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1/2)
一
年节到了,很热闹。人人对于新旧岁换班的时节有些神秘的刺激与感应。只是老李觉不出热闹来。太太作年菜,还送张大嫂等的礼物,给小孩子打扮。他虽然有时候帮着动动手,可是手只管动,或是嘴只管吃,心并没在这些上面。在院中遇上马少奶奶两回,他故意的低了头;等她过去,狠命的看她的背影。她是个谜,甚至于是个妖怪;他是个平凡到家的东西;越爱她的高傲独立的精神,越恨他自己的懦弱没出息。吃着太太作的年菜,脸上竟自瘦了些。在无可如何之中,自己硬找出安慰的药品:这就是爱的滋味吧?脸上瘦,手上烫,心中渺茫,希望作好梦而梦中常是哭泣与乱七八糟?
除夕。太太与小孩们都睡了,他独自点起一双红烛,听着街上的人声与爆竹响。似乎听见东屋有些低悲的哭声,可是她正在西屋与老太太作伴呢。
炉火的爆炸,烛光的跳动,使他由寂寞而暴躁。他听着西屋里婆媳们说话,想听到一两个字,借此压下他的暴躁去;听不清,心中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由西屋里出来。老太太咳嗽了一阵,息了灯。
他隔着窗子看看东屋,今晚也点的是蜡烛,因为窗上的影子时时跳动。他轻轻开了门,立在阶上。天极黑,星比平日似乎密得加倍。想起幼时的迷信——三十晚上,诸神下界。虽然不再相信这个,可是除夕的黑暗确有一种和平之感,天尽管黑冷,而心中没有任何恐惧;街上的爆竹声,更使人感到一点界乎迷信与清醒之间的似悲似欢的心情。他对着星们叹了口气,泪在眼中。又加了一岁,白活!他觉着有点冷,可是舍不得进去。她的影子在窗上移动了两次,她嗑瓜子呢。街上放了极大的几个麻雷子。他有些摸不清他是干什么呢,这个世界干什么呢。他又看了看星们,越看越远越多,恨不能飞入黑空,象爆竹那样响着,把自己在空中炸碎,化为千万小星!她出来了,向后院走去,大概没有看见他。他的心要跳出来。随着一阵爆竹声,她回来了。门外来了个卖酪的,长而宛转的吆喝了两声。她到了屋门,楞了楞,要拉门,没有拉,走出去。他的心里喊了声,去,机会到了!可是他像钉在阶上,腿颤起来,没动。嗓子象烧干了似的,眼看着她走了出去。街门开了。静寂。关街门。微微有点脚步声。她一手端着一碗,在屋前又楞了会儿。屋内透出的烛光照清她手内的两个小白碗。往西走了两步,她似乎要给婆母送去,又似乎不愿惊动了老太太,用脚尖开开了门,进去。
老李始终没动。她进了屋中,他的心极难堪的极后悔的落下去;未泄出的勇气自行消散,只剩下腿哆嗦。他进到屋中,炉火的热气猛的抱住他,红烛的光在满屋里旋转。他奔了椅子去,一栽似的坐下,似乎还听见些爆竹声,可是很远很远,象来自另一世界。
二
老李因为不顾影自怜,向来不肯闹病。头疼脑热任其自来自去。较重的病才报告张大哥,张大哥自有家藏的丸散膏丹——连治猩红热与白喉都有现成的药。老李总不肯照顾医生。
这次,他觉得是要病。他不怕病,而怕病中泄露了心里的秘密。他本能的理会到,假若要病,一定便厉害——热度假如到四十八,或一百零五,他难免要说胡话。只要一说胡话,夫妻之间就要糟心。
他勉强支持着,自己施行心理治疗。假装不和病打招呼,早晨起来就到街上走走。街上是元旦样的静寂,没有什么人,铺户还全关着;偶尔有个行人,必是穿着新衣服,脸上带着春联样的笑意。老李刚走出不远便折回来了,头上象压着块千斤石;上边越重,下边越轻,一步一陷,象踩着棉花。他咬着嘴唇,用力的放脚,不敢再往远处去。回到家中,他照了照镜子,眼珠上象刚抹了红漆,一丝一丝的没有抹匀。他不肯声张,穿着大衣坐下了。
忽然的立起来,把帽子象练习排球似的一托一接。
“爸,你干什么玩呢?”英问。
他打了个冷战,赶紧放下帽子。他说了话,可是不晓得说什么呢。又把帽子拿起来,赶紧又放下。一直奔了卧室去,一头栽倒床上。
新年的头几天,生命是块空白。
到了初五,他还闭着眼,可是觉出有人摸他的脑门,他知道那是太太的手。微微睁开眼:她已变了样,象个久病的妇人:头发象向来没有梳过,眼皮干红,脸上又老了二年。她的眼神,可是,带着不易测量的一股深情,注视着他的头上。他又闭了眼,无力思索,也不敢思索。他在生死之际被她战败!他只能自居病人,在她的看护下静卧着,他和婴儿一样的没能力。他欠着她一条性命的人情。
他愿永远病下去,假如一时死不了的话。可是他慢慢的好起来。她还是至少有多半夜不睡。直到他已能起来了,她仍然不许他出去方便。她好似不懂什么是干净,哪是污浊,只知道有他。她不会安慰他,每逢要表示亲爱的时候只会说:“年菜还都给你留着呢,快好,好吃一口啊!”这个,并没给老李什么感动。可是有一天夜间,他恰好是醒着,她由梦中惊醒:“英的爸!英的爸!”老李推了她一下,她问:“没叫我呀?好象听见你喊了我一声。”
“我没有。”
“我是作梦呢!”她不言语了。
老李不能再睡,思想与眼泪都没闲着。
太太去抓药,老李把英叫来:“菱呢?”
“菱叫干妈给抱走了。”
“干妈来了?”
“来了,张大哥也来了。”
“哪个张大哥?”老李想不起英的张大哥是谁,刚要这么问,不由的笑了,“英,他不是你的大哥,叫张伯伯。”
“妈老叫他张大哥,嘻嘻,”黑小子找到根据。
老李没精神往下辩论。待了半天:“英,我说胡话来着没有?”
“那天爸还唱来着呢,妈哭,我也哭了。”英嘻嘻了两声,追想爸唱妈哭,自己也哭的情景,颇可笑。“菱哭着叫干妈给抱走了。我也要去,妈把我拦住了,嘻嘻。”英想了会儿;“东屋大婶也哭来着,在东屋里。妈不理我,我就上东屋去玩,看见大婶的大眼睛——不是我说象俩星星吗?——有眼泪,好看极了,嘻嘻。”
“马奶奶呢?”老李故意的岔开。
“老奶奶天天过来看爸,给爸抓过好几次药了。妈妈老要自己去,老奶奶抢过药方就走,连钱也不要妈妈的。那个老梆子,嘻嘻。”
“说什么呢,英?”
“干妈净管张大——啊,伯伯,叫老梆子;我当是老人都叫老梆子呢。”
“不准说。”
黑小子换了题目,“爸,你怎么生了病?嘻嘻。”
爸半天没言语。英以为又说错了话,又嘻嘻了两声。
“英,赶明儿你长大了,你要什么样的小媳妇?”老李知道自己有点傻气。
“要个顶好看的,象东屋大婶那么好看。我戴上了大红花,自己打着鼓,咚,咚咚,美不美?”
老李点点头,没觉出英的话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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