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2)
“那女的。”
“女的收到情书吓了一跳吗?”
“要是那个女的吓了一跳,该是个正经人了。她哪里会吓一跳呢?”
“那么究竟是谁吓了一跳?”
“当然是亲自求爱的那个人啰。”
“他不是没有亲自上门吗?”
“哎,我太性急,搞错啦,是接到信之后。”
“那么说,还是那女的啰?”
“哪里,是男的。”
“男的?你是说那和尚?”
“嗯,是那个和尚。”
“和尚为啥吓一跳呢?”
“为什么,和尚同师父正在金堂里念经,突然那女的跑来——哦呵呵呵,简直是个疯子哩!”
“后来怎么样啦?”
“那女子说:‘你那样喜欢我,那么咱们就在佛爷面前睡一觉吧!’说罢就搂住泰安先生的脖子。”
“哦?”
“泰安这下子慌了,他写给疯子的一封情书,使自己丧了廉耻。这天晚上,他就偷偷逃走寻死去啦。”
“死啦?”
“想是死了呗,他怎么还能活呢?”
“这倒难说呀。”
“是啊,那女人是疯子,犯不着寻死,他说不定还活着呢。”
“这件事真有意思。”
“不管有意思没意思,村里都当成了大笑话。可是她本人疯疯癫癫,毫不在乎。要都像您这位少爷一样正派倒也好说,不过那女子毕竟是个疯子,要是不小心逗她一下,说不定会倒大霉的呀!”
“真的要小心些哩,啊哈哈哈哈。”
带有咸味的春风从温暖的海滩上拂拂地吹来,懒洋洋地掀动着门帘。燕子斜着身子从帘子下面钻过,那影像不时映在镜子里。对面人家一位六十岁光景的老爷子,蹲在屋檐下面,默默地剥海贝。每当小刀咔嚓割下去,鲜红的贝肉就掉进笊篱。那些贝壳闪着光亮,隔断了二尺多长白茫茫的水汽。堆积如山的贝壳,不知是牡蛎、马鹿贝,还是马刀贝。贝山有几处崩塌下来,沉入砂川的底部,离开尘世埋进黑暗的王国里了。老的贝壳被埋掉了,马上就有新的贝壳向柳树下集拢过来。老爷子无暇考虑贝壳的去向,只是一味将空贝壳抛进白茫茫的水汽里。他的笊篱似乎是无底的;他的春天似乎有着无限的雅趣。
砂川打一丈多宽的小桥下边流过,将一河春水注入大海。我怀疑: 在那春水、春海汇合之处,参差交互地晾晒着几丈高的大网,不时将温暖的水腥送给穿过网眼,吹向村庄的软风。海水在鱼网之间悠闲而自在地蠕动着,那浓重的水色似乎连钝刀也能溶化。
这景色和这剃头老板实在不协调。假如这位剃头老板给我的印象是强烈地同四周的风光相抗衡的话,那么,我居于这两者之间,就会产生方枘圆凿之感。所幸,这位老板不是那样伟大的豪杰。不管他如何自恃为江户哥儿,不管他如何侃侃而谈,都无法同这浑然骀荡的天地景象相匹敌。摇唇鼓舌想极力破坏这种景象的剃头老板,早已化作一芥微尘,浮游于怡怡春光之中。所谓矛盾,只能存在于力与量、精神与肉体等冰炭不相容,而又具备相同程度的物或人之间。两者悬殊甚大时,矛盾就会被渐渐砻磨,澌尽灰灭,甚至转变为优胜者一方的势力而起作用。才子作为大人物的手足而活动,愚者作为才子的股肱而活动,牛马作为愚者的心腹而活动,皆为此理。如今,我的这位老板正以无限的春光为背景,表演着一出滑稽戏。他的存在本该破坏着闲适的春景,现在反而刻意丰富了春的情韵。在这三月将半之时,我不由感到自己结识了一位无忧无虑的滑稽人物。这位极其廉价的吹牛家,同这充满着太平景象的春光,多么协调一致。
这样一想,便觉得这个老板既可入画,又能入诗了。本来早该回去了,但我却有意坐着不动,同他天南海北地聊起来。这时,门帘一滑,钻进一个小小的和尚头。
“对不起,给我剃剃头。”
小和尚穿着白棉布衣服,勒着同样质地的圆形腰带,外面罩着蚊帐一般粗糙的法衣,看上去十分活泼。
“了念哥儿,怎么样,上回在外头贪玩,被你的和尚师父好骂一顿吧?”
“不,他表扬我啦。”
“叫你去办事,你在半道上逮起鱼来了。师父说你很能干,对吗?”
“师父夸我,说了念不像个孩子,很会玩,真能干。”
“怪不得头上都起疙瘩了。这种不规则的头怎么剃?太费劲啦,今天算啦,下次一定要揉平了再来。”
“要是能揉平,我早到本领强的剃头店去啦。”
“哈哈哈哈,脑袋坑坑洼洼,嘴巴倒不饶人哩。”
“你本事不高,倒挺会喝酒呢。”
“混蛋,谁本事不高?”
“这不是我说的,是师父说的,你不必那样发火,真是白活这么大了。”
“唉,真晦气——您瞧,少爷。”
“啊?”
“和尚们住在高高的石阶上面,安闲舒适,嘴巴自然会讲了。连这个小东西也能说会道的。哎,把脑袋放平些!我叫你放平些嘛!你不听话,我就用刀割你。我割啦?哦,要淌血的!”
“好疼呀,你怎么这样胡来?”
“没有这点耐性还能当和尚?”
“我已经是和尚啦。”
“你还不像个和尚。喂,我说小和尚,泰安师父是怎么死的?”
“泰安师父他没有死。”
“没有死?真的?他死了吧?”
“泰安师父打那以后发愤图强,到陆前 [2] 的大梅寺去专心修行,眼下已成为有才识的名僧了。这很好啊!”
“有什么好?无论什么样的和尚,半夜出逃总是不好。你可得当心哪,不要被解雇了。毕竟是女人呀!说起女人,那个女疯子还到和尚那里去吗?”
“没有听说什么女疯子。”
“你这庙里的烧火棍,真讲不通!到底去了还是没去?”
“女疯子没来,志保家的小姐倒来啦。”
“光靠和尚念经,不会好的,先前那个少爷在作怪哩。”
“那小姐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师父时常夸奖她呢。”
“一登上那石阶,一切都颠倒啦,真叫人受不了。和尚不管说什么,疯子还是疯子。好,剃完啦,赶快回去挨师父的骂吧。”
“不,我还要再玩一会儿,让他夸奖我。”
“随你的便,嘴硬的调皮鬼!”
“呸,你这干屎橛 [3] !”
“你说什么?”
那青亮的光头早已钻出门帘,沐浴在春风之中了。
[1] 下町是旧东京下层人民和工商业者的居住区,山手则是高级职员和知识阶层的居住区。
[2] 宫城县旧称。
[3] 常用于禅宗的问答中,意思是粪便中亦可寻出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