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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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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静秋很久都睡不着,一直都在担心长林会把看见的事说出去。刚才他是没对其他人说,但那不是因为她在那里吗?等到背着她了,他会不会对大妈讲?如果他今晚真的是在河边等她回来,那他多半会讲出去,因为他肯定见不得她跟老三在一起。

静秋已经习惯于做最坏的思想准备了,因为生活中好些她不希望发生的坏事都发生了,往往是措手不及,令她痛苦万分。那种痛苦太可怕,来得太早,所以她从小就学会了凡事做最坏的思想准备。现在最坏的可能就是长林把这事说出去了,然后传到了教改小组的人耳朵里,他们又传回学校里。如果学校知道了,会怎么样?k市八中学生当中,因为读书期间谈朋友被处分的大有人在,但那多多少少都是有点证据的。现在就凭长林一个人说说,学校就能处分她。

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妈妈虽然是早就被“解放”出来了,又做回人民教师,但爸爸还是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的。而“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当中,“地主”是首当其冲的,是无产阶级最大的敌人。像她这样的地主子女,如果有了“作风不好”这么一个把柄,学校还不狠狠整她?整她还是小事,肯定连家里人都牵连进去了。

静秋觉得爸爸被打成“地主分子”真的是很冤枉。爸爸很早就离开地主家庭,出去读书去了,像这样的地主子女,因为没在乡下收佃户的租,是不应该被划成地主的。她觉得爸爸甚至还算得上一个进步青年,因为他在解放前一两年就从敌占区跑到解放区去了,用自己的音乐才能为解放区的人民服务,组织合唱团,宣传共产党、毛主席,在那里教大家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不知道怎么的,“文革”一开始就把他揪出来了,说他跑到解放区是去替国民党当特务的,还说他教歌的时候,把“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教成“解放区的人民喝稀饭”,往解放区脸上抹黑。最后她爸爸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赶回乡下去了。戴“地主分子”的帽子,主要是因为不能重复戴好几顶帽子,只好给他戴最重的帽子,不然的话,还要给他戴上“美蒋特务”、“现行反革命”等好几顶帽子的。

想到这些,静秋真是万分后悔,像自己这样的出身,在各方面都得比一般人更加注意,千万不能有半点闪失,不然就会闯出大祸。这次不知是怎么了,好像吃错了药一样,老三叫她走山路,她就走山路;老三说在县城等她,就让他在县城等她;后来又让他拉了手,还被他抱了,亲了;最可怕的是让长林看见他背着她了。这可怎么办?这个担心太沉重了,沉重得使她一门心思都在想着怎样不让长林说出去,万一他说出去了,又该怎么应付,而对老三,反而没什么时间去多想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每天都是提心吊胆的,对大妈和长林察言观色,看有没有迹象表明长林已经告诉他妈了。对长林,她担心还少一点,长林像个闷葫芦,应该不会跑到教改组去传这些话。但如果让大妈知道了,那就肯定会传出去了。

可看来看去的结果,是把自己完全看糊涂了。有时大妈的表情好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一样,有时又好像是没听到风声。静秋的心情完全是随着自己的猜测变化:以为大妈知道了,就胆战心惊,寝食不安;觉得大妈还不知道,就暗自庆幸一番,嘲笑自己杯弓蛇影。

老三仍然跑大妈家来,不过他上班的地点移到村子的另一头去了,所以他中午不能来了。但他晚上常常会跑过来,每次都带些吃的东西来,有两次还带了香肠过来,说是在一户村民家买的。大妈煮好后,切成片,给大家做菜,但静秋吃饭的时候,发现自己碗里的饭下面埋着一小段香肠。她知道这一定是老三搞的,知道她爱吃香肠,想让她多吃一点。

她紧张万分,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段香肠。记得她妈妈讲过,说以前乡下丈夫疼媳妇,就会像这样在媳妇的饭里埋块肉,因为乡下媳妇在夫家没地位,什么都得让着别人,有了好吃的要先让公婆吃,然后让丈夫吃,再让小叔子们、小姑子们、还有自己的孩子们吃。轮到媳妇的,只有残菜剩饭了。

做丈夫的不敢当着父母的面疼媳妇,想给一人一块肉,又没那么多,就只好做这个手脚。她妈妈还学过乡下小媳妇怎么吃掉这块肉:要偷偷摸摸的,先把嘴搁在碗沿上,然后像挖地道一样,从饭下面掏出那块肉,装作往嘴里扒饭的样子,就悄悄咬一口肉,又赶快把肉塞回“地道”里去。碗里的饭不能全吃完了再去盛,不然饭下的肉就露出来了。但不吃完碗里的饭就去盛,如果被公婆看见,又要挨骂。

听妈妈讲,有个小媳妇就这样被丈夫心疼死了,因为她丈夫在她碗里埋了一个“石滚蛋”,就是煮的整只的鸡蛋,她怕人看见,就一口塞进嘴里,正想嚼,就听见婆婆在问话,她只好赶快吞了来答话。结果鸡蛋哽在喉咙里,就哽死掉了。

