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圆场(1/2)
他看着滕珀尔霍夫机场的跑道渐渐下沉。
利玛斯不是一个沉思型的人,不是那种想得太多太复杂的人。可他知道他的事业完蛋了,从此以后他只有承受这个现实,就像人们必须面对癌症和坐牢一样。他清楚过去的一切都无法弥补。失败就像死亡一样无可回避,他只有把怨恨放在心里,坚持度过被冷落的日子。他能撑到现在,和大多数人相比时间不能算短,可最后还是被打败了。据说狗没了牙就活不下去,现在利玛斯的牙齿也被拔光了:是蒙特拔光了他的牙齿。
如果早十年,他还可以另选行当,比如在剑桥圆场的某座大楼里做个文员。那样的话,利玛斯可以工作到岁数很大的时候才退休,可利玛斯根本就不是能那样生活的人。就像让一名赛马选手改行做精算师一样,让利玛斯放弃特工行动而去从事枯燥的政府文案工作,对他来说太为难了。之前他一直长驻柏林,知道人事部门每年年底都要审查他的档案。说他顽固、任性、藐视规则等。他那时就知道有一天会有麻烦的。情报工作有个准则,那就是结果决定一切,政府也赞许那样的准则。利玛斯在蒙特出现之前,也曾成绩斐然。
利玛斯不知道在何时感到了蒙特对他的威胁。
汉斯—迪爱特—蒙特,四十二年前出生于莱比锡。利玛斯看过他卷宗里的照片,面孔棱角分明,面无表情,有着一头金发。利玛斯知道他是怎样地爬到了“部门”第二把交椅,并且成为行动部门的实际领导。利玛斯是从雷迈克和其他叛逃者那里了解到这些的,雷迈克作为东德党中央的成员,和蒙特同在保密工作委员会工作。雷迈克对蒙特一直心存畏惧。事实上,雷迈克一暴露,蒙特就杀了他。
蒙特直到1959年还只是“部门”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色。他那时以东德钢铁业代表团成员为掩护,在伦敦从事间谍活动。他在谋杀了两名他们自己的雇员后,匆忙地逃回东德得以保命。那以后一年内他音信全无,接着又突然出现在莱比锡的“部门”总部,任行动保障处负责人,负责为特别行动提供经费、设备和人员。那年年底,“部门”内部的权力斗争异常激烈,苏联联络官的人数和影响力被大大削减,几个老派人物以思想问题被清洗,同时有三个人物登场:费德勒成为反间谍处的首脑,雅恩接替蒙特,蒙特又上了一个台阶,任行动部副处长,那年他才四十一岁。他们的工作作风开始有所改变了。利玛斯损失的第一名特工是个女孩。她只是特工组织中的小人物,起传递信息的作用。他们在她离开一家西柏林电影院时,当街用枪打死了她。警察一直没有抓到凶手,起初利玛斯还倾向于认为她的被害是个意外,和她特工身份无关。一个月后,德累斯顿的一名铁路搬运工,也是彼得·吉勒姆组织内一名被废弃的特工,在一条铁路线边被杀死并被肢解。利玛斯明白那不可能再是意外了。不久,利玛斯控制的另一个特工小组的两名成员被逮捕,他们很快都被判处了死刑。事态就那样无情而折磨人地发展着。
现在他们又杀了卡尔,利玛斯也就失去了最后一名有价值的特工,他只有空手离开柏林,就像他当初刚来柏林白手起家一样。蒙特赢了。
利玛斯个子不高,有着厚密的花白头发,身材不错,像一名游泳运动员。他很强壮,看他那厚实的肩背,结实的脖颈和粗壮的双手,就知道他很有力气。他的穿着习惯和他的性格相似,都注重实用性。就算选择偶尔戴的眼镜,也都是带钢丝边框的。他的西装基本上都是化纤材料的,也不配穿西装背心。他最喜欢穿的还是那种领口有纽扣的美式衬衫,以及橡胶底的山羊皮皮鞋。
他的面孔棱角分明,薄嘴唇边的入纹透出坚毅,很能吸引人。他的眼睛是棕色的,有人说他有着爱尔兰人的小眼睛。从外貌上,别人很难对他定位。如果他走进伦敦的高级会所,看门的一定会认为他是会所的成员之一。事实上,在柏林的夜总会里,他总被安排到最好的位置上。他看上去像个很难惹的人,绝不会充当冤大头,但也不是那种一本正经的绅士。
飞机上的空姐对他很感兴趣,猜他是英国北方人(是在北方待过),有钱(未必)。她估计他的年龄在五十岁(差不多吧)。她还猜他是单身(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实际上,他在很久之前就离了婚,孩子都十几岁了。城里有家很奇特的私人银行会定期给那些孩子付赡养费。
“您还要再来一杯威士忌吗?”那名空姐问他,“要的话,就要抓紧,我们还有二十分钟就到伦敦了。”
“不要了。”他没有看她,而是看着窗外肯特郡的灰绿色田野。
福里到机场接他,开车送他进市区。
“头儿对卡尔的事情很不开心。”他看了一眼边上坐着的利玛斯说。利玛斯点了点头。
“是怎么回事?”福里问。
“他中枪了。蒙特他们干的。”
“被打死了?”
