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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羊(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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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年的秋天,我因为脑病厉害,住在长江北岸的a城里养病。正当江南江北界线上的这a城,兼有南方温暖的地气和北方亢燥的天候。入秋以后,天天只见蓝蔚的高天,同大圆幕似的张在空中。东北西三面城外高低的小山,一例披着了翠色,在阳和的日光里返射。微凉的西北风吹来,往往带着些秋天干草的香气。我尤爱西城外和长江接着的一个棱形湖水旁边的各小山。早晨起来,拿着几本爱读的书,装满一袋花生水果香烟,我每到这些小山中没有人来侵犯的地方去享受静瑟的空气。看倦了书,我就举起眼睛来看山下的长江和江上的飞帆。有时候深深地吸一口烟,两手支在背后,向后斜躺着身体,缩小了眼睛,呆看着江南隐隐的青山,竟有三十分钟以上不改姿势的时候。有时候伸着肢体,仰卧在和暖的阳光里,看看无穷的碧落,一时会把什么思想都忘记,我就同一片青烟似的不自觉着自己的存在,悠悠的浮在空中。像这样的懒游了一个多月,我的身体渐渐就强壮起来了。

中国养脑病的地方很多,何以庐山不住,西湖不住,偏要寻到这一个交通不十分便利的a城里来呢?这是有一个原因的。自从先君去世以后,家景萧条,所以我的修学时代,全仗北京的几位父执,倾囊救助。父亲虽则不事生产,潦倒了一生,但是他交的几位朋友,却都是慷慨好义,爱人如己的君子,所以我自十几岁离开故乡以后,他们供给我的学费,每年至少也有五六百块钱的样子。这一次有一位父亲生前最知己的伯父,在a省驻节,掌握行政全权。暑假之后,我由京汉车南下,乘长江轮船赴上海,路过a城,上岸去一见,他居然留我在署中作伴,并且委了我一个挂名的咨议,每月有不劳而获的两百块钱俸金好领。这时候我刚在北京的一个大学里毕业,暑假前因为用功过度,患了一种失眠头晕的恶症,见他留我的意很殷诚,我也就猫猫虎虎的住下了。

a城北面去城不远,有一个公园。公园的四周,全是荷花水沼。园中的房舍,系杂筑在水荇青荷的田里。天候晴爽,时有住在城里的富绅闺女和苏扬的幺妓,来此闲游。我因为生性孤僻,并且想静养脑病,所以在a地住下之后,马上托人关说,就租定了一间公园的茅亭,权当寓舍。然而人类是不喜欢单调的动物,独居在湖上,日日与清风明月相周旋,也有时要感到割心的不快。所以在湖亭里蛰居了几天,我就开始作汗漫的闲行,若不到西城外的小山丛里去俯仰看长江碧落,便也到城中市上,去和那些闲散的居民夹在一块,寻一点小小的的欢娱。

是到a城以后,将近两个月的一天午后,太阳依旧是明和可爱,碧落依旧是澄静高遥,在西城外各处小山上跑得累了,我就拖了很重的脚,走上接近西门的大观亭去,想在那里休息一下,再进城上酒楼去吃晚饭。原来这大观亭,也是a城的一个名所,底下有明朝一位忠臣的坟墓,上面有几处高敞的亭台。朝南看去,越过飞逸的长江,便可看见江南的烟树。北面窗外,就是那个三角形的长湖,湖的四岸,都是杂树低冈,那一天天色很清,湖水也映得格外的沉静,格外的蓝碧。我走上大观亭楼上的时候,正厅及槛旁的客座已经坐满了,不得已就走人间壁的厢厅里,靠窗坐下,在躺椅上躺了一忽,半天的疲乏,竟使我陷入了很舒服的假寐之境。睡了不晓多少时候,在似梦非梦的境界上,我的耳畔,忽而打来了几声女孩儿的话声。虽听不清是什么话,然而这话声的主人,的确不是a城的居民,因为语音粗硬,仿佛是淮扬一带的腔调。

我在北京,虽则住了许多年,但是生来胆小,一直到大学毕业,从没有上过一次妓馆。平时虽则喜欢读读小说,画画洋画,然而那些文学界艺术界里常常听见的什么恋爱,什么浪漫史,却与我一点儿缘分也没有。可是我的身体构造,发育程序,当然和一般的青年一样,血管里也有热烈的血在流动,官能性器,并没有半点缺陷,二十六岁的青春,时时在我的头脑里筋肉里呈不稳的现象,对女性的渴慕,当然也是有的。并且当出京以前,还有几个医生,将我的脑病,归咎在性欲的不调,劝我多交几位男女朋友,可以消散消散胸中堆积着的忧闷。更何况久病初愈,体力增进,血的循环,正是速度增加到的这时候呢?所以我在幻梦与现实的交叉点上,一听到这异性的喉音,神经就清醒兴奋起来了。

