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十字路口(2/2)
“你知道自己现在的方位吗?”他的话里透着一股威胁。
“不,事实上,我是第一次到印第安纳波利斯。”
他大笑起来。“我的天,你现在待的这个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强烈建议你赶紧打车,尽快离开。”
“是的,警官,可问题是……”
我话音还没落,他就扬长而去了,我只能看着警灯渐渐地消失在夜空。
夜已深,路上行人稀少。我刚刚从克里斯的卡车上被扔到荒无人烟的高速公路上。夜风凄冷。
我沿着公路走了半天,最后终于找到一家汉堡店——此时的汉堡店不仅代表了食物,更代表了安全和温暖。我走向柜台,想换些零钱好给亚当斯先生打电话。有个人跟着我走进汉堡店,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不怀好意地盯着我,那种眼神好像真能杀人。回想起警察的忠告、门外漆黑的暗夜、凄凉的夜风,还有背后恶狠狠的目光……我觉得印第安纳波利斯真的会成为我旅途的终点。
换完硬币,我立刻跑进卫生间,发现里面有个无家可归的男人正在水池里洗澡,于是赶紧退出。退出之后,我发现刚才跟着我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于是我跑到马路旁边的公用电话旁,一边四下里张望,一边拨通亚当斯的电话。正在这时,我听到远处有人在大叫,还有几个人在不远处的路灯底下晃悠。电话接通了。
“赶快接,赶快接,快接……求求你了!”
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我差点儿没跳起来。
“快,快接啊!”
“哈喽,亚当斯家。”此时露西的声音像是从天堂传来。
“亚当斯太太,你好,我是莱奥……我们在从夏洛特斯维尔到查尔斯顿的火车上见过面,当时我还跟您的丈夫讨论了古巴导弹危机和阿波罗登月的事。我知道现在已经很晚了,非常抱歉,但我想还是应该给您打个电话。”
“莱奥,哦,想起来了!你现在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吗?在干嘛?”
“我刚下车!”
“咱们最终还是汇合了!”
“一点儿没错!”
我们聊得很开心,可不幸的是,亚当斯先生不在城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去他们那儿。但不到5分钟,亚当斯太太就解决了问题:她在城里的酒店给我订了房间。太棒了!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你必须想办法赶到那家酒店,离你现在的地方可不近啊!”
“哦,没问题,能告诉我最快的路径吗?”
“哦,我想你不会喜欢这条路的……”
“没关系,您说吧!”
“你必须穿过印第安纳波利斯市中心,然后……”
“这可不妙,”我暗想,“没关系,我有幸运星呢。没事!”
我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很兴奋,但内心深处,我却陷入绝望。市中心?这个点儿?天呢,难道就没其他路了吗?
警察的警告犹在耳边回响。我开始穿越印第安纳波利斯,去找酒店。此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安全问题,我不停地安慰自己: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正在这时,我看到有四个人影从两栋楼之间向我走来,我的心一下子紧了起来。此时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藏,要么逃。怎么办?正在我犹豫不决时,突然发现原来其中两个人影是两个孩子,大概都还不到六岁。这让我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下——既然他们能安全,我也应能该安全,情况应该不会太糟。
我决定接近他们,“嘿,你们好!”
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身,等我赶上他们。现在看清楚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两个孩子,应该是一家人。他们身上还背着背包,外套扣得紧紧的。两个孩子手拉着手。这是我第一次在路上遇到一家人。“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能帮我看看地图,告诉我去万豪酒店最安全的路吗?”我刻意强调了一下“安全”二字。
我注意到父亲肩膀上搭着一条自制的绷带。“不好意思,先生,可我不识字!”妻子也跟着说自己不识字。
我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真的?”
“没错。一个字都不认识。”
他看上去大概40出头,生活在美国这样一个处处繁荣的资本主义摇篮,可竟然一个字都不认识!怎么可能?
没办法,我只好问:“哦,额……你要去哪儿呢?”
“我也不太清楚。听说市中心有一家免费诊所,我们想去那儿,我肩膀疼得厉害。”
我靠近看了看,他看上去确实不太舒服——后来我才知道,他肩膀几个小时前就脱臼了。他带着老婆孩子走了三个小时,想要找家诊所。他们没有医疗保险,甚至没钱坐巴士。两个孩子都穿得破破烂烂。
他叫瑞克。妻子叫戴尔比。两个孩子一个叫肖恩,一个叫肯德拉。
“能跟你们一起走吗?”
“当然!”
我发现瑞克走路有些跛。一边走着,我一边想起了自己之前的生活。那种充满优越感,衣食无忧的日子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尽管如此,我还是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回到那种生活。这次旅行就像是一次放纵。我现在的这种落魄完全是自愿,只是暂时的。虽然一路上都在依靠陌生人的善意,但这只是为了让我体验情感和精神上的富足,我随时可以返回舒适的世界。
可瑞克一家不同。他们始终无法摆脱贫穷,一直缺乏安全感、舒适和自由。这才是真正的落魄。这种想法让我感觉自己像个骗子。
大多数时候,我都对金钱爱恨交织。这么多年来,我的很多决定都是基于“能赚多少钱”做出的。这一直是我人生的动力。我选择工作的目的不是让灵魂放声歌唱,而是为了赚更多钱。这并不是因为我需要钱,而是因为它可以让我有借口疏远人群,远离风险——我这次旅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打破这个怪圈。
但瑞克和戴尔比呢?他们生命的每一个转角都在冒险。
“肯德拉,你认字吗?”
