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羊(2/2)
我叫着就拉了她的手走近了井栏圈去。她问我什么叫胭脂井,我就同和小孩子说故事似的把陈后主的事情说给她听:
“从前哪,在这儿是一个高明的皇帝住的,他相儿也很漂亮,年纪也很轻,做诗也做得很好。侍候他的当然有许多妃子,可是这中间,他所最爱的有三四个人。他在这儿就造了许多很美很美的宫殿给她们住。万寿山你去过了吧?譬如同颐和园一样的那么的房子,造在这儿,你说好不好?”
“那自然好的。”
“嗳,在这样美,这样好的房子里头啊,住的尽是些像你——”
说到了这里,我就把她抱住,咬上她的嘴去。她和我吮吸了一回,就催着说:
“住的谁呀?”
“住的啊,住的尽是些像你这样的小姑娘——”
我又向她脸上拧了一把。
“她们也会唱戏的么?”
这一问可问得我喜欢起来了,我抱住了她,一边吻一边说:
“可不是么?她们不但唱戏,还弹琴舞剑,做诗写字来着。”
“那皇帝可真有福气!”
“可不是么?他一早起来呀,就这么着一边抱一个,喝酒,唱戏,做诗,尽是玩儿。到了夜里哩,大家就上火炉边上去,把衣服全脱啦,又是喝酒,唱戏的玩儿,一直的玩到天明。”
“他们难道不睡觉的么?”
“谁说不睡来着,他们在玩儿的时候,就是在那里睡觉的呀!”
“大家都在一块儿的?”
“可不是么?”
“她们倒不怕羞?”
“谁敢去羞她们?这是皇帝做的事情,你敢说一句么?说一句就砍你的脑袋!”
“啊唷喝!”
“你怕么?”
“我倒不怕,可是那个皇帝怎么会那样能干儿?整天的和那么些个姑娘们睡觉,他倒不累么?”
“他自然是不累的,在他底下的小百姓可累死了。所以到了后来呀——”
“后来便怎么啦?”
“后来么,自然大家都起来反对他了啦,有一个韩擒虎带了兵就杀到了这里来。”
“可是南阳关的那个韩擒虎?”。
“我也不知道,可是那韩擒虎杀到了这里,他老先生还在和那些姑娘们喝酒唱戏哩!”
“啊唷!”
“韩擒虎来了之后,你猜那些妃子们就怎么办啦?”
“自然是跟韩擒虎啦!”
我听了她这一句话,心口头就好像被钢针刺了一针,噤住了不说下去,我却张大了眼对她呆看了许多时候。她又哄笑了起来,催问我:“后来怎么啦?”我实在没有勇气说下去了,就问她说:
“月英!你怎么会腐败到这一个地步?”
“什么腐败呀?那些妃子们干的事情,和我有什么相干?”
“那些妃子们,却比你高得多,她们都跟了皇帝跳到这一口井里去死了。”
她听了我的很坚决的这一句话,却也骇了一跳,“啊——呀”的叫了一声,撇开了我的围抱住她的手,竟踉踉跄跄的倒退了几步,离开了那个井栏圈,向后跑了。
我追了上去,又围抱住了她,看了她那惊恐的相貌,便也不知不觉的笑了起来,轻轻的慰抚着她的肩头对她说:
“你这孩子!在这样的青天白日的底下,你还怕鬼么?并且那个井还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井哩!”
像这样的野外游行,自从我们搬进城去以后,差不多每天没有息过。南京的许多名山胜地如燕子矶、明孝陵、扫叶楼、莫愁湖等处,简直处处都走到了,所以觉得时间过去得很快,在城里住了一个多礼拜,只觉得是过了二天三天的样子。
到了十一月也将完了的几天前,忽然吹来了几阵北风,阴森的天气,连续了两天,旧历的十二月初一,落了一天冷雨,到半夜里,就变了雪珠雪片了。
我们因为想去的地方都已经去过了,所以就在房里生了一盆炭火,打算以后就闭门不出,像这样的度过这个寒冬。头几天,为了北风凉冷,并且房里头炭火新烧,两个人围炉坐坐谈谈,或在被窝里歇歇午觉,觉得这室内的生活,也非常的有趣。可是到了五六天之后,天气老是不晴,门外头老是走不出去,月英自朝到晚,一点儿事情也没有,只是缩着手坐着,打着呵欠,在那里呆想,我看过去,她仿佛是在感着无聊的样子。
我所最怕看的,是她于午饭之后,呆坐在围炉边上,那一种拖长的冷淡的脸色,叫她一声,她当然还是装着微笑,抬起头来看我,可是她和我上船前后的那一种热情的紧张的表情,一天一天的稀薄下去了。
尤其是上床和我睡觉的时候,从前的那种燃烧,那种兴奋,那种热力,变成了一种做作的,空虚的低调和播动,我在船上看见的她那双黑宝石似的放光的眼睛,和她的同起了剧甚的痉挛似的肢体,不知消散到哪里去了。
我当阴沉的午后,在围炉边上,看她呆坐在那里,心里就会焦急起来,有一次我因为隐忍不过去了,所以就叫她说:
“月英呀!你觉得无聊得很吧?我们出去玩儿去吧?”
她对我笑着,回答我说:
“天那么冷,出去干吗?倒还不如在房里坐着烤火的好。这样下雨的天,上什么地方去呢?”
我闷闷的坐着,一个人就想来想去的想,想想出一个法子来使她高兴。晚上又只好老早的上床,和她胡闹了一晚,一边我又在想各种可以使她满足的方法。
第二天早晨她还睡在那里的时候,我一个人爬出了床,冒了寒风微雨,上大街上去买了一架留声机器来。
买的片子,当然都是合她的口味的片子,以老谭汪雨田等的为主,中间也有几张刘鸿声、孙菊仙、汪笑侬的。
这一种计策,果然成功了,初买来的两天之中,她简直一停也不停的摇转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她要我跟了片子唱。我以粗笨的喉音,不合拍的野调,竟哄她笑了一天。后来到了我也唱得有点合拍起来的时候,她却听厌了似的尽在边上袖手旁观,只看我拼命的在那里摇转,拼命的在那里跟唱。有的时候,当唱片里的唱音很激昂的高扬一次之后,她虽然也跟着把那颓拖下去的句子唱一二句,可是前两天的她那一种热情,又似乎没有了。
在玩这留声机器的把戏的当中,天气又变了晴正。寒气减退了下去,日中太阳出来的中间,刮风的时候很少,我们于日斜的午后,有时也上夫子庙前或大街上去走走。这一种街市上的散步,终究没有野外游行的有趣,大抵不过坐了黄包车去跑一两个钟头,回来就顺便带一点吃的物事和新的唱片回来,此外也一无所得。
过了几天,她脸上的那种倦怠的形容,又复原了,我想来想去,就又想出了一个方法来,就和她一道坐轻便火车出城去到下关去听戏。
下关的那个戏园,房屋虽则要比a地的安乐园新些,可是唱戏的人,实在太差了,不但内行的她,有点听不进去,就是不十分懂戏的我,听了也觉得要身上起栗。
我一共和她去了两趟,看了她临去的时候的兴高采烈,和回来的时候的意气消沉,心里又觉得重重的对她不起,所以于第二次自下关回来的途中,我因为想对她的那种委靡状态,给一点兴奋的原因,就对她说了一句笑话:
“月英,这儿的戏实在太糟了,你要听戏,我们就上上海去吧,到上海去听它两天戏来,你说怎么样?”
