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阴影笼罩的山谷(1/2)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一日于k村
阔别三年半的这个村庄,此刻已被大雪覆盖。听说雪从一周前便开始下,直到今天早晨才刚刚止歇。我请村里的一对年轻的姐弟帮我做饭,弟弟用他自己的小雪橇拉着我的行李,把我带到一间山里的小屋前,我即将在这里度过这个冬天。我跟在雪橇后面,路上有几次差点滑倒,因为山谷背阴处的雪已经全都冻得很硬了……
我租的这间小屋位于这个村庄稍往北的一个小谷地里,很早以前,那一带就建起了许多洋人的别墅——不用说,这间小屋自是在那些别墅的最边上。来这里消暑的洋人们似乎把这个山谷叫做幸福之谷。可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寂寥山谷,哪里像是幸福之谷?我一一看过那些所谓的别墅,它们如今全被埋在大雪之中,像是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跟在姐弟俩身后慢吞吞地爬上山坡,冷不防一个与这山谷的名字正相反的词语几欲脱口而出。我微微叹了口气,将那名字咽了下去,可终于还是改变了想法,说了出来:死亡阴影笼罩的山谷……是的,这个名字听起来于这山谷更为贴切,至少对于打算在这个寒冬时节在这里度过孤寂的鳏夫生活的我来说——它正合适。想着想着,我们终于来到我租住的最靠外的那间小屋前面。放眼望去,这是一间树皮铺顶的小屋,带着一个聊以充数的小小阳台。房子周围的雪地上,布满了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脚印。做姐姐的先一步打开小屋的门锁走了进去,打开了防雨窗。期间,那位小弟弟则指着那些奇怪的脚印,一一向我说明:这是兔子的、那是松鼠的,还有那个是山鸡的。
接着,我站上一半被埋在雪里的阳台,眺望四周。从这里俯瞰,我们刚刚爬上来的那个背阴的山坡是这小小山谷的一部分,景色小巧而雅致。哦,弟弟刚才乘着他那雪橇先回去了,小小的身影在光秃秃的树与树之间时隐时现。我目送他那可怜巴巴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下面的枯树林里,又把整个山谷看了一遍。看完以后,屋里像是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我才走了进去。整个墙壁都结结实实地贴着杉树皮,顶棚也几乎没有。比想象中要简陋,可给人的感觉并不坏。我马上去二楼看了看,从床到椅子全都备好了两人份。就像是特意为你和我准备的一样——说起来,我以前曾经多么向往,和你在这种名副其实的山间小屋里寂静相向地生活啊!……
傍晚,那位村里的姑娘把饭准备好后,我马上就打发她回去了。接着我一个人把那张大桌子拉到火炉边上,在桌上把要写的东西和饭食悉数铺开。这时,我发现房上挂着的日历还是九月的,便站起来把它撕掉,在今天的日期上做了个记号。接着,我翻开了已经有一年未曾动过的日记本。
十二月二日
可能是北边有一座山一直刮着暴风雪,昨天看似触手可及的浅间山,今天却完全被雪云埋住。看得出山里风雪很大,连山脚下的这个村庄也连带着受了影响,尽管不时有耀眼的阳光照进村子,雪花却仍旧不停的飞舞。即使有时雪的边界不经意间盖过了山谷,但在山谷的另一边,一路向南蜿蜒迤逦的群山之间却依旧是一片清澈的蓝空。只有整个山谷阴霾着,一阵阵地刮着猛烈的暴风雪。可当你刚这么一想,刹那间却又阳光普照了。
我一会儿站到窗边远看山谷里变幻莫测的风景,一会儿又回到火炉旁边,如此往复。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整整一天我都莫名的心绪不宁。
中午,村里那位姑娘背着个大包袱,只穿了双布袜子从雪里走了来。她的手和脸都冻得通红,不过人看上去很朴实,特别是话不多,这一点最对我的脾气。我还是像昨天一样,让她为我准备好饭食便回家。她走后,我就像这一天已经结束了似的,再没离开火炉,什么都不干,只是茫然地守着自来的风煽动炉子里的劈柴。劈柴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燃起熊熊火焰。