从躺椅上站起,很急速地擦了一擦眼睛,走到隔一重门的正厅里的时候,我看见厅前门外回廊的槛上,凭立着几个服色奇异的年轻的幼妇。

她们面朝着槛外,在看扬子江里的船只和江上的斜阳,背形服饰,一眼看来,都是差不多的。她们大约都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下面着的,是刚在流行的大脚裤,颜色仿佛全是玄色,上面的衣服,却不一样。第二眼再仔细看时,我才知道她们共有三人,一个是穿紫色大团花缎的圆角夹衫,一个穿的是深蓝素缎,还有一个是穿着黑华丝葛的薄棉袄的。中间的那个穿蓝素缎的,偶然间把头回望了一望,我看出了一个小小椭圆形的嫩脸,和她的和同伴说笑后尚未收敛起的笑容。她很不经意地把头朝回去了,但我却在脑门上受了一次大大的棒击。这清冷的a城内,拢总不过千数家人家,除了几个妓馆里的放荡的幺妓而外,从未见过有这样豁达的女子,这样可爱的少女,毫无拘束地,成群,当这个晴和的午后,来这个不大流行的名所,赏玩风光的。我一时风魔了理性,不知不觉,竟在她们的背后,正厅的中间,呆立了几分钟。

茶博士打了一块手巾过来,问我要不要吃点点心,同时她们也朝转来向我看了,我才涨红了脸,慌慌张张的对茶博士说,“要一点!要一点!有什么好吃的?”大约因为我的样子太仓皇了吧?茶博士和她们都笑了起来。我更急得没法,便回身走回厢厅的座里去。临走时向正厅上各座位匆匆的瞥了一眼,我只见满地的花生瓜子的残皮,和几张桌上空空的杂乱摆着的几只茶壶茶碗。这时候许多游客都已经散了,“大约在这一座亭台里流连未去的,只有我和这三位女子了吧!”走到了座位,在昏乱的脑里,第一着想起来的,就是这一个思想。茶博士接着跟了过来,手里肩上,搭着几块手巾,笑眯眯地又问我要不要什么吃的时候,我心里才镇静了一点,向窗外一看,太阳已经去小山不盈丈了,即便摇了摇头,付清茶钱,同逃也似的走下楼来。

我走下扶梯,转了一个弯走到楼前向下降的石级的时候,举头一望,看见那三位少女,已经在我的先头,一边谈话,一边也在循了石级,走回家去。我的稍稍恢复了一点和平的心里,这时候又起波浪来了,便故意放慢了脚步,想和她们离开远些,免得受人家的猜疑。

毕竟是日暮的时候,在大观亭的小山上一路下来,也不曾遇见别的行人。可是一到山前的路上,便是一条西门外的大街,街上行人很多,两旁尽是小店,尽跟在年轻的姑娘们的后面,走进城去,实在有点难看。我想就在路上雇车,而这时候洋车夫又都不知上哪里去了,一乘也没有瞧见;想放大了胆子,索性赶上前去,追过她们的头,但是一想起刚才在大观亭上的那种丑态,又恐被她们认出,再惹一场笑话,心里忐忑不定,诚惶诚恐地跟在她们后面,走进西门的时候,本来是黝暗狭小的街上,已经泛流着暮景,店家就快要上灯了。