这一针兴奋针,实在打得有效,她的眼睛里,果然又放起那种射人的光来了。在灰暗的车座里,她也不顾旁边的有人没有人,把屁股紧紧的向我一挤,一只手又狠命的捏了我一把,更把头贴了过来,很活泼的向我斜视着,媚笑着,轻轻的但又很有力量的对我说:
“去吧,我们上上海去住它两天吧,一边可以听戏,一边也可以去买点东西。好,决定了,我们明天的早车就走。”
这一晚我总算又过了沉醉的一晚,她也回复了一点旧时的热意与欢情,因为睡觉的时候,我们还在谈着大都会的舞台里的名优的放浪和淫乱。
十
第二天又睡到日中才起来,她也似乎为前夜的没有节制的结果乏了力,我更是一动也不愿意动。
吃了午饭,两人又只是懒洋洋的躺着,不愿意起身,所以上海之行,又延迟了一日。
晚上临睡的时候,先和茶房约定,叫他于火车开前的一个半钟头就来叫醒我们,并且出城的马车,也叫他预先为我们说好。
月英的性急,我早已知道了,又加以这次是上上海去的寻快乐的旅行,所以于早晨四点钟的时候,她就发着抖,起来在电灯底下梳洗,等她来拉我起来的时候,东天也已经有点茫茫的白了。
忍了寒气,从清冷的长街上被马车拖出城来,我也感到了一种鸡声茅店的晓行的趣味。
买票上车,在车上也没有什么障碍发生,沿火车道两旁的晴天野景,又添了我们许多行旅的乐趣。车过苏州城外的时候,她并且提议,当我们于回去的途中,在苏州也下车来玩它一天,因为前番接连几天在南京的胜地巡游的结果,这些野游的趣味已经在她的脑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了。
十二点过后,车到了北站,她虽则已经在上海经过过一次,可是短短的一天耽搁,上海对她,还是同初到上海来的人一样,处处觉得新奇,事事觉得和天津不同。她看见道旁立着的高大的红头巡捕,就在马车里拉了我的手轻轻的对我笑着说:
“这些印度巡捕的太太,不晓得怎么样的?”
我暗暗的在她腿上拧了一把,她倒哈哈的大笑了起来。到四马路一家旅馆里住定了身,我们不等午饭的菜蔬搬来,就叫茶房去拿了一份报来,两人就抢着翻看当日的戏目。因为在南京的时候,除吃饭睡觉外,我们什么报也不看,所以现在上海有哪几个名角在登台,完全是不晓得的。
看报的结果,我们非但晓得了上海各舞台的情形,并且晓得洋冬至已到,大马路四川路口的几家外国铺子,正在卖圣诞节的廉价。月英于吃完午饭之后,就要我陪她去买服饰用品去,我因为到上海来一看,看了她的那种装饰,也有点觉得不大合时宜了,所以马上就答应了她,和她一道出去。
在大马路上跑了半天,结果她买了一顶黑绒的法国女帽,和四周有很长很软的鸵鸟毛缝在那里的北欧各国女人穿的一件青呢外套。因为她的身材比外国女人矮小,所以在长袍子上穿起来,这外套正齐到脚背。她的高高的鼻梁,和北方人里面罕有的细白的皮色上,穿戴了这些外国衣帽,看起来的确好看,所以我就索性劝她买买周全,又为她买了几双肉色的长统丝袜和一双高底的皮鞋。穿高底皮鞋,这虽还是她的第一次,但因为舞台上穿高底靴穿惯的原因,她穿着答答的在我前头走回家来,觉得一点儿也没有不自然,一点儿也没有勉强的地方。
这半天来的购买,我虽则花去了一百多块钱,可是看了她很有神气的在步道上答答的走着,两旁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她的光景,我心坎里也感到了不少的愉快和得意。她自己更加不必说了,我觉得自从和她出奔以后,除在船舱里的一天一晚不算外,她的像这样喜欢满足的样子,这要算是第一次。
我和她走回旅馆里来的时候,旅馆里的茶房,也看得奇异起来了,他打脸汤水来之后,呆立着看了一忽对我说:
“太太穿外国衣服的时候真好看!”
我听了这一句话,心里更是喜欢得不得了,所以于茶房走出去后,就扑上她的身去,又和她吻了半天。
匆忙吃了一点晚饭,我先叫茶房去丹桂第一台定了两个座儿,晚饭后,又叫茶房去叫了梳头的人来,为月英梳了一个上海正在流行的头。
我们进戏院去的时候,时间虽则还早,但座儿差不多已经满了。幸而是先叫茶房来打过招呼的,我们上楼去问了按目,就被领到了第一排的花楼去就座。这中间月英的那双答答的高底皮鞋,又出了风头,前后的看戏者的眼睛,一时都射到她的身上脸上来,她和初出台被叫好的时候一样,那双灵活的眼睛,也对大家扫了一扫,我看了她脸上的得意的媚笑,心里同时起了一种满足和嫉妒的感情。
那一晚最叫座的戏,是小楼的《安天会》,可是不懂戏的上海的听者,看小培和梅兰芳下台之后,就纷纷的散了。在这中间,因为花楼的客座里起了动摇,池子里的眼睛,一齐转向了上来,我觉得这许多眼睛,似乎多在凝视我们,在批评我和美丽的月英的相称不相称。一想到此我倒也觉得有点难以为情,觉得脸上仿佛也红了一红。
戏散之后,我们上酒馆去吃了一点酒菜点心,从寒冷空洞、有许多电灯照着的长街上背月走回旅馆来,路上也遇见了许多坐包车的高等妓女。我私下看看她们,又回头来和月英一比,觉得月英的风格要比她们高出数倍。
到了旅馆里,我洗了手脸,觉得一天的疲倦,都积压上来了,所以不等着月英,就先上床睡去。后来月英进被来摇我醒来,已经是在我睡了一觉之后,我看了她的灵闪的眼睛,知道她还没有睡过,“可怜你这乡下小丫头,初到城里来见了这繁华世界,就兴奋到这一个地步!”我一边这样的取笑她,一边就翻身转来,压上她的身去。
在上海住了三天,小楼等的戏接连听了两晚,到了第三天的早晨,我想催她回南京去了,可是她还似乎没有看足,硬要我再住几天。
我们就一天换一个舞台的更听了几天,是决定明天一定要回南京去的前一夜,因为月色很好,我就和她走上了x世界的屋顶,去看上海的夜景。
灯塔似的sw两公司的尖顶,照耀在中间,附近尽是些黑黝黝的屋瓦和几条交错的长街。满月的银光,寒冷皎洁的散射在这些屋瓦长街之上。远远的黄浦滩头,有几处高而且黑的崛起的屋尖,像大海里的远岛,在指示黄浦江流的方向。
月英登了这样的高处,看了这样的夜景,又举起头来看看千家同照的月华,似乎想起了什么心事,在屋顶上动也不动响也不响的立了许多时候。我虽则捏了她的手,站在她的边上,但从她的那双凝望远处的视线看来,她好像是已经把我的存在忘记了的样子。
一阵风来,从底下吹进了几声哀切的弦管声音到我们的耳里,她微微的抖了一抖,我就用一只手拍上她的肩头,一只手围抱着她说:
“月英!我们下去吧,这儿冷得很。底下还有坤戏哩,去听她们一听,好么?”
寻到了楼下的坤戏场里,她似乎是想起了从前在舞台上的时候的荣耀的样子,脸上的筋肉,又松懈欢笑了开来。本来我只想走一转就回旅馆去睡的,可是看了她的那种喜欢的样儿,又不便马上就走,所以就挨上台前头去拣了两个座位来坐下。
戏目上写在那里的,尽是些胡子的戏,我们坐下去的时候,一出半武场的《别窑》刚下台,底下是《梅龙镇》了,扮正德的戏单上的名字是小月红。她看了这名字,用手向月字上一指,对我笑着说:
“这倒好像是我的师弟。”
等这小月红上台的时候,她用两手把我的手捏了一把,身子伏向前去,脱出了两只眼睛看了个仔细,同时又很惊异的轻轻叫了一声:
“啊,这不是夏月仙么?”
她的这一种惊异的态度,触动了四边的看戏的人的好奇心,大家都歪了头,朝她看起来了,因而台上的小月红,也注意到了她。小月红的脸上,也一样的现了一种惊异的表情,向我们看了几眼,后来她们俩居然微微的点头招呼起来了。
她惊喜得同小孩似的把上半身颠了几颠。一边笑着招呼着,一边她捏紧了我的两手尽在告诉我说:
“这夏月仙,是在天桥儿的时候,和我合过班的。真奇怪,真奇怪,她怎么会改了名上这儿来的呢?”
“噢!和你合过班的?真是他乡遇故知了,你可以去找她去。等她下台的时候,你去找她去吧!”
