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2)
“嗯,就马虎点吧。——女人说:‘就这一夜啦!’男人问‘一夜?’只此一夜,太薄情啦,要一连几夜才好呀。”
“这是男人说的,还是女人说的?”
“是男人说的。也许这女人不愿再回威尼斯,男的特意拿话安慰她。——夜里,男人躺在甲板上,那一瞬间,那一滴热血似的一瞬间,像狂涛一般在他心中摇撼。他仰望漆黑的夜空,下决心一定要把女人从逼婚的苦海中拯救出来。男人拿定主意之后闭上了眼睛。”
“女人呢?”
“女人迷惘了,但她不知迷向了什么地方。似乎被人挟持着在空中飞行,只有无限个不可思议。——以下有些难,都是不成句子的话。——只有无限个不可思议——怎么没有动词呢?”
“要动词干什么?这样就行啦!”
“哎?”
轰隆隆,一阵巨响震动着山上的树林。两人不由面面相觑。霎时,桌上花瓶里的一朵茶花窸窸窣窣摇动起来。“地震!”女子低声惊叫了一声,盘腿坐定,靠在我的桌上。两人互相挨着身子。一只野鸡从树林中飞出来拍击着翅膀,发出尖厉的声音。
“野鸡。”我望着窗外说。
“哪里?”女子把身体紧挨过来,两人的面孔很靠近,只差没有碰在一块儿。她细细的鼻孔里喷出的气息吹动着我的口髭。
“真是非人情啊!”女人忽然恢复了原来的姿势,果断地说道。
“当然啰。”我紧接着回答。
积在石洼里的春水受到惊动,缓缓地蠕动着。这一泓清波受到来自地底下的震动,只在表面形成不规则的边线,并无一点破碎的部分。如果说有“圆满运动”这个词儿,用在这里倒很合适。山樱的树影沉浸在水里,和水一起时伸时缩,忽折忽直。然而不管如何变化,依旧明晰地保持着樱树的姿影,显得非常有趣。
“这景象看起来很是愉快。这样美,这样富于变化。倘若不这样动就没有意思啦。”
“人要是能这样运动,不管怎么动都不要紧吧?”
“若不是非人情的,就不能这样动。”
“呵呵呵呵。看来您真喜欢非人情啊!”
“你也不是不喜欢吧?昨天穿着长袖和服……”
我刚说到这里,那女子急忙撒起娇来。
“是想请您夸奖我。”
“为什么?”
“您说想看,我就特地请您看看,不是吗?”
“想看?”
“他们说了,翻山而来的画画的先生特地嘱咐过茶馆的老婆婆。”
我一时不知回答什么才好,没有吭声。
“对这种好忘事的人,不论怎样尽心都是枉费心机。”
她像嘲笑又像怨恨。她的话像从正面射过来的两支利箭。情况变得不妙了,何时能恢复当时的形势呢?一旦被她占了先,就很难寻找好时机了。
“那么昨夜在浴室里也完全出于你的一片热心啰?”关键时刻我好容易又争得了主动。
女子闷声不响。
“很对不起,我如何报答你才好呢?”
我尽量抢先说出来。然而不论我怎么主动还是毫不奏效。女子带着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眺望大彻和尚手书的那幅匾额。
“竹影拂阶尘不动。”
不一会儿,她在嘴里慢慢地读着,然后转向我,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故意大声问:
“您说什么?”
“刚才我见到那个和尚啦!”
我不吃她那一手,我的态度就像被地震摇撼的池水一样圆满地动作着。
“观海寺的和尚吗?他很胖吧?”
“他要我为他画一幅西洋画装裱隔扇,禅宗和尚竟然提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来。”
“所以他才那么胖呀。”
“我还见到一个年轻人哩。”
“是久一吗?”
“嗯,是久一君。”
“您倒挺熟呀。”
“哪里,光知道他叫久一君,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知道。我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您太客气啦!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他不是同你一样大吗?”
“呵呵呵呵,是吗?他是我的堂弟,不久要到战场上去,这回是特来告别的。”
“住在这儿吗?”
“不,住在哥哥家。”
“这么说他是特来喝茶的?”
“他不喜欢茶,喜欢喝白开水。父亲多此一举,把他叫过来,他想必闷得很难受哩。要是我在家,一定中途放他回去。”
“你到哪儿去了?和尚问起过你哩,说你是不是又独自散步去啦。”
“是的,我到镜池转了转。”
“那镜池我也想去看看呢。”
“那就请去吧。”
“那地方画画很好吧?”
“那地方投水也很好。”
“我还不打算投水哩。”
“我说不定最近要投水呢。”
一个女人竟然说出这样的玩笑话,口气显得很果决。我不由抬起头,看到她的表情十分严肃。
“请您把我投水时漂在水面上的情景——不是那种痛苦的样子,而是那种漂在水面从容快活步入泉下的情景——画成美丽的图画吧!”
“什么?”
“吃惊啦!吃惊啦!您吃惊啦!”
女子飘然站起,三步并成两步跨出了房门。这时,她回眸嫣然一笑,使我茫然多时。
[1] 这两段文章均引自英国作家乔治·梅瑞狄斯(e redith, 1828—1909)的《伯夏的一生》。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