就这样入了夜。独自吃完一桌冷掉的饭,我的情绪也稳定了不少。雪没等下大就快要停了,然而风却刮了起来。每当炉火渐弱、哔哔啵啵的声音稍有止歇,山谷外面疾风摇晃枯树林的声响便忽地近在耳边。
一个多小时后,我被这不听话的炉火弄得有些头昏脑涨,走到屋子外面透风。我在一片漆黑的屋外转了一圈,脸上被冻得冰凉,正打算回房子里去,借着屋里透出来的灯光,我才发现仍然有细小的雪花不停地飞舞着。走进小屋后,我又坐到炉火旁边,把身上的潮湿烤干。可当我再一次坐在火边发呆时,心里的某个回忆渐渐复苏,身上的潮湿不知不觉已经干了,可我却浑然不觉。那是去年此时的一个深夜,我们曾住过的那间山里的疗养院那边,也像今天晚上这样,飘着雪花。我拍了电报,几次站到疗养院门口,焦急地等待你父亲的到来。午夜时分,你父亲终于到了。可是你只睁开眼睛瞥了一眼匆匆赶来的父亲,唇边浮起若有若无的微笑。你的父亲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目不转睛地守着你憔悴不堪的脸孔,并不时向我投来不安的目光。可我装作视而不见,只是欲罢不能地看着你。这时候,你突然动了动嘴,像是要说些什么。我走到你跟前,你用我几乎听不到的微弱的声音对我说:“你头发上,沾着雪花呢……”——如今我一个人蹲在炉火边,被这忽然苏醒的记忆牵引,我竟然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头发。头发还半干不干的,很凉。在这之前,我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这下意识的动作……
十二月五日
这几天的天气都好得没话说。阳光一大早就照进凉台,也没有风,非常暖和。今天早上,我甚至把小桌子和椅子搬到凉台,面对着依然被大雪覆盖的山谷,吃起了早餐。大自然这样的恩惠,却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独享,这实在让我有些羞愧。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吃着饭。不经意间看见眼前那棵光秃秃的灌木底下不知何时有了山鸡,而且还有两只,在雪地里沙沙作响地走来走去,寻觅食物。
“喂,你来看呐,有山鸡耶!”
我想象着你就和我一起在这间小屋里,于是我一面压低声音自言自语,一面屏气凝神地看着那山鸡。还担心着你的脚步声会不会太大,吓走了它们……
就在这时,不知哪间小屋屋顶的雪塌下来,轰隆一声,响彻山谷。我不由得一惊,呆呆地望着那两只山鸡像从我脚下钻出来一般飞去。几乎是与此同时,我清晰并痛苦地记起:以前每每遇见这种时候,你都紧靠着我站着,什么都不说,只是瞪大了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下午,我第一次从这间山谷中的小屋走下山,绕着被大雪覆盖的村子走了一圈。只见过这村庄的夏天和秋天的我,如今看到被大雪悉数遮蔽的森林、道路,和门户钉严的别墅,觉得每个景象都似曾相识,但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它们从前的模样。以前我喜欢走的那条有水车的道路上,不知何时竟建起一座小小的天主教堂。尖尖的屋顶上盖着残雪,下面露出已经发黑的木板墙,让我觉得这一带更加陌生。接着,我踏过深深的积雪,走进经常带着你一起散步的森林。走了一阵子,我总算看见一棵似曾相识的枞树。但当我好不容易走近它时,树上却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我停在当场,一只我从没见过的羽毛泛蓝的鸟像是受了惊吓,拍打着翅膀盘旋升空,但随即又跳到别的枝头,嘎嘎地叫个不停,仿佛在向我挑衅。我再无心去看那枞树,便走开了。
十二月七日
在礼堂旁边光秃秃的树林里,我好像突然听到了两声杜鹃的啼叫。那啼鸣听起来忽远忽近,我将那一带的枯草丛、枯树以及天空找了个遍,可那叫声却再也没有响起来过。
于是我想,这果然是我自己听错了。但在我这样想之前,那周围的枯草丛、枯树以及天空,早已换上了夏天里那令我怀念的装束,在我的脑海里复活,清晰得毫发毕现……
但与此同时,我也清楚地知道:三年前的夏天,我在这个村子里拥有的一切,如今已全部消失不见;再没有什么还留在我身边。
十二月十日