我也觉得奇怪起来,奇怪她们这一次的奇遇,所以又问她说:
“你说在天桥儿的时候是和她在一道的,那不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么?”
“可不是么?怕还不止四五年来着。”
“倒难得你们都还认得!”
“她简直是一点儿也没有改,还是那么小个儿的。”
“那么你自己呢?”
“那我可不知道。”
“大约总也改不了多少吧?她也还认得你。可是,月英,你和我的在一块儿,被她知道了,会不会有什么事情出来?”
“不碍,不碍,她从前和我是很要好的,叫她不说,她决不会说出去的。”
这样的谈着笑着,她那出《梅龙镇》也竟演完了,我就和月英站了起来,从人丛中挤出,绕到后台房里去看夏月仙去。月英进后台房去的时候,我立在外面候着,只听见了几声她俩的惊异的叫声。候了不久,那卸装的小月红,就穿着一件青布的罩袍,后面跟着一个跟包的小女孩,和月英一道走出台房来了。
走到了我的面前,月英就嬉笑着为我们两人介绍了一下,我因为和月英的这一番结识的结果,胆子也很大了,所以就叫月英请小月红到我们的旅馆里去坐去。出了x世界的门,她就和小月红坐了一乘车,我也和那跟包的小孩合坐了一乘车,一道的回到旅馆里来。
十一
那本名夏月仙的小月红,相貌也并不坏,可是她那矮小的身材,和不大说话,老在笑着的习惯,使我感到了一层畏惧。匆匆在旅馆里的一夕谈话,我虽看不出她的品性思虑来,可是和月英高谈一阵之后,又戚促戚促的咬耳朵私笑的那种行为,我终究有点心疑。她坐了二十多分钟,我请她和那跟包的小孩吃了些点心,就告辞走了。月英因此奇遇,又要我在上海再住一天,说明天早晨,她要上夏月仙家去看她,中午更想约她来一道吃饭。
第二天午前,太阳刚晒上我们的那间朝东南的房间窗上,她就起来梳了一个头。梳洗完后,她因为我昨夜来的疲劳未复,还不容易起来,所以就告诉我说,她想一个人出去,上夏月仙家去。并且拿了一枝笔过来,要我替她在纸上写一个地名,好叫人看了,教她的路。夏月仙的住址,是爱多亚路三多里的十八号。
她出去之后,房间里就静悄悄的死寂了下去。我被这沉默的空气一压,心里就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万一她出去了之后,就此不回来了,便怎么办呢?”因为我和她,在这将近一个月的当中,除上便所的时候分一分开外,行住坐卧,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今朝被她这么的一去,起初还带有几分游戏性质的这一种幻想,愈想愈觉得可能,愈觉得可怕了。本来想乘她出去的中间,安闲的睡它一觉的,然而被这一个幻想来一搅,睡魔完全被打退了。
“不会的,不会的,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呢?”像这样的自家宽慰一番,自笑自的解一番嘲,回头那一个幻想又忽然会变一个形状,很切实的很具体的迫上心来。在被窝里躺着,像这样的被幻想扰恼,横竖是睡不着觉的,并且自月英起来以后?被窝也变得冰冷冰冷了,所以我就下了一个决心,走出床来,起来洗面刷牙。
洗刷完后,点心也不想吃,一个人踱着坐着,也无聊赖,不得已就叫茶房去买了一份报来读。把国内外的政治电报翻了一翻,眼睛就注意到了社会记事的本埠新闻上去。拢总只有半页的这社会新闻里,“背夫私逃”“叔嫂通奸”“下堂妾又遇前夫”等关于男女奸情的记事,竟有四五处之多。我一条一条的看了之后,脑里的幻想,更受了事实的衬托,渐渐儿的带起现实味来了。把报纸一丢,我仿佛是遇了盗劫似的帽子也不带便赶出了门来。出了旅馆的门,跳上了门前停在那里兜买卖的黄包车,我就一直的叫他拉上爱多亚路的三多里去。可是拉来拉去,拉了半天,他总寻不到这三多里的方向。我气得急了,就放大了喉咙骂了他几句,叫他快拉上x世界的附近去。这时在太阳光底下来往的路人很多,大约我脸上的气色有点不对吧,擦过的行人,都似乎在那里对我凝视。好容易拉到了x世界的近旁,向行人一问,果然知道了三多里就离此不远了。
到了三多里的那条狭小的弄堂门口,我从车上跳了下来。一边喘着气,按着心脏的跳跃,一边又寻来寻去的寻了半天第十八号的门牌。
在一间一楼一底的龌龊的小楼房门口,我才寻见了两个淡黑的数目18,字写在黄沙粉刷的墙上。急急的打门进去,拉住了一个开门出来的中老妇人,我就问她:“这儿可有一个姓夏的人住着?”她坚说没有。我问了半天,告诉她这姓夏的是女戏子,是在x世界唱戏的,她才点头笑说:“你问的是小月红吧?她住在二楼上,可是我刚看见她同一位朋友走出去了。”我急得没法,就问她“楼上还有人么?”她说“她们是住在亭子间里的,和小月红同住的,还有一位她的师傅和一个小女孩的妹妹。”
我从黝黑的扶梯弄里摸了上去,向亭子间的朝扶梯开着的房门里一看,果然昨天那小女孩,还坐在对窗的一张小桌子边上吃大饼,这房里只有一张床,灰尘很多的一条白布帐子,还放落在那里。那小女孩听见了我的上楼来的脚步声音,就掉过头来,朝立在黑暗的扶梯跟前的我睇视了一回,认清了是我,她才立起来笑着说:
“姊姊和谢月英姊姊一道出去了,怕是上旅馆里去的,您请进来坐一忽儿吧!”
我听了这一句话,方才放下了心,向她点了一点头,旋转身就走下扶梯,奔回到旅馆里来。
跑进了旅馆门,跑上了扶梯,上我们的那间房门口去一看,房门还依然关在那里,很急促的对拿钥匙来开门的茶房问了一声:“女人回来了没有?”茶房很悠徐的回答说:“太太还没有回来。”听了他这一句话,我的头上,好像被一块铁板击了一下。叫他仍复把房门锁上,我又跳跑下去,到马路上去无头无绪的奔走了半天。走到s公司的面前,看看那个塔上的大表,长短针已将叠住在十二点钟的字上了,只好又同疯了似的走回到旅馆里来。跑上楼去一看,月英和夏月仙却好端端的坐在杯盘摆好的桌子面前,尽在那里高声的说笑。
“啊!你上什么地方去了?”
我见了月英的面,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欢和一种马上变不过来的激情,只冲出了这一句问话来,一边也在急喘着气。
她看了我这感情激发的表情,止不住的笑着问我说:
“你怎么着?为什么要跑了那么快?”