她看看妈妈,然后又看了看我,点了点头。
“太棒了,能帮我看看地图吗?”
“好的。”她站到我身边,帮我打开地图。
“我是在这儿,对吧?现在我们在……这儿。我想酒店应该是在这儿。你能帮我找到一家免费诊所吗?可能会有红色或绿色十字标志。”
“这儿有一个!”她指着市区北部的医院说。
“没错,有一个。太棒了!我们再看看有没有更近的。”
她弟弟在我们中间走来走去,她让开一点,让弟弟也能看到地图,弟弟的鼻子都快碰到地图了。
“那是什么?”他指着高速公路上的红线和蓝线叫道。
“肖恩,那是州际分界线。”
我笑了笑,肯德拉身子向前倾了倾。
“那家怎样?”她指着地图中部的一个红十字架说道。
“走,去路灯下面看。”没错,距离此地两个街区有一家诊所。
“瑞克,我们很幸运啊!”
瑞克的痛苦看上去缓和了些,戴尔比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很明显,这家人很团结,彼此亲近,非常开心。这让我想起了有一次我在孟买贫民窟里的情形,那里的人们虽然很穷,但却彼此照顾,团结友爱。他们看上去真的感到很满足——这听起来可能不太容易理解,但我确实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一种美国家庭特有的惬意。他们身上在发出一种能量,这种能量是我一直没有的。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关爱的重要性,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爱和感情可以帮助你突破那些看似最无助的环境。
不知不觉走到了路口。分开之前,我跟戴尔比握手道别:“祝你们好运。很高兴认识你们。肯德拉,肖恩——你们是我见过的最会读地图的人。瑞克,你应该感到自豪。”
“确实如此。”
“好好照顾自己。”
“你也是,莱奥,注意安全!”
看着这家人的背影,我思绪万千。这是整个旅途中最令我感动的场景之一。我在依靠陌生人的善意穿越美国,希望能在旅途中遇到更多激励人心的故事。还有比瑞克一家更好的故事吗?我衷心祝愿他们能够得到照顾,祝愿瑞克早日康复。
在前往酒店的路上,我内心充满了快乐,几乎忘记了警察的忠告。
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我不得不回到现实。
跟瑞克一家分开之后,我独自一人穿行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市中心,一种不安感渐渐袭上心头。我尽量跟遇到的每一个人保持微笑,装出镇定从容的样子。
“你在干嘛?”路边小巷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我假装没听见,但那个人好像就认准我了。他不断重复这个问题,甚至有些明显的威胁意味。
“你在干嘛?聋啦!”
我仔细权衡了一下,感觉不能再装下去了。虽然在之前的旅途中我也曾感到过恐惧,但这次不同,我甚至能感到对方的敌意。再三考虑之后,我决定放慢脚步,转身面对。
我的目标是全身而退。我不清楚对方是喝多了拿着酒瓶子乱逛,还是拿着什么其他东西。
“嘿,我正要去酒店,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你身上有钱吗?”
遇上个打劫的,我暗想。
“不好意思,我身上没带钱,对不起。”英国人的习惯,凡事都喜欢先道个歉——我无法想象竟然向个要打劫自己的人道歉。他好像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怎么能没钱呢,小伙!”
想跟他说明这件事并不容易,他根本不会相信我竟然要依靠陌生人的善意穿越美国,现在讨论这个问题显然不是时候。于是我决定换个话题。
“听着哥们儿,我真的很累了。现在要赶紧去酒店。”我准备继续赶路了。
他把手放回口袋。“你这么做太不聪明了!”一听这话,我立刻站住了。恐惧袭上心头,大事不妙。
“好吧,我不走。你到底想要什么?”我有些没底气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想从他们那儿要东西呢?”
废话!这还不明显吗?但表面上,我还是尽力保持冷静,站着没动。
“你想买点东西吗?”