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你再也没有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记忆中。孤独不时向我袭来,我几乎快要不能忍受。就说今天早上吧,炉子里新添的柴火怎么也烧不起来,惹得我气急败坏,几次想把它们捣得乱七八糟。只有在这种时候,我能猛然感觉到你就在我身边,担忧地看着我。——我这才渐渐恢复了平静,重新把柴火码好。
又到了下午,我想去村里走一走,许是因为这阵子正在化雪,往山谷下面走的时候,道路十分泥泞,鞋子上很快便满是泥污,沉到难以举步。没办法,我走到半路又返了回来。磕磕绊绊地走到雪还冻在一起的山谷,我好容易松了一口气,这下却要爬上从谷地到小木屋的那段让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坡道。我为了给自己这动辄晦暗的心情打气,便背了一首记得不太真切的诗给自己听:“我即使走入死亡阴影笼罩的山谷,也绝不畏惧任何灾祸,只因有你与我同在……”可这些诗句,终究也不过为我徒增一片空虚。
十二月十二日
傍晚,我经过有水车的小道上那座小小的教堂,只见一个佣工模样的男人专心地往泥泞的雪地上撒着煤灰。我走到他身边,随口问他教堂是否整个冬天都一直开门。
“今年再过两三天可能就要关了……”那位佣工稍稍停下撒煤灰的手,回答道,“去年好像开了一整个冬天,今年因为神父要到松本那边去……”
“这里的冬天这么冷,村子里有信徒吗?”我冒失地问。
“几乎没有……神父基本上每天都是一个人做弥撒。”
我们站着说话的当儿,那位据说是德国人的神父正好从外面回来。这下子,轮到那位日语说得还不太利索、但待人亲切的神父不停地问我问题了。最后他好像理解错了我的意思,不停地劝我,叫我明天一定要来做周日的弥撒。
十二月十三日,周日
早上九点钟左右,我并无所求地去了教堂。在那点着小小蜡烛的祭坛前,神父已经和一名助手一起开始了弥撒。我既非信徒,也不是什么特别人物,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轻手轻脚地坐在教堂最后面用稻草作的椅子上。等我的眼睛适应了教堂里昏暗的光线,我才发现那本以为空无一人的信徒席的最前面一排,有一位穿着一身黑衣服的中年妇人在柱子的阴影里跪着。我意识到这位妇人应该是从刚才开始一直跪到了现在,顿时觉得这大堂当中有一股阴森冷彻心脾……
弥撒又差不多进行了一个小时。临近结束的时候,我看到那位妇人忽然取出手帕捂住了脸,可我并不懂得个中缘由。这时候,弥撒总算像是结束了,神父没有朝信徒席看一眼,径自走进了旁边的一间小屋。那位妇人依然一动不动,我则趁机悄悄地从教堂溜了出去。
那天有一点薄云。此后,我在雪已经融化了的村庄里,漫无目的地徘徊,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我还去以前常常陪你去画画的那片当中有一棵白桦挺立的原野看了看,那棵白桦的根部还留有残雪,我站在那里,怀恋地伸手摩挲着树干,直到指尖快要被冻僵。但我却怎么也想不起那时你在这里的样子……后来我终于离开了那里,怀着无法言喻的寂寞,穿过干枯的树木,一口气爬上山坡,回到我那小屋。
我大口喘着气,不由自主地坐在阳台的地板上。就在这个时候,心烦意乱的我突然感觉到你正向我走来。可我装作浑然不觉,手托着下巴发呆。我没想到,这一次你能这样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身边——我仿佛觉得你的手正放在我肩上,那不正是你才有的习惯吗……
“您的饭已经准备好了——”
村里那位姑娘叫我去屋里吃饭,她好像刚才就一直在等我回来。我猛然回到现实中来,她要是稍微晚一点再叫我就好了——我满脸不悦、有些反常地走进小屋,一句话也没有和那姑娘说,像往常一样一个人吃了起来。
到了傍晚,我依然怒气难消,就这么把姑娘打发走了。过了一会儿,我颇为后悔,漫无目的地再一次走上阳台,像刚刚那样(只不过这次没有你……)茫然地俯瞰雪依然积得很深的山谷。只见有人在枯树林间缓缓穿行,在山谷里左顾右盼,一点点地爬上这一边的山坡。我好奇这人的来历,便一直盯着他看,等他走近了,才发现是刚才那位神父,像是在寻找我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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