我喘了半天的气,拿出手帕来向头上脸上的汗擦了一擦,停了好一会,才回复了平时的态度,慢慢的问她说:
“你上什么地方去了?我怕你走失了路,出去找你来着。月英啊月英,这一回我可真上了你的当了。”
“又不是小孩子,会走错路走不回来的。你老爱干那些无聊的事情。”
说着她就斜嗔了我一眼,这分明是卖弄她的媚情的表示,到此我们三人才合笑起来了。
月英叫的菜是三块钱的和菜,也有一斤黄酒叫在那里,三个人倒喝了一个醉饱。夏月仙因为午后还要去上台,所以吃完饭后,就匆匆的走了。我们告诉她搭明天的早车回南京去,她临走就说明儿一早就上北站来送我们。
下午上街去买了些香粉雪花膏之类的杂用品后,因为时间还早,又和月英上半淞园去了一趟。
半淞园的树木,都已凋落了,游人也绝了迹。我们进门去后,只看见了些坍败的茶棚桥梁,和无人住的空屋之类。在水亭里走了一圈,爬上最高的假山亭去的中间,月英因为着的是高底鞋的原因,在半路上绊跌了一次,结果要我背了似的扶她上去。
毕竟是高一点儿的地方多风,在这样阳和的日光晒着的午后,高亭上也觉得有点冷气逼人。黄浦江的水色,金黄映着太阳,四边的芦草滩弯曲的地方,只有静寂的空气,浮在那里促人的午睡。西北面老远的空地里,也看得见一两个人影,可是地广人稀,仍复是一点儿影响也没有。黄浦江里,远远的更有几只大轮船停着,但这些似乎是在修理中的破船,烟窗里既没有烟,船身上也没有人在来往,仿佛是这无生的大物,也在寒冬的太阳光里躺着,在那里假寐的样子。
月英向周围看了一圈,听枯树林里的小鸟宛转啼叫了两三声,面上表现着一种枯寂的形容,忽儿靠上了我的身子,似乎是情不自禁的对我说:
“介成!这地方不好,还没有x世界的屋顶上那么有趣。看了这里的景致,好像一个人就要死下去的样子,我们走吧。”
我仍复扶背了她,走下那小土堆来。更在半淞园的土山北面走了一圈,看了些枯涸了的同沟儿似的泥河和几处不大清洁的水渚,就和她走出园来,坐电车回到了旅馆。
若打算明天坐早车回南京,照理晚上是应该早睡的,可是她对上海的热闹中枢,似乎还没有生厌,吃了晚饭之后,仍复要我陪她去看月亮,上x世界去。
我也晓得她的用意,大约她因为和夏月仙相遇匆匆,谈话还没有谈足,所以晚上还想再去见她一面,这本来是很容易的事情,我所以也马上答应了她,就和她买了两张门票进去。
晚上小月红唱的是《珠帘寨》里的配角,所以我们走走听听,直到十一点钟才听完了她那出戏。戏下台后,月英又上后台房去邀了她们来,我们就在x世界的饭店里坐谈了半点多钟,吃了一点酒菜,谈次并且劝小月红明天不必来送。
月亮仍旧是很好,我们和小月红她们走出了x世界叙了下次再会的约话,分手以后,就不坐黄包车步行踏月走了回来。
月英俯下头走了一程,忽而举起头来,眼看着月亮,嘴里却轻轻的对我说:
“介成,我想……”
“你想怎么啦?”
“我想,……我们,我们像这样的下去,也不是一个结局,……”
“那怎么办呢?”
“我想若有机会,仍复上台去出演去。”
“你不是说那种卖艺的生活,是很苦的么?”
“那原是的,可是像现在那么的闲荡过去,也不是正经的路数。况且……”
我听到了此地,也有点心酸起来了。因为当我在a地于无意中积下来一点贮蓄,和临行时向a省公署里支来的几个薪水,也用得差不多了,若再这样的过去一月,那第二个月的生活就要发生问题,所以听她讲到了这一个人生最切实的衣食问题,我也无话可说,两人都沉默着,默默的走了一段路。等将到旅馆门口的时候,我就靠上了她的身边,紧紧捏住了她的手,用了很沉闷的声气对她说:
“月英,这一句话,让我们到了南京之后,再去商量吧。”
第二天早晨我们虽则没有来时那么的兴致,但是上了火车,也很满足的回了南京,不过车过苏州,终究没有下车去玩。
十二
从上海新回到南京来的几日当中,因为那种烦剧的印象,还粘在脑底,并且月英也为了新买的衣裳用品及留声机器唱片等所惑乱,旁的思想,一点儿也没有生长的余地,所以我们又和上帝初创造我们的时候一样,过了几天任情的放纵的生活。
几天过后月英更因为想满足她那一种女性特有的本能,在室内征服了我还不够,于和暖晴朗的午后,时时要我陪了她上热闹的大街上,或可以俯视钓鱼巷两岸的秦淮河上的茶楼去显示她的新制的外套,新制的高跟皮鞋,和新学来的化妆技术。
她辫子不梳了,上海正在流行的那一种均称不对,梳法奇特的所谓维奴斯——爱神——头,被她学会了。从前面看过去,左侧有一剪头发蓬松突起,自后面看去,也没有一个突出的圆球,只是稍为高一点的中间,有一条斜插过去的深纹的这一种头,看起来实在也很是好看。尤其是当外国女帽除下来后,那一剪左侧的头发,稍微下向,更有几丝乱发,从这里头拖散下来的一种风情,我只在法国的画集里,看见过一两次,以中国的形容词来说,大约只有“太液芙蓉未央柳”的一句古语,还比较得近些。
本来对东方人的皮肤是不大适合的一种叫“亚媲贡”的法国香粉,淡淡的扑上她的脸上,非但她本来的那种白色能够调活,连两颊的那种太姣艳的红晕,也受了这淡红带黄的粉末的辉映,会带起透明的情调来。
还有这一次新买来的黛螺,用了小毛刷上她的本来有点斜挂上去的眉毛上,和黑子很大的鼻底眼角上一点染,她的水晶晶的两只眼睛,只教转动一动,你就会从心底里感到一种要耸起肩骨来的凉意。
而她的本来是很曲很红的嘴唇里,这一回又被她发见了一种同郁金香花的颜色相似的红中带黑的胭脂。这一种胭脂用在那里的时候,从她口角上流出来的笑意和语浪,仿佛都会带着这一种印度红的颜色似的,你听她讲话,只须看她的这两条嘴唇的波动,即使不听取语言的旋律,也可以了解她的真意。
我看了她这种种新发明的装饰,对她的肉体的要求,自然是日渐增高,还有一种从前所没有的既得患失的恐怖,更使我一刻也不愿意教她从我的怀抱里撕开,结果弄得她反而不能安居室内,要我跟着她日日的往外边热闹的地方去跑。
在人丛中看了她那种满足高扬,处处撩人的样子,我的嫉妒心又自然而然的会从肚皮里直沸起来,仿佛是被人家看一眼她身上的肉就要少一块似的,我老是上前落后的去打算遮掩她,并且对了那些饿狼似的道旁男子的眼光,也总装出很凶猛的敌对样子来反抗。而我的这一种嫉妒,旁人的那一种贪视,对她又仿佛是有很大的趣味似的,我愈是坐立不安的要催她回去,旁人愈是厚颜无耻的对她注视,她愈要装出那一种媚笑斜视和挑拨的举动来,增进她的得意。
我的身体,在这半个月中间,眼见得消瘦了下去,并且因为性欲亢进的结果,持久力也没有了。
有一次也是晴和可爱的一天午后,我和她上桃叶渡头的六朝揽胜楼去喝了半天茶回来,因为内心紧张,嫉妒激发的原因,我一到家就抱住了她,流了一脸眼泪,尽力的享受了一次我对她所有的权利。可是当我精力耗尽的时候,她却悠闲自在,毫不觉得似的用手向我的头发里梳插着对我说:
“你这孩子,别那么疯,看你近来的样子,简直是一只疯狗。我出去走走有什么?谁教你心眼儿那么小?回头闹出病来,可不是好玩意儿。你怕我怎么样?我到现在还跑得了么?”
被她这样的慰抚一番,我的对她的所有欲,反而会更强起来,结果又弄得同每次一样,她反而发生了反感,又要起来梳洗,再装刷一番,再跑出去。
跑出去我当然是跟在她的后头,旁人当然又要来看她,我的嫉妒当然又不会止息的。于是晚上就在一家菜馆里吃晚饭,吃完晚饭回家,仍复是那一种激情的骤发和筋肉的虐使。
这一种状态,循环往复地日日继续了下去,我的神经系统,完全呈出一种怪现象来了。
晚上睡觉,非要紧紧地把她抱着,同怀胎的母亲似的把她整个儿的搂在怀中,不能合眼;一合眼去,就要梦见她的弃我而奔,或被奇怪的兽类,挟着在那里奸玩。平均起来,一天一晚,像这样的梦,总要做三个以上。
此外还有一件心事。
一年的岁月,也垂垂晚了,我的一点积贮和向a省署支来的几百块薪水,算起来,已经用去了一大半以上,若再这样的过去,非但月英的欲望,我不能够使她满足,就是食住,也要发生问题。去找事情哩,一时也没有眉目,况且在这一种心理状态之下,就是有了事情,又哪里能够安心的干下去?