静秋看着自己的碗,心里急得要死,这要是让大妈她们看见,还不等于是拿到证据了?人家小媳妇如果被人发现,也就是挨顿骂,说小媳妇骚狐狸,把丈夫媚惑了。如果她现在让人发现,那就比小媳妇还倒霉了,肯定要传到教改组耳朵里去了。

静秋望了老三一眼,见他也在望她,那眼神仿佛在问:“好不好吃?”她觉得他好像在讨功一样,但她恨不得打他一筷头子。他埋这么一段香肠在她碗里,像埋了个定时炸弹,她吃又不敢大大方方地吃,不吃,待会儿饭吃掉了,香肠就露出来了。她吓得刚吃了半碗就跑到厨房去盛饭,趁人不注意,就把那段香肠丢到猪水桶去了。

回到桌子上,她再不敢望他,只埋头吃饭,夹了菜没有也不知道,吃的什么也不知道,只想着赶快吃完了逃掉。但他好像不识相一样,居然夹了一筷子香肠片,堂而皇之地放到她碗里了。她生气地用筷子打他筷子一下,说:“你干什么呀?我又不是没手。”

他讪讪地看着她,没有答话。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次跟他一起走山路后,她跟他说话就变得很冲,特别是当着外人的时候,总有点恶狠狠的样子,好像这样就能告诉大家她跟他没什么。而他正相反,以前他跟她说话,总是像个大人对小孩说话一样,逗她,开解她。但现在他胆子好像变小了一样,仿佛总在揣摩她的心思,要讨她喜欢似的。她抢白他一句,他就那样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再不敢像以前那样,带点不讲理的神情跟她狡辩了。他越这样可怜巴巴,她越恼火,因为他这个样子,别人一下就能看出破绽。

刚回来的那几天,老三还像以前那样,见她在房间写村史,就走进去说要帮她写。她小声但很严厉地说:“你跑进来干什么?快出去吧,让人看见。”

他不像以前那样固执和厚颜无耻了,她叫他出去,他就一声不吭地在门口站一会儿,然后就乖乖地出去了。她能听见他在堂屋跟大妈她们说话。有时她要到后面去,得从堂屋穿过,他总是无声地望着她从跟前走过,他不跟她说什么,但他往往忘了答别人的话。

她听见大嫂说:“老三,你说是不是?”而他就“噢”地答应一声,然后尴尬地问:“什么是不是?”

大嫂笑他:“你这段时间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跟你说几遍你都不知道别人在说什么,跟我那些调皮生一样,上课不注意听讲。”

这话差点让静秋蹦起来,感觉大嫂已经把什么都看出来了,只不做声,好让他们进一步暴露自己,等到证据确凿了再一网打尽。她想警告老三一下,但又没机会。

后来,在饭下面埋香肠、埋鸡蛋的事又发生了几次,每次都把静秋搞得狼狈不堪。她决定要跟老三好好谈一下,他再这么搞,别人肯定看出来了。他当然不怕,因为他在工作了,谈朋友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她还是学生,他这样搞,不是害了她吗?

正好有天老大长森从严家河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叫老钱的人回来,说是个开车的,昨天晚上他的车撞死了一头野鹿,他们几个司机就把鹿抬回去剐了,把肉分了。长森也拿了一些回来,给大家开个荤。长森叫静秋去叫老三来吃晚饭,说老钱的手表坏了,要老三帮忙修修,老钱就是为这事过来的。

静秋得了这个圣旨,就大大方方地去工棚找老三。走在路上的时候,连她自己也觉得好笑,有没有圣旨,外人怎么知道?你有圣旨,别人也可以认为你是借机去找他的。但人就是这么怪,是大哥叫她去叫老三的,她去的时候心里就是坦然的,就不怕别人误会,真不知到底是在怕谁误会。

还没到工棚,她就听见手风琴声,是她熟悉的《波尔卡舞曲》,她站在那里,想起来西村坪的第一天,也是在这样一个暮色苍茫的时候,也是在这个地方,她第一次听见他的手风琴声。那时她只想能见到这个人,跟他说几句话。后来她也一直盼望见到他,几天不见,就难受得失魂落魄。

但自从那次跟他一起走山路,她的心情就好像变了一样,总是害怕别人知道什么了。她想,我的资产阶级思想真的是很严重,而且虚伪,因为我并不是不想跟他在一起,我只是怕别人知道。如果那天不被长林看见,保不住我还会天天盼望跟他在一起,真可以说是长林挽救了我,不然我肯定滑到资产阶级泥坑里去了。

她傻乎乎地站了一会儿,胡思乱想了一阵,又下了几个决心,才去敲老三的门。他开了门,见是她,好像很惊讶一样,脱口说:“怎么是你?”

“大哥让我来叫你去吃饭的。”

“我说呢,你怎么舍得上我这里来。”他给她找来一把椅子,又给她倒杯水,“我已经吃过饭了,说说看,老大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看我要不要过去吃一筷子。”

静秋站在那里不肯坐:“大哥叫你现在就过去,有个人表坏了,叫你去修的。大哥带了一些鹿肉回来,叫你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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