“我想是吧。被打死了最好。他差一点就过了关。如果他能再沉稳些,对方也许就更难断定他了。实际上当时他已经通过了检查,可‘部门’的人正好赶到。他们拉响警报,一名民警在他离分界线二十码的地方开枪击中他。他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动了。”
“可怜的家伙。”
“是啊。”利玛斯说。
福里不喜欢利玛斯,这一点就算被利玛斯知道他也不在乎。福里是那种所谓的俱乐部男人,喜欢扎着显身份的领带,很得意自己的运动才能,有大人物的派头。他从心底里认为利玛斯不可靠,利玛斯则觉得他是个蠢货。
“你现在在哪个部门?”
“人事部。”
“喜欢吗?”
“棒极了。”
“我会去哪里?坐冷板凳?”
“还是让头儿告诉你吧,伙计。”
“你知道了?”
“当然。”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对不起,伙计。”福里答道。一时间利玛斯差点发火,可转念一想,也许福里根本就不知道呢。
“好吧,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我要自己在伦敦找住的地方吗?”
福里抓抓耳朵。“不会吧,伙计,不会的。”
“不会?谢天谢地。”他们把车停在剑桥圆场附近的一个计费车位上,一起走进了圆场大楼。
“你还没有通行证吧?你最好填张会客单,伙计。”
“我们是什么时候要求出示通行证的?麦考尔和我熟得不能再熟了。”
“就是做个样子,你也知道,圆场人越来越多了。”
利玛斯没有说话,他对麦考尔点了点头,没出示通行证,就径直进了电梯。
头儿像医生检查骨骼一样,小心翼翼地和他握手。
“你肯定累坏了吧,”他用歉疚的口气说,“快坐下。”声音还是乏味难听,依旧那样卖弄着斯文。
利玛斯在椅子上坐下,面对一只橄榄绿的加热器,加热器上面放着一碗水。
“你觉得冷吗?”头儿问道。他在加热器前弯下腰,搓了搓双手。他黑色的夹克衫里穿着一件棕色的旧羊毛开衫。利玛斯想起了头儿的妻子,那个叫曼迪的小个子蠢女人,她似乎认为她丈夫在煤炭管理委员会之类的部门工作。头儿以前说过,那件毛衣是他妻子给他织的。
“天气太干燥,人不舒服。”头儿接着说,“冷倒是不冷了,可空气又太干,同样对人体非常不利。”他走到桌边,按了一下按钮。“看看能不能给我们弄点咖啡来。”他说,“吉妮不在,就不太方便。他们给我临时找了个姑娘顶她,真是麻烦。”
他比利玛斯印象中的更矮一些,最多一样高。还是那种貌似超然、自命清高的神情。他那种循规蹈矩的作风和利玛斯完全不同。他有着例行公事的微笑,转弯抹角的表达,而且对他坚守的行为准则,还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架势。依然是那样的陈腐。
他从桌上拿过来一包香烟,递给利玛斯一支。
“香烟会越来越贵。”他说。利玛斯应付地点了点头。头儿把那包香烟放进自己口袋,坐了下来。双方沉默了一会儿,利玛斯先说话了。
“雷迈克死了。”
“是啊,是那样的。”头儿说,口气像是在鼓励利玛斯,“很不幸,太……我估计是那个女的使他暴露了—那个叫艾尔维拉的?”
“我想是的。”利玛斯不会问他是怎么知道艾尔维拉那个人的。
“是蒙特让人打死了他。”头儿加了一句。
“是的。”
头儿起身去房间里找烟灰缸。拿来一只后,放在他们坐的椅子之间的地上,不是很方便的位置。
“你当时有什么感受?我是说他们向雷迈克开枪的时候。你当时就在现场,对吧?”
利玛斯耸了耸肩。“我当时非常气愤。”他说。
头儿用一只手撑着头,眼睛半开半闭。“你的感受肯定不止那一点吧。你不觉得沮丧?有那些情绪才正常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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