哦,原来是个卖毒品的。确实有点可笑,一个毒品贩子竟然找上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但我不想强调自己没钱这件事,于是我礼貌地拒绝了。
“哥们儿,人都怎么了?看问题的角度都不对!”这家伙开始要给我上哲学课了。这也不奇怪,我暗想,既然功夫高手都能当牧师,毒品贩子当哲学家也没什么奇怪。说不定他真是个哲学家呢,谁知道。
他接着大谈如今人们的视角问题——我一边听一边想,难道只有买你的毒品才算是正确的视角?得赶紧脱身,我暗想。每次他稍一停顿,我都想离开,但每次他都拦住我。我都要崩溃了!在被劫持为人质的这半个小时里,我发现,只要我呆着不动,认真倾听,他的语气就很平缓。只要我一想离开,他就会变得激动。没办法,我只好坐下来听他讲。这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
现场确实让人不舒服——想想看,有谁会喜欢听一个毒品贩子在一条充满尿味的黑巷里大谈哲学呢?但另一方面,要是这种场面我都能坚持下去,以后还有什么困难是我不能克服的呢?我之所以经历之前的一切,目的不就是要改变自己吗?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还能生出感悟,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就这样,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一条狭窄小巷里,在口袋里装枪的毒品贩子的威胁下,我开始修炼自己。从今往后,我想再也不会有什么事会让我不知所措了。
“还有就是经济问题!这是个大问题!禁毒本身就是在阻碍经济发展……”
他提高了嗓门,好像变得激动起来。有个巡夜的注意到了这一幕。我轻轻挥了挥手,想引起他的注意。
好像没用。千万不能让“哲学家”看到,所以我只能悄悄地打手势。终于,巡夜的这位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了,我看到他开始拿起电话——上帝保佑,赶快打给警察吧!不到五分钟,警车来了,一下来了两辆。说不定刚才高速公路上碰到的那辆也在,肯定又免不了一场社会安全课。
一名警察走上前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能当着“哲学家”的面说他要强卖给我毒品啊,所以只好简单说这位先生不让我离开,我感觉很不安全,我现在只想毫发无损地去酒店睡觉。虽然对方也感觉这有些不对劲——从他看我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但他也没办法,只好告诉我该怎么去酒店,并让我立刻动身。
一路之上,我一直不停地转身看那家伙是否跟上来——警察只是警告了几句,但并没有逮捕他。此时我是多么想见亚当斯太太啊!
去酒店的路上,我又迷了一次路。等我看到酒店的霓虹灯时,早已过了我跟亚当斯太太约定的时间。走进酒店大厅,我看到坐在大厅沙发上的亚当斯太太。她看到我之后立刻站起身来,笑容中充满着天使般的温暖,立刻上来给我拥抱。
这种感觉太美妙了!
“莱奥,很高兴在这儿见到你!找到这儿不容易吧?”
“确实不容易!”我心头发酸,但还是忍住没告诉她这一路上的细节,只是不住地向她表示感谢。
“哦,别客气。我们都很高兴能成为你旅途中的一分子。我给你带了些零食……”她随手递给我一个塑料袋,里面有花生酱、三明治、饼干、可乐、巧克力等。
“哦,太感谢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确实如此。我不可能跟好心的亚当斯太太说医生刚告诉我可能会有糖尿病,不能吃巧克力!(虽然此时距离我知道这个消息只有一天时间,但我却感觉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年轻人,你看起来筋疲力尽。好好休息吧。要是还需要什么,随时给我电话。”
说完她亲了下我的脸颊,把钥匙给我,然后离开了。
房间号是324,我抬头看了下服务台后面的房价表:112美元!
她怎么能为一个陌生人花这么多钱呢?简直不可思议!她可能不会得到任何回报——我相信,很多人之所以愿意帮助陌生人,完全是出自于内心的善良和冲动。这也正是人性的美好之处。
我打开房间,一头倒在床上。肚子咕噜噜响,我抬头一看,晚上11点,这才想起我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我爬下床,简单冲了个澡,然后下楼去找餐厅——还有几分钟就要关门了。由于刚刚跟毒品贩子打过交道,现在已经没什么能难住我了。我充满自信地走向服务员。20分钟后,我手里拿着一份烤鸡排套餐离开。午夜时分,我肚子鼓鼓地躺到床上,心满意足。
我一边迷糊,一边剖析自己,刚才跟毒品贩子打交道的经历并没有让我受到伤害,反而让我有一种奇妙的自由感,就好像我是刚从克里斯的监狱里出来的犯人一样。我感觉自己跟亚当斯太太、阿什丽一样自由。
之前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可能是因为我内心总是充满恐惧。刚才跟毒贩的交锋让我不得不直面自己内心最本能的恐惧,但这么多年这种恐惧其实一直潜伏在我内心深处。它模糊了我的判断,影响了我的所有决定,让我从来不敢追随自己真正的梦想。
我害怕改变。
害怕被拒绝。
害怕失败。
正是因为恐惧,我才选择了商学院,而没有接受足球奖学金——因为我父亲觉得这个计划太不靠谱。正是因为恐惧,我才跟前任女友分手,选择了现在的工作,选择独自生活。几十年来,这种对于未知的恐惧一直主宰着我的生活,几乎毁掉我。跟这个美国文盲家庭的相遇让我明白了,人类天然有一种应对环境的本能。无论遇到怎样的困境,我们都能走出去。我们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之前跟毒贩相遇时的那种恐惧感其实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我日复一日在经历、但却又从来没有认清过的恐惧。只要能摆脱恐惧,我就能重塑自己的命运,开始新生活。
我已经长大成人了!
这段感悟听起来很简单,但大多数人却一辈子都没弄明白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