这一件心事,在嫉妒完时,在乱梦觉后,也时时罩上我的心来,所以到了阴历十二月的底边,满城的炮竹,深夜里正放得热闹的时候,我忽然醒来,看了伏在我怀里睡着、和一只小肥羊似的月英的身体,又老要莫名其妙的扑落扑落的滚下眼泪来,神经的弱衰,到此已经达到了极点了。
一边看看月英,她的肉体,好像在嘲弄我的衰弱似的,自从离开a地以后,愈长愈觉得丰肥鲜艳起来了。她的从前因为熬夜不睡的原因,长得很干燥的皮肤,近来加上了一层油润,摸上去仿佛是将手浸在雪花膏缸里似的,滑溜溜的会把你的指头腻住。一头头发,也因为日夕的梳篦和香油香水等的灌溉,晚上睡觉的时候,散乱在她的雪样的肩上背上,看起来像鸦背的鸟翎,弄得你止不住的想把它们含在嘴里,或抱在胸前。
年三十的那一天晚上,她说明朝一早,就要上庙里去烧香,不准我和她同睡。并且睡觉之前,她去要了一盆热水来,要我也和她一道洗洗干净。这一晚,总算是我们出走以来,第一次的和她分被而卧,前半夜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安稳。向她说了半天,甚至用了暴力把她的被头掀起,我想挤进去,挤进她的被里去,但她拼死的抵住,怎么也不答应我。后来弄得我的气力耗尽,手脚也软了,才让她一个人睡在外床,自己只好叹一口气,朝里床躺着,闷声不响,装作是生了气的神情。
我在睡不着装生气的中间,她倒嘶嘶的同小孩子似的睡着了。我朝转来本想乘其不备,就爬进被去的,可是看了她那脸和平的微笑,和半开半闭的眼睛,我的卑鄙的欲念,仿佛也受了一个打击。把头移将过去,只在她的嘴上轻轻地吻了一吻,我就为她的被盖了盖好,因而便好好的让她在做清净的梦。
我守着她的睡态,想着我的心事,在一盏黄灰灰的电灯底下,在一年将尽的这残夜明时,不知不觉,竟听它敲了四点,敲了五点,直到门外街上有人点放开门炮的早晨。
是几时睡着的,我当然不知道,睡了多少时候,我也没有清楚,可是眼睛打开来一看,我只觉得寂静的空气,围在我的四周,寂静,寂静,寂静,连门外头的元日的太阳光,都似乎失掉了生命的样子。
我惊骇起来了,跳出床来一看,火盆里的炭,也已烧残了八九,只有许多雪白雪白的灰,还散积在盆的当中。一个铁杆的三脚架上,有一锅我天天早晨起来喜欢吃的莲子炖在那里。回头向四边更仔细的一看,桌子上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和平时并没有什么分别。再把她的镜箱盒子的抽斗抽将开来一看,里头的梳子篦子和许多粉盒粉扑之类,都不见了,下层盒里,我只翻出了一张包莲子的黄皮纸来。我眼睛里生了火花,在看那几行粗细不匀,歪斜得同小孩子写的一样的字的时候,一声绝叫,在喉咙头咽住,我的全身的血液,都像是凝结住了。
介成,我想走,上什么地方,可还不知道。你不用来追我,我随身只带了你的那只小提包。衣服之类,全还没有动,钱也只拿了五十块。你爱吃的那碗莲子,我给你烤在火上,你自己的身体要小心保养。
月英
“啊啊!她走了,她果然走了!”
这样的想了一想,我的断绝了连络的知觉,又重新恢复了转来,一股同蒸气似的酸泪,直涌了出来。我踉跄往后退了几步,倒在外床她叠好在那里的那条被上。两手紧紧抱着了这一条被,我哭着哭着哭着,哭了一个尽情。
眼泪流干了,胸中也觉得宽畅了一点的时候,我又立了起来,把房里的东西检点了一检点。可是拿着了她曾经用过的东西,把一场一场的细节回想起来,刚止住的眼泪又不自禁地流下来了。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我看出了她当走的时候东西果真一点儿也没有拿去。
除了我和她这一回在上海买的一只手提皮箧,及二三件日用的衣服器具外,她的衣箱,她的铺盖,都还好好的放在原处。
一串钥匙,她为我挂在很容易看见的衣钩上,我的一只藏钞票洋钱的小皮箧,她开了之后,仍复为我放在箱子盖上。把内容一看,外层的十几块现洋和三四张十元的钞票她拿走了,里层的一本邮政储金的簿子和一张汇丰银行的五十元钞票,仍旧剩在那里。
我急忙开房门出去一看,看见院子里的太阳还是很高,放了渴竭的喉咙,我就拼命的叫茶房进来。
茶房听了我着急的叫声,跑将进来对我一看,也呆住了,问我有什么事情,我想提起声来问他,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可是眼泪却先湿了我的喉咙。茶房也看出了我的意思,就也同情我似的柔声告我说:
“太太今天早晨出去的时候,就告诉我说,‘你好好的侍候老爷,我要上远处去一趟来。现在老爷还睡着哪,你别惊醒了他;若炭火熄了,再去添上一点。莲子也炖上了,小心别让它焦。’只这么几句话。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没有准儿。有什么事情了么?”
“她,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很早哩!怕还没有到九点。”
“现在,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三点还没有到吧!”
“好,你,你去倒一点洗脸水来给我。”
茶房出去之后,我就又哭着回到了房里,呆呆对她的箱子看了半天,我心上忽儿闪过了一道光明的闪电。
“她又不是死了,哭她干吗?赶紧追上去,追上去去寻她着来,反正她总还走得不远的。去,马上去,去追吧。”
我想到了这里,心里倒宽起来了。收住了眼泪,把翻乱的衣箱等件叠回原处之后,我挺起身来,把衣服整了一整,一边捏紧了拳头向胸前敲了几下,一边自己就对自己起了一个誓:
“总之我在这世界上活着一天,我就要寻她一天。无论如何,我总要去寻她着来!”
十三
门外头是一派快晴的新年气象。
长街上的店门,都贴满了春联,也有半开的,有的完全关在那里。来往的行人,全穿了新制的马褂袍子,也有拱手在道贺的。
鼓乐声,爆竹声,小孩的狂噪声,扑面的飞来,绝似夏天的急雨。这中间还有抄牌喊赌的声音。毕竟行人比平时要少,清冷的街上,除了几个点缀春景的游人而外,满地只是烧残了的爆竹红尘。
我张了两只已经哭红了的倦眼,踉跄走出了旅馆的门,就上马车行去雇马车去。但是今天是正月初一,马夫大家在休息着,没有人肯出来拖我去下关。最后就没有法子,只好以很昂的价,坐了一乘人力车出城。
太阳已经低斜下去了,出了街市的尽处,那条清冷的路上,竟半天遇不着一个行人,一辆车子。
将晚的时候,我的车到了下关车站,到卖票房去一看,门关得紧紧,站上的人员,都已去喝酒打牌去了。我以最谦恭的礼貌,对一位管杂役的站员,行了一个鞠躬礼,央求他告诉我今天上天津或上海去的火车有没有了。
他说今天是元旦,上上海和上天津的火车,都只有早晨的一班。
我又谦声和气,恨不得拜下去似的问他:
“今天早晨的车,是几点钟开的?”
“津浦是六点,沪宁是八点。”
说着他仿佛是很讨厌我的絮烦似的,将头朝向了别处。我又对他行了一个敬礼,用了最和气的声气问他说:
“对不起,真真对不起,劳你驾再告诉我一点,今天上上海去的车上,可有一位戴黑绒女帽,穿外国外套的女客?”
“那我哪儿知道,车上的人多得很哩!”
