做手术,而且旁边还站着护士。再说了,事已至此,问这些或许也没什么意义了。无论他是真爱妻子,还是嫌妻子麻烦,他都已经杀了妻子,结果并不会因为他的想法而有任何改变。他是出于要杀妻子的动机而杀了妻子,这个事实现在已经明显浮出了水面。

早上的时候我已经在病房里见过诚治了。他坐在死亡的妻子身边,脸色疲惫至极。看到我之后,他似乎有话想说,最终却没有开口。如果我现在去见他,他必定还是那副样子。

“你告诉他,我现在在做手术,让他直接回去吧。”我对护士说着,接合了病人的骨折部位,并用薄金属板固定。我边拧螺帽,边在心里思索诚治要来找我道别的用意。说是道别,照诚治那个性格看,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他或许会像之前那样,只轻轻地低头示意。诚治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我把千代的死定性为病逝。他会怎么想呢?会认为我在帮他遮掩吗?还是会认为我是个连绞杀痕迹都辨认不出来的无知医生呢?他说要来道别,或许是为了感谢我放了他一马。

然而事已至此,我感觉自己做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多么重要。我伪造诊断书不是为了诚治,更不是为了让诚治感激我,只是在看着千代的时候,不知为何,就想给她一个平凡的死亡方式,让她直接下葬。确实,一旦对千代的死心存疑虑,就能源源不断地找到疑点。只是如果以横死为由报了警,就会立刻引起周边人的骚动。无论千代究竟是怎么死的,让她的死亡悄无声息才是最好的选择。即便把事情闹大,我们也不能拯救千代、诚治、富子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除了“千代已死”,我不想再思考其他任何事情。为此,我选择了忠于自己在那一瞬间产生的想法。

我决定直到手术结束之前都不再思考关于诚治的事情。幸运的是手术难度很大,让我暂时忘记了诚治。

二十分钟后,手术结束了。我摘下面罩和手套,一进更衣室便看到外科护士正瞧着窗户那边,手里拿着弄脏的罩衣。我问她在看什么。她说,千代的遗体就要被运走了。我刚站到窗边,护士就离开了更衣室。

傍晚的斜阳把医院前的广场照得透亮,广场中央停着辆后门敞开的面包车。那是本市防疫站用来巡诊的车,米色的车身在夕阳的照射下变成了亮灿灿的金黄色。车子座位中央有一副棺木,上面铺着白布,两三个人围坐在棺木旁,看来千代的遗体应该已经运进车里了。车子周围还有十来个人站在雪地上,其中就有福利机构的员工。几个护士不断地小幅度跺着脚,可能是因为阳光虽然明亮,吹起的风却很冷。穿着红靴、体型微胖的护士长站在人墙中央,正与福利机构的野崎说着什么。没过多久,两人回转过身,视线正对着诚治出现的方向。诚治依旧戴着那顶遮到耳际的帽子,两手扯着稍短的大衣,略弓着背走了过去。

围在车身周围的人没再说话,全都看向诚治,其中还有穿着黑色大衣、手里拄着拐杖的村上里。诚治慢悠悠地走在广场上,似乎毫不在意周围的人投来的视线。夕阳的余晖中,他高大的身形在雪面上拖出了长长的影子。走到面包车旁,诚治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医院。他的左半边脸被阳光照得发亮,右脸则隐没在黑暗之中。车里似乎有谁唤了一声,他弓下身,从开着的后门钻了进去,之后小个子野崎也大步跨进了车里。面包车像是一直都在等着这两个人一样,后门随即关闭。

冬季的一天结束前,偶尔会出现神圣庄严的晚霞景象,现在就是如此。倾斜的阳光直直地穿透了广场、防雪林,还有远方的雪原。视线投向远方,雪原看起来就像是晚霞的波浪,又像是一片草原。灿烂而静谧的傍晚已经来到了医院的前方。千代的遗体与诚治所在的那辆车就在这样的暮色里,悠然驶向了国道。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