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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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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自己:“是否只要我们曾拥有那无比幸福的瞬间还在,就足够支撑我们现在共度的这些日子呢?”

我身后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那一定是节子。但我没有转过身去,依然呆立在那里。她什么也不说,在离我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着。可是我却觉得她离我很近,近到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阳台上偶尔有冷风悄无声息地掠过,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枯木在风中摇摆的声音。

“你在想些什么?”她终于开了口。

我没有马上回应,而是突然转过身,含糊其辞地笑着反问:

“你应该知道的吧?”

她像是怕中了什么圈套一样,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见她这样,我缓缓说道:“当然是在想我工作的事情了”。“我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好的结局。我不想以我们碌碌无为地活下去作为故事的结尾。怎么样,你也来帮我想想好不好?”

她对我微笑,可微笑中似乎隐藏着一丝不安。

她终于小声地说:“可我连你写了些什么都不知道呀。”

“也对哦。”我又一次含糊其辞地笑着说,“那我这几天挑一段读给你听吧?不过这还只是初稿,没有凝练到能读给人听的程度。”

我们回到屋子里,我又坐在灯下,重新把散落在桌上的笔记本拿在手里。她依然站在我身后,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想隔着我的肩膀偷看。我马上转过脸去,用有些干涩的声音对她说:

“你该睡觉了。”

“嗯”,她顺从地应着,恋恋不舍地把手从我肩上拿开,在床上躺下。

“我怎么睡不着啊”,两三分钟后,她在床上自言自语似的说。

“那我把灯关了吧?……我已经差不多了。”我说着,熄了灯,来到她枕边。坐在床边,我拉过她的手。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沉默了一阵。

风似乎比刚才更大了。四面八方的林子不断传出风的呼啸。不时有风打在疗养院的建筑上,不知哪间屋子的窗子给刮得啪啪作响,最后也来敲了敲我们的窗户。她像是害怕听到这种声音,一直握着我的手不放,闭着眼,仿佛在依靠自己内心的某种意志,叫自己不要分神,尽快入睡。渐渐地,她的手抓得没那么紧了,看样子似乎已经睡熟了。

“好,现在该轮到我啦……”我和她一样,不想睡又不得不强制自己睡下,于是我自说自话地走进了自己那间漆黑的小屋。

十一月二十六日

最近,我总是在黎明时分醒来。每当此时,我都轻手轻脚地起床,细细地注视她的睡脸。床沿和瓶子都渐渐染上一层黄光,唯有她的脸永远苍白。“真是个可怜的姑娘啊!”这句话似乎已经成了我的口头禅,常常不知不觉地脱口而出。

今天早晨我也是在天快亮的时候醒的,我久久凝视着病人的睡脸,接着踮起脚尖走出病房,走进疗养院后面几乎已经完全干枯的林子。每棵树上都只剩下两三片枯萎的叶子在寒风中颤抖。在我走出这片光秃秃的树林时,朝阳刚刚越过八岳山的山巅,从南向西一列排开的群山顶上俯着的云块转眼间就被染得通红。不过,这曙光还远远无法照到大地。夹在群山之间光秃秃的森林、农田和荒地,现在就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一般。

我在枯树林边徘徊,时而停下来,又因寒冷不得不跺跺脚接着行走。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只是思前想后地犹豫着。不经意间,我抬起头,发现那道曙光不知何时已经消失,黑色的云层遮蔽了天日。刚才还盼望看着无比美丽的旭日霞光照耀大地的我,此时也顿时没了兴致,匆匆忙忙地赶回了疗养院。

节子已经醒了。但她见到我回来,也只是抬眼看了我一下,目光里充满忧伤。她的脸色比睡醒之前更苍白了,我走到她枕边抚弄她的头发,想要吻她。她却虚弱地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悲伤地看着她。但她不愿看着那样的我,不如说是不愿看到我的悲伤,只是茫然地望着虚空。

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上午的诊查结束后,护士把我叫到走廊。那时我才知道,节子今天早晨在我不在的时候咳了一点血。她对我隐瞒了这件事。咳血的量算不上危险,但护士说,保险起见,院长准备最近给节子安排一名陪住护士。——我除了同意别无选择。

隔壁正好空出来一间病房,我决定这段时间搬到旁边去住。如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间屋子里写着日记。屋子里的每一处都和我与节子两人曾经住在一起的那间屋子一模一样,却让我觉得那么陌生。就这样,我已经在这屋子里坐了几个小时,可还是感觉这里很是空虚。在这里,连灯光都是冷的,像是没有任何人的存在。

十一月二十八日

我那本工作笔记马上就要写完了,我将它摊在桌上,一点继续的意思都没有。可我已经和节子说好了,为了早点把它完成,我需要暂时和她分开生活一段时间。

可我要怎样做,才能带着现在这不安的情绪,重新走进故事里描绘的我们那幸福的日子里去呢?