“对不起,真真对不起,我因为女人今天早晨跑了,——唉,——跑了,所以……”
这些不必要的说话,我到此也同乡愚似的说了出来,并且底下就变成了泪声,说也说不下去了。那站员听了我的哭声,对我丢了一眼轻视的眼色,仿佛是把我当作了一个卖哀乞食的恶徒。这时候天已经有点黑了,那站员便走了开去。我不得已也只得一边以手帕擦着鼻涕,一边走出站来。
车站外面,黄包车一乘也没有,我想明天若要乘早车的话,还是在下关过夜的好,所以一边哭着,一边就从锣鼓声里走向了有很多旅馆开着的江边。
江边已经是夜景了,从关闭在那里的门缝里一条一条的有几处露出了几条灯火的光来。我一想起初和月英从a地下来的时候的状况,心里更是伤心,可是为重新回忆的原因,就仍复寻到了瀛台大旅社去住。
宽广空洞的瀛台大旅社里,这时候在住的客人也很少,我住定之后,也不顾茶房的急于想出去打牌,就拉住了他,又问了些和问那站员一样的话。结果又成了泪声,告诉他以女人出走的事情,并且明明知道是不会的,又禁不住的问他今天早晨有没有见到这样这样的一位女人上车。
这茶房同逃也似的出去了之后,我更想起了城里的茶房对我说的话来。今天早晨她若是于八九点钟走出中正街的说话,那她到下关起码要一个钟头,无论如何总也将近十点的时候,才能够到这里,那么津浦车她当然是搭不着的,沪宁车也是赶不上的。啊啊,或者她也还在这下关耽搁着,也说不定,天老爷呀天老爷,这一定是不错的了,我还是在这里寻她一晚吧。想到了这里,我的喜悦又涌上心来了,仿佛是确实知道她在下关的一样。
我饭也不吃,就跑了出来,打算上各家旅馆去,都一家一家的去走寻它遍来。
在黑暗不平的道上走了一段,打开了几条旅馆的门来去寻了一遍,问了一遍,他们都说像这样这样的女人并没有来投宿。他们叫我看旅客一览表上的名姓,那当然是没有的,因为我知道她,就是来住,也一定不会写真实的姓名的。
从江边走上了后街,无论大的小的旅馆,我都卑躬屈节的将一样的话问了寻了,结果走了十六七家,仍复是一点儿影响也没有。
夜已经深了,店家大家上门的上门,开赌的开赌,敲年锣鼓的在敲年锣鼓了。我不怕人家的鄙视辱骂,硬的又去敲开门来寻问了几家。有一处我去打门,那茶房非但不肯开门,并且在一个小门洞里简直骂猪骂狗的骂了我一阵。我又以和言善貌,赔了许多的不是,仍复将我要寻问的话,背了一遍给他听,他只说了一声“没有!”吧嗒的一响,很重的就把那小门关上了。
我又走了几处,问了几家,弄得元气也丧尽,头也同分裂了似的痛得不止,正想收住了这无谓的搜寻,走回瀛台旅社来休息的时候,前面忽而来了一辆很漂亮的包车,从车灯光里一看,我看见了同月英一样的一顶黑绒女帽,和一件周围有鸵鸟毛钉着的外套,车上坐着的人的脸还没有看清,那车就跑过去了,我旋转了身,就追了上去,一边更放大了胆,举起我那带泪声的喉音,“月英!月英!”的叫了几声。
前面的车果然停住了,我喜欢得同着了鬼似的跳了起来,马上跳将上去一看,在车座里坐着的,是一个比月英年纪更小,也是很可爱的小姑娘。她分明是应了局回来的妓女,看了我的样子也惊了一跳,我又含泪的向她赔了许多不是,把月英的事情简单的向她说了一说。她面上虽则也像在向我表同情,可是那不做好的车夫,却啐了我一声,又放开大步向前跑走了。
走回到瀛台旅馆里来,已经是半夜了,我一个人翻来覆去,想月英的这回出去,愈想愈觉得奇怪。她若嫌我的没有钱哩,当初就不该跟我。她若嫌我的相儿丑哩,则一直到她出走的时候止,爱我之情是的确有的。况且当初当我和她相识的时候,看她的举动,听她的言语,都不像完全是被动的样子。若说她另外有了情人了哩,则在这一个多月中间,我和她还没有离开一夜过。那个a地的小白脸的陈君哩,从前是和她的确有过关系的,可是现在已经早不在她的心里了,又何至于因此而弃我哩?或者是想起了她在天津的娘了吧?或者是想起了李兰香和那姥姥了吧?但这也不会的,因为本来她对她们就没有什么很深的感情。那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我想来想去,总想不出她的所以要出走的理由来。若硬的要说,或者是她对于那种放荡的女优生活,又眼热起来了,或者是因为我近来过于爱她了。但是不会的,也不会的,对于女优生活的不满意,是她自己亲口和我说的。我的过于爱她,她近来虽则时时有不满意的表示,但世上哪有对于溺爱自己者反加以憎恶的人?
我更想想和她过的这一个多月的性爱生活,想想她的种种热烈地强要我的时候的举动和脸色,想想昨晚上洗身的事情和她的最后的那一种和平的微笑的睡脸,一种不可名状的悲苦,从肚底里一步一步的压了上来。“啊啊,今后是怎么也见她不到了,见她不到了!”这么的一想,我的胸里的苦闷,就变了呜呜的哭声流露了出来。愈想止住发声不哭响来,悲苦愈是激昂,结果一声声的闷声,反而愈大。
这样的苦闷了一晚,天又白灰灰的亮了,车站上机关车回转的声音,也远远传了几声过来,到此我的头脑忽而清了一清。
“究竟怎么办呢?”
若昨晚上的推测是对的说话,那说不定她今天许还在南京附近,我只须上车站去等着,等她今天上车的时候,去拉她回来就对了。若她已经是离开了南京的说话,那她究竟是上北的呢?下南的呢?正想到了这里,江中的一只轮船,婆婆的放了一声汽笛。
我又昏乱了,因为昨晚上推想她走的时候,我只想到了火车,却没有想到从这里坐轮船,也是可以上汉口,下上海去的。
急忙叫茶房起来,打水给我洗了一个脸,我账也不结,付了他三块大洋,就匆匆跑下楼来,跑上江边的轮船码头去。
上码头船上去一问,舱房里只有一个老头儿躺在床上,在一盏洋油灯底下吃烟。我又千对不起万对不起的向他问了许多话。他说元旦起到初五止是封关的,可是昨天午后有一只因积货迟了的下水船,船上有没有搭客,他却没有留心。
我决定了她若是要走,一定是搭这一只船去的,就谢了那老头儿许多回数,离开了那只码头的趸船。到岸上来静静的一想,觉得还是放心不下,就又和几个早起的工人旅客,走向了西,买票走上那只开赴浦口的联络船去,因为我想万一她昨天不走,那今天总逃不了那六点和八点的两班车的,我且先到浦口去候它一个钟头,再回来赶车去上海不迟。
船起了行,灰暗的天渐渐地带起晓色来了。东方的淡蓝空处,也涌出了几片桃红色的云来,是报告日出的先驱。天上的明星,也都已经收藏了影子,寒风吹到船中,船沿上的几个旅客,一例的咳了几声。我听到了几声从对岸传过来的寒空里的汽笛,心里又着了急,只怕津浦车要先我而开,恨不得弃了那只迟迟前进的渡轮,一脚就跨到浦口车站去。
船到了浦口,太阳起来了,几个萧疏的旅客,拖了很长的影子,从跳板上慢慢走上了岸。我挤过了几组同方向走往车站去的行人,便很急的跑上卖票房前的那个空洞的大厅里去。
大厅上旅客很少,只有几个夫役在那里扫地打水。我抓住了一个穿制服的车站上的役员,又很谦恭的问,他有没有看见这样这样的一个妇人。他把头弯了一弯,想了一想,又摇头说“没有!”更把嘴巴一举,叫我自家上车厢里去寻寻看。
我一乘一乘,从后边寻到前边,又从前边寻到后面,妇人旅客,只看见了三个。一个是乡下老妇人,一个是和她男人在一道的中年的中产者,分明是坐车去拜年去的,还有一个是西洋人。
呆呆的立在月台上的寒风里,我看见和我同船来的旅客一组一组的进车去坐了,又过了几分钟,唧零零零的一响,火车就开始动了。我含了两包眼泪,在月台上看车身去远了,才走出站来,又走上渡轮,搭回到下关来。
到下关车站,已经是七点多了。究竟是沪宁车,在车站上来往的人也拥挤得很。我买了一张车票进去,先在月台上看来看去的看了半天,有好几次看见了一个像月英的妇人,但赶将上去一看,又落了一个空。
进车之后,我又同在浦口车站上的时候一样,从前到后,从后到前的看了两遍,然而结果,仍旧是同在浦口的时候一样。
这一天车误了点,直到两点多钟才到苏州。在车座里闷坐着,我想的尽是些不吉的想头。因为我晓得她在上海只有一个小月红认识,所以我在我的幻想上,就把小月红当作了一个王婆。我在幻想她如何的为月英拉客,又如何的为月英介绍舞台的老板。又想到了那个和她在一张床上睡的所谓师傅的如何从中取利,更如何的和月英通奸,想到了这里几乎使我从车座里跳了起来。幸而正当我苦闷得最难受的时候,车也到了北站了,我就一直的坐车寻到三多里的小月红家里去。
十四
上海的马路上,也是一样的鼓乐喧天的泛流着一派新年的景象。不过电车汽车黄包车等多了几乘,行人的数目多了一点,其余的样子,店门都关上的街市上的样子,还是和南京一样。
我寻到了爱多亚路的三多里,打开了十八号的门,也忘记了说新年的贺话,一直的就跑上了那间我曾经来过一次的亭子间中。
进去一看,小月红和那小女孩都不在,只有一位相貌狞恶的四十来岁的北佬,穿了一件黑布的羊皮袍子,对窗坐着在拉胡琴。
我对他叙了礼,告诉他以前次来过的谢月英是我的女人。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却很惊异的问我说:
“噢,你们还没有回南京去么?”