西门内的长街,往东一直可通到城市的中心最热闹的三牌楼大街,但我因为天已经晚了,不愿再上大街的酒馆去吃晚饭,打算在北门附近横街上的小酒馆里吃点点心,就出城回到寓舍里去,正在心中打算,想向西门内大街的叉路里走往北去,她们三个,不知怎么的,已经先我转弯,向北走上坡去了。我在转弯路口,又迟疑了一会,便也打定主意,往北的弯了过去。这时候我因为已经跟她们走了半天了,胆量已比从前大了一点,并且好奇心,也在开始活动,有“索性跟她们一阵,看她们到底走上什么地方去”的心思。走过了司下坡,进了青天白日的旧时的道台衙门,往后门穿出,由杨家拐拐往东去,在一条横街的旅馆门口,她们三人同时举起头来对了立在门口的一位五十来岁的姥姥笑着说:“您站在这儿干吗?”这是那位穿黑衣的姑娘说的,的确是天津话。这时候我已走近她们的身边了,所以她们的谈话,我句句都听得很清楚。那姥姥就拉着了那黑衣姑娘说:“台上就快开锣了,老板也来催过,你们若再迟回来一点儿,我就想打发人来找你们哩,快吃晚饭去吧!”啊啊,到这里我才知道她们是在行旅中的髦儿戏子,怪不得她们的服装,是那样奇特,行动是那样豁达的。天色已经黑了,横街上的几家小铺子里,也久已上了灯火。街上来往的人迹,渐渐的稀少了下去。打人家的门口经过,老闻得出油煎蔬菜的味儿和饭香来,我也觉着有点饥饿了。

说到戏园,这斗大的a城里,原有一个。不过常客很少的这戏园,在a城的市民生活上,从不占有什么重大的位置。有一次,我从北门进城来,偶尔在一条小小的曲巷口,从澄清的秋气中听见了几阵锣鼓声音,顺便踏进去一看,看见了一间破烂的屋里,黑黝黝的聚集了三四十人坐在台前。坐的桌子椅子,当然也是和这戏园相称的许多白木长条。戏园内光线也没有,空气也不通,我看了一眼,心里就害怕了,即便退了出来。像这样的戏园,当然聘不起名角的,来演的顶多大约是些行旅的杂凑班或是平常演神戏的水陆班子。所以我到了a城两个多月,竟没有注意过这戏园的角色戏目。这一回偶然遇到了那三个女孩儿,我心里却起了一种奇异的感想,所以在大街上的一家菜馆里坐定之后,就教伙计把今天的报拿了过来。一边在等着晚饭的菜,一边拿起报来就在灰黄的电灯下看上戏园的广告上去。果然在第二张新闻的后半封面上,用了二号活字,排着“礼聘超等名角文武须生谢月英本日登台,女伶泰斗”的几个字。在同排上还有“李兰香著名青衣花旦”、“陈莲奎独一无二女界黑头”的两个配角。本晚她们所演的戏是最后一出《二进宫》。

我在北京的时候,胡同虽则不去逛,但是戏却是常去听的。那一天晚上一个人在菜馆里吃了一点酒,忽然动了兴致,付账下楼,就决定到戏园里去坐它一坐。日间所见的那几位姑娘,当然也是使我生出这异想来的一个原因。因为我虽在那旅馆门口,听见了一二句她们的谈话,然而究竟她们是不是女伶呢?听说寄住在旅馆里的娼妓也很多,她们或许也是卖笑者流吧?并且若是她们果真是女伶,那么她们究竟是不是和谢月英在一班的呢?若是她们真是谢月英一班的人物,那么究竟谁是谢月英呢?这些无关紧要,没有价值的问题,平时再也不会上我的脑子的问题,这时候大约因为我过的生活太单调了,脑子里太没有什么事情好想了,一路上用牙签括着牙齿,俯倒了头,竟接二连三的占住了我的思索的全部。在高低不平的灰暗的街上走着,往北往西的转了几个弯,不到十几分钟,就走到了那个我曾经去过一次的倒霉的戏园门口。

幸亏是晚上,左右前后的坍败情形,被一盏汽油灯的光,遮掩去了一点。到底是礼聘的名角登台的日子,门前卖票的栅栏口,竟也挤满了许多中产阶级的先生们。门外路上,还有许多游手好闲的第四阶级的民众,张开了口在那里看汽油灯光,看热闹。

我买了一张票,从人丛和锣鼓声中挤了进去,在第三排的一张正面桌上坐下了。戏已经开演了好久,这时候台上正演着第四出的《泗州城》。那些女孩子的跳打,实在太不成话了,我就咬着瓜子,尽在看戏场内的周围和座客的情形。场内点着几盏黄黄的电灯,正面厅里,也挤满了二三百人的座客。厅旁两厢,大约是二等座位,那里尽是些穿灰色制服的军人。两厢及后厅的上面,有一层环楼,楼上只坐着女眷。正厅的一二三四排里,坐了些年纪很轻,衣服很奢丽的,在中国的无论哪一个地方都有的时髦青年。他们好像是常来这戏园的样子,大家都在招呼谈话,批评女角,批评楼上的座客,有时笑笑,有时互打瓜子皮儿,有时在窃窃作密语。《泗州城》下台之后,台上的汽油灯,似乎加了一层光,我的耳畔,忽然起了一阵喊声。原来是《小上坟》上台了,左右前后的那些唯美主义者,仿佛在替他们的祖宗争光彩,看了淫艳的那位花旦的一举一动,就拼命的叫噪起来,同时还有许多哄笑的声音。肉麻当有趣,我实在被他们弄得坐不住了,把腰部升降了好几次,想站起来走,但一边想想看,底下横竖没有几出戏了,且咬紧牙齿忍耐着,就等它一等吧!