每天,我隔两三个小时就到旁边的病房里,在她的枕边坐一会儿。但病人最忌讳开口讲话,于是我也基本上不大说话。即使是护士不在的时候,我们二人也只是默默握着彼此的手,并且尽量不看对方。

但每当我们不经意间四目相接时,她都会给我一个羞涩的微笑。那是我们刚在一起时,她脸上常常露出的微笑。之后,她马上错开目光,看着虚空,心平气和地躺着,像是对自己身处的境遇没有任何不满。有一次,她问我工作的进度怎么样了。我摇了摇头,她流露出抱歉的神情。但那以后,她就再也没问过我类似的话了。就这样,每天都如前一天一样,安静的出奇,像是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她甚至拒绝由我代笔,给她父亲写信。

夜里,我长久地枯坐在桌前。灯火打在阳台上,随着离窗子距离的拉大,光线变得愈发幽暗。黑暗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将它吞没。我出神地望着那景象,觉得那就像是我的内心世界。我想,说不定节子也在思念着我,难以入眠……

十二月一日

这几天,不知从哪里生出一些飞蛾,慕我的灯火而来。

夜里,这些蛾子不知从哪里飞来,疯狂地撞着紧闭的窗玻璃。尽管那冲撞会令自己受伤,它们却像在顽强求生一般,非要拼了命把窗子撞出个洞来才行。我嫌它们吵,熄了灯躺到床上。它们疯狂的扑打翅膀的声音仍是持续了一阵子,随后声势渐衰,最终不知落到哪里去了。第二天早上,我总是能在窗下见到一只飞蛾的尸体,如枯叶一般。

今晚,终于有一只飞蛾飞进了屋子,围着我面前的灯疯狂地转个不停。不一会儿啪地一声,落在我的纸上。它一动不动地待了很久,然后仿佛终于明白自己还活着,匆忙飞了起来。我觉得,它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久,又是啪地一声,它再次掉到我的纸上。

我心里很是害怕,却反而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连赶都不赶它,任凭它死在我的纸上。

十二月五日

傍晚,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陪住护士刚刚吃饭去了。冬天的太阳已经慢慢没入西边的山腰,斜斜的残阳一瞬间照亮了已渐渐泛起阴冷的病房。我在病人枕边,把脚放在取暖器上,弓着身子读手里的书。这时,节子突然轻声喊了一句:

“啊,父亲!”

我吓了一跳,不禁抬头看她。我从未见过她的眼睛那样明亮——但我装出没听到刚才她那声低低的呼喊,问她:

“你刚刚说什么?”

她很久都没有回话,只是眼睛比方才更亮了。

“那座小山的左边,不是有一点点阳光吗?”她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从床上伸手指了指那个方向,然后像是想要把难以启齿的话从口中拽出来一样,把刚才那手指放到自己嘴上:“每天这个时候,出现在那里的那片光影,形状特别像父亲的侧脸……你能看出来吗?现在正好在那儿呢。”

顺着她的手指,我大约知道她说的究竟是那座小山。只有那边还剩下一束斜斜的阳光,可在我看来,阳光只是清晰地勾画出了那一带山脊的皱裂而已。

“就要消失了……啊,现在只剩下额头了……”

这时,我终于认出了像他父亲额头的那处皱褶。那的确让我想起他父亲坚实的额角。“这姑娘心里是多么想念她的父亲啊,甚至把一道山影都想象成父亲。啊,她是在用全部的身心在感念着、呼唤着她的父亲……”

但是,黑暗转瞬间便完全覆盖了那座小山,所有的影子都不见了。

“你想家了吧?”一直悬在我心里的那句话终于脱口而出。

说完,我马上不安地去看节子的眼神。她注视着我,目光冷淡,忽地又移开视线,用我几乎听不见的嘶哑的声音说: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回家啦!”

我咬着嘴唇,悄然离开床边,走到窗下。

背后传来她微微颤抖的声音:“对不起啊……只是刚刚那一瞬有那么个念头……这种情绪马上就会稳定的……”

我在窗前抱着手臂,无言以对。群山脚下已经被黑暗包围,可山顶上还浮着一层幽暗的光。突然,一股恐惧袭来心头,像是扼住了我的喉咙。我猛地回身朝节子望去,只见她用双手捂着脸。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们马上就要失去一切,心里满是不安。我冲到病床前,硬把她的手从脸上拉下来。她丝毫没有反抗。

她那高高的前额、闪烁着娴静目光的眼睛、紧闭的嘴唇——她和之前毫无变化,只是比起平时让我感到更加不可侵犯……这么一来,我反而觉得自己像个孩子,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却无端地这样胆怯。然后我突然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量,一下子跪在地上,把脸埋进床沿。我就这样一动不动,脸紧紧贴着她的被,我感觉到节子的手正轻轻抚着我的头发……

整间屋子都暗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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