我又告诉他,回是回去了,可是她又于昨天早晨走了。接着我又问他,她到这里来过没有,并且问小月红有没有晓得,月英究竟是上哪里去的。
他摇摇头说:
“这儿可没有来过,或者小月红知道也未可知,等她回来的时候,让我问问她看。”
我问他小月红上哪里去了,他说她去唱戏,还没有回来。我为了他的这一句“或者小月红知道也未可知”就又充满了希望,笑对他说:
“她大约是在x世界吧?让我上那儿去寻她去。”
他说:
“快是快回来了,可是你去x世界玩玩也好。”
他并不晓得我的如落火毛虫一样的焦急,还以为我想去逛x世界,我心里虽则在这么想,但嘴上却很恭敬的和他告了别,走了出来。
毕竟是新年的第二日,x世界的游人,真可以说是满坑满谷。我挤过了许多人,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竟直接的跑到了后台房里,和守门的人说,一定要见一见小月红。她唱的戏还没有上台,然而头面已经扮缚好了。台房里的许多女孩子,因为我直冲了进去,拉着了小月红在絮絮寻问,所以大家都在斜视着朝我们看。问了半天,她仍旧是莫名其妙,我看了她的那一种表情,和头回她师傅的那一种样子,也晓得再问是无益的了,所以只告诉她我仍复住在四马路的那家旅馆里,她以后万一听到或接到月英的消息,请她千万上旅馆里来告诉我一声。末了我的说话又变成了泪声,当临走的时候,并且添了一句说:
“我这一回若寻她不着,怕就不能活下去了。”
走出了x世界我仍复上四马路的那家旅馆去开了一个房间。又是和她曾经住过的这旅馆,这一回这样的只身来住,想起旧情,心里的难过,自然是可以不必说了。独坐在房间里细细的回想了一阵那一天早晨,因为她上小月红那里去而空着急的事情,又横空的浮上了心来。
“啊啊,这果然成了事实了,原来爱情的确是灵奇的,预感的确是有的。”
这样痴痴呆呆的想了半天,房里的电灯忽然亮了,我倒骇了一跳,原来我用两只手支住了头,坐在那里呆想,竟把时间的过去,日夜的分别都忘掉了。
茶房开进门来,问我要不要吃饭,我只摇摇头,朝他呆看看,一句话也不愿意说。等他带上门出去的时候,我又感到了一种无限的孤独,所以又叫他转来问他说:
“今天的报呢?请你去拿一份来给我。”
因为我想月英若到了上海,或者乘新年的热闹,马上去上了台也说不定,让我来看一看报上的戏目,究竟有没有像她那样的名字和她所爱唱的戏目载在报上。可是茶房又笑了一笑回答我说:
“今天是没有报的,要正月初五起,才兹有报。”
到此我又失了望。但这样的坐在房里过夜,终究是过不过去的,所以我就又问茶房,上海现在有几处坤剧场。他想了一想,报了几处,但又报不完全,所以结果他就说:
“有几处坤剧场,我也不大晓得,不过你要调查这个,却很容易,我去把旧年的报,拿一张来给你看就是了。”
他把去年年底的旧报拿来之后,我就将戏目广告上凡有坤剧的戏院地点都抄了下来,打算一家一家的去看它完来。因为我晓得月英若要去上台,她的真名字决不会登出来的,所以我想费去三四天工夫,把上海所有的坤角都去看它一遍。
从此白天晚上,我又只在坤角上演的戏院里过日子了。可是这一种看戏,实在是苦痛不过。有几次我看见一个身材年龄扮相和她相像的女伶上台,便脱出了眼睛,把身子靠上前去凝视。可是等她的台步一走,两三句戏一唱,我的失望消沉的样子,反要比不看见以前更加一倍。
在台前头枯坐着,夹在许多很快乐的男女中间,我想想去年在安乐园的情节,想想和月英过的这将近两个月的生活,肚里的一腔热泪,正苦在无地可以发泄,哪里还有心思听戏看戏呢?可是因为想寻着她来的原因,想在这大海里捞着她的原因,又不得不自始至终的坐在那里,一个坤角也不敢漏去不看。
看戏的时候,因为眼睛要张得很大,注意着一个个更番上来的女优,所以时间还可以支吾过去。但一到了戏散场后,我不得不拖了一双很重的脚和一颗出血的心一个人走回旅馆来的时候,心里头觉得比死刑囚走赴刑场去的状态,还要难受。
晚上睡是无论如何睡不着了,虽然我当午前戏院未开门的时候,也曾去买了许多她所用过的香油香水和亚媲贡香粉之类的化妆品来,倒在床上香着,可是愈闻到这一种香味,愈要想起月英,眼睛愈是闭不拢去。即有时勉强的把眼睛闭上了,而眼帘上面,在那里历历旋转的,仍复是她的笑脸,她的肉体,她的头发和她的嘴唇。
有时候,戏院还没有开门,我也曾走到大马路北四川路口的外国铺子的样子间前头去立着。可是看了肉色的丝袜,和高跟的皮鞋,我就会想到她的那双很白很软的肉脚上去,稍一放肆,简直要想到她的丝袜统上面的部分或她的只穿了鞋袜,立在那里的裸体才能满足。尤其是使我熬忍不住的,是当走过四马路的各洗衣作的玻璃窗口的时候,不得不看见的那些娇小弯曲的女人的春夏衣服。因为我曾经看见过她的亵衣,看见过她的把衬衫解了一半的胸部过的,所以见了那些曾亲过女人的芗泽的衣服,就不得不想到最猥亵的事情上去。
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我早晨起来,就跑到那些卖女人用品的店门前或洗衣作前头去呆立,午后晚上,便上一家一家的坤戏院去看转来。可是各处的坤戏院都看遍了,而月英的消息还是杳然。旧历的正月已经过了一个礼拜,各家报馆也在开始印行报纸了。我于初五那一天起,就上各家大小报馆去登了一个广告:“月英呀,你回来,我快死了。你的介成仍复住在四马路旅馆里候你!”可是登了三天报,仍复是音信也没有。
种种方法都想尽了,末了就只好学作了乡愚,去上城隍庙及红庙等处去虔诚祷告,请菩萨来保佑我。可是所求的各处的签文,及所卜的各处的课,都说是会回来的,会回来的,你且耐心候着吧。同时我又想起了在a地所求的那一张签,心里实在是疑惑不定,因为一样的菩萨,分明在那里作两样的预言。
我因为悲怀难遣,有时候就买了许多纸帛锭锞之类,跑到上海附近的郊外的墓田里去。寻到一块文人的墓碑,我就把它当作了月英的坟墓,拜下去很热烈的祝祷一番,痛哭一番。大约是这一种祷祝发生了效验了吧,我于一天在上海的西郊祭奠祷祝了回来,忽而在旅馆房门上接到了一封月英自南京的来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只说“报上的广告看见了,你回来!”我喜欢极了,以为上海的鬼神及卜课真有灵验,她果然回来了。
我于是马上再去买了许多她所爱用的香油香粉香水之类,包作了一大包,打算回去可以作礼物送她,就于当夜坐了夜车,赶回南京去,因为火车已经照常开车了。
在火车上当然是一夜没有睡着。我把她的那封信塞在衣裳底下的胸前,一面开了一瓶她最爱洒在被上的海利奥屈洛普的香水,摆在鼻子前头。闭上眼睛,闻闻香水,我只当是她睡在我的怀里一样,脑里尽在想她当临睡前后的那种姿态言语。
天还没有亮足,车就到了下关,在马车里被摇进城去的中间,我心里的跳跃欢欣,比上回和她一道进城去的时候,还要巨大数倍。
我一边在看朝阳晒着的路旁的枯树荒田,一边心里在默想见她之后,如何的和她说头一句话,如何的和她算还这几天的相思账来。
马车走得真慢,我连连的催促马夫,要他为我快加上鞭,到后好重重的谢他。中正街到了,我只想跳落车来,比马更快的跑上旅馆里去,因为愈是近了,心里倒反愈急。
终久是到了,到了旅馆门口了。我没有下车,就从窗口里大声的问那立在门口接客的账房说:
“太太回来了么?”
那账房看见是我,就迎了过来说:
“太太来过了,箱子也搬去了,还有行李,她交我保存在那房里,说你是就要来的。”
我听了就又张大了眼睛,呆立了半天。账房看我发呆了,又注意到了我的惊恐失望的形容,所以就接着说:
“您且到房里去看看吧,太太还有信写在那里。”
我听了这一句话,就又和被魔术封锁住的人仍旧被解放时的情形一样,一直的就跑上里进的房里去。命茶房开进房门去一看,她的几只衣箱,果真全都拿走了,剩下来的只是我的一只皮箱,一只书橱,和几张洋画及一叠画架。在我的箱子盖上,她又留了一张字迹很粗很大的信在那里:
介成:我走的时候,本教你不要追的,你何以又会追上上海去的呢?我想你的身体不好,和你住在一道,你将来一定会因我而死。我觉得近来你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了。所以才决定和你分开,你也何苦呢?
我把我的东西全拿去了,省得你再看见了心里难受。你的物事我一点儿也不拿,只拿了一张你为我画而没有画好的相去。
介成,我这一回上什么地方去是不一定的,请你再也不要来追我。
再见吧,你要保重你自己的身体。
月英
“啊啊,她的别我而去,原来是为了我的身体不强!”
我这样的一想,一种羞愤之情,和懊恼之感,同时冲上了心头。但回头一想,觉得同她这样的别去,终是不甘心的,所以马上就又决定了再去追寻的心思。我想无论如何总要寻她着来再和她见一面谈一谈。我收拾了一收拾行李,就叫茶房来问说:
“太太是什么时候来的?”
“是三四天以前来的。”
“她在这儿住了一夜么?”
“嗳,住了一夜。”
“行李是谁送去的?”
“是我送去的。”
“送上了什么地方?”
“她是去搭上水船的。”
啊啊,到此我才晓得她是上a地去的,大约一定是仍复去寻那个小白脸的陈去了吧。我一边在这里的想着,一边也起了一种恶意,想赶上a地去当了那小白脸的面再去辱骂她一场。
先问了问茶房,他说今天是有上水船的,我就不等第二句话,叫他开了账来,为我打叠行李,马上赶出城去。
船到a地的那天午后,天忽而下起微雪来了。北风异常的紧,a城的街市也特别的萧条。我坐车先到了省署前的大旅馆去住下,然后就冒雪坐车上大新旅馆去。
旅馆的老板,一见我去,就很亲热的对我拱了拱手,先贺了我的新年,随后问我说:
“您老还住在公署里么?何以脸色这样的不好,敢不又病了么?”
我听他这一问,就知道他并不晓得我和月英的事情,他仿佛还当我是没有离开过a地的样子。我就也装着若无其事的面貌问他说:
“住在这儿的几个女戏子怎么样了?”
“啊啊,她们啊,她们去年年底就走了,大约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吧?”
我和他谈了几句闲天,顺便就问了他那一位小白脸陈君的住址,他忽而惊异似的问我说:
“您老还不知道么?他在元旦那一天吐狂血死了。咳,这一位陈先生,真可惜,年纪还很轻哩!”
我突然听了这一句话,心口里忽而凉了一凉,一腔紧张着的嫉妒和怨愤,也忽而松了一松,结果几礼拜来的疲劳和不节制,就从潜隐处爬了出来,征服了我的身体。勉强踉跄走出了旅馆门,我自己也意识到了我的肉体的衰竭和心脏的急震。在微雪里叫了一乘黄包车,叫他把我拉上圣保罗病院去的中间,我觉得我的眼睛黑了。
仰躺在车上,我只微微觉得有一股冷气,从脚尖渐渐直逼上了心头。我觉得危险,想叫一声又叫不出口来,舌头也硬结住了。我想动一动,然而肢体也不听我的命令。忽儿我觉得脑门上又飞来了一块很重很大的黑块,以后的事情,我就不晓得了。
后叙
五六年前头,我在a地的一个专门学校里教书。这风气未开的a城里,闲来可以和他们谈谈天的,实在没有几个人。
在同一个学校里教英文的一位美国宣教师,似乎也在感到这一种苦痛,所以我在a城住不上两个月,他就和我变成了很好的朋友。
秋季始业后将近三个月的一天晴朗的午后,我在一间朝南的住房里煮咖啡吃,忽而他也闯了进来。他和我喝喝咖啡,谈谈闲天,不知不觉竟坐了一个多钟头。门房把新到的我的许多外国杂志送进来了,我就送了几份给他,教他拆开来看,同时我自家也拿起了一份英国印行的关系文学艺术的月刊,将封面拆了,打开来读。
翻了几页,我忽而看见了一个批评本年巴黎沙隆画展的文章,中间有一段,是为一个入选的中国留学生的画名《失去的女人》捧场的,此画的作者,不晓是哪几个中国字,但外国名字是ccwang。我看了几行,就指给我的那位美国朋友看,并且对他说:
“我们中国留学生的画,居然也在巴黎的沙隆画展里入选了。”
他看见了那个名字,忽而吊起了眼睛想了一想,仿佛是在追想什么似的。想了两三分钟,他又忽而用手拍了一拍桌子,对我叫着说:
“我想起了,这画家是我认识的。”
我听了也觉得奇怪起来,就问他是在美国认识的呢?还是在欧洲认识的?因为我这位美国朋友,从前也曾到过欧洲的。他很喜欢的笑着说:
“也不是在美国,也不是在欧洲,是在这儿遇见的。”
我倒愈加被他弄昏了,所以要他说说明白。他就张着嘴笑着说:
“这是我们医院里的一位患者。三四年前,他生了心脏病,昏倒在雪窠里,后来被人送到了我们的医院里来。他在医院里住了五个多月,因为我是每礼拜到医院里去传道的,所以后来也和他认识了。我看他仿佛老是愁眉不展,忧郁很深的样子,所以得空也特别和他谈些教义和《圣经》之类,想解解他的愁闷。有一次和他谈到了祈祷和忏悔,我说,我们的愁思,可以全部说出来,交给一个比我们更伟大的牧人的,因为我们都是迷了路的羊,在迷路上有危险,有恐惧,是免不了的。只有赤裸裸地把我们所负担不了的危险恐惧告诉给这一个牧人,使他为我们负担了去,我们才能够安身立命。教会里的祈祷和忏悔,意义就在这里。他听了我这一段话,好像是很感动的样子,后来过了几天,我于第二次去访他的时候,他先和我一道的祷告,祷告完后,他就在枕头底下拿出了一篇很长很长的忏悔录来给我看。这篇忏悔录,稿子还在我那里,我下次可以拿来给你看的,真写得明白详细。他出院之后,听说就到欧洲去了,我想这一定就是他,因为我记得我曾经在一本姓名录上写过这一个ccwang的名字。”
过了几天,他果然把那篇忏悔录的稿子拿了来给我看,我当时读后,也感到了一点趣味,所以就问他要了来藏下了。
前面所发表的,是这一篇忏悔录的全文,题名的“迷羊”两字是我为他加上去的。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达夫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