好容易挨过了两个钟头的光景,台上的锣鼓紧敲了一下,冷了一冷台,底下就是最后的一出《二进宫》了。果然不错,白天的那个穿深蓝素缎的姑娘扮的是杨大人,我一见她出台,就不知不觉的涨红了脸,同时耳畔又起了一阵雷也似的喊声,更加使我头脑昏了起来。她的扮相真不坏,不过有胡须带在那里,全部的脸子,看不清楚,但她那一双迷人的眼睛,时时往台下横扫的眼睛,实在有使这一班游荡少年惊魂失魄的力量。她嗓音虽不洪亮,但辨字辨得很清,气也接得过来,拍子尤其工稳。在这一个小小的a城里,在这一个坍败的戏园里,她当然是可以压倒一切了。不知不觉的中间,我也受了她的催眠暗示,一直到散场的时候止,我的全副精神,都灌注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其他的两个配角,我只知道扮龙国太的,便是白天的那个穿紫色夹衫的姑娘,扮千岁爷的,定是那个穿黑衣黑裤的所谓陈莲奎。

她们三个人中间,算陈莲奎身材高大一点,李兰香似乎太短小了,不长不短,处处合宜的,还是谢月英,究竟是名不虚传的超等名角。

那一天晚上,她的扫来扫去的眼睛,有没有注意到我,我可不知道。但是戏散之后,从戏园子里出来,一路在暗路上摸出城去,我的脑子里尽在转念的,却是这几个名词:

“噢!超等名角!

噢!文武须生!

谢月英!谢月英!

好一个谢月英!”

闲人的头脑,是魔鬼的工场,我因为公园茅亭里的闲居生活单调不过,也变成了那个小戏园的常客了,诱引的最有力者,当然是谢月英。

这时候节季已进了晚秋,那一年的a城,因为多下了几次雨,天气已变得很凉冷了。自从那一晚以后,我每天早晨起来,在茅亭的南窗外阶上躺着享太阳,一只手里拿一杯热茶,一只手里拿一张新闻,第一注意阅读的,就是广告栏里的戏目,和那些a地的地方才子(大约就是那班在戏园内拼命叫好的才子吧)所做的女伶的身世和剧评。一则因为太没有事情干,二则因为所带的几本小说书,都已看完了,所以每晚闲来无事,终于还是上戏园去听戏,并且谢月英的唱做,的确也还过得去,与其费尽了脚力,无情无绪地冒着寒风,去往小山上奔跑,倒还不如上戏园去坐坐的安闲,于是在晴明的午后,她们若唱戏,我也没有一日缺过席,这是我见了谢月英之后,新改变的生活方式。

寒风一阵阵的紧起来,四周辽阔的这公园附近的荷花树木,也都凋落了。田塍路上的野草,变成了黄色,旧日的荷花池里,除了几根零残的荷根而外,只有一处一处的潴水在那里迎送秋阳,因为天气凉冷了的缘故,这十里荷塘的公共园游地内,也很少有人来,在淡淡的夕阳影里,除了西飞的一片乌鸦声外,只有几个沉默的佃家,站在泥水中间挖藕的声音。我的茅亭的寓舍,到了这时候,已经变成了出世的幽栖之所,再住下去,怕有点不可能了。况且因为那戏园的关系,每天晚上,到了夜深,要守城的警察,开门放我出城,出城后,更要在孤静无人的野路上走半天冷路,实在有点不便,于是我的搬家的决心,也就一天一天的坚定起来了。

像我这样的一个独身者的搬家问题,当然是很简单,第一那位父执的公署里,就可以去住,第二若嫌公署里繁杂不过,去找一家旅馆,包一个房间,也很容易。可是我的性格,老是因循苟且,每天到晚上从黑暗里摸回家来,就决定次日一定搬家,第二天一定去找一个房间,但到了第二天的早晨,享享太阳,喝喝茶,看看报,就又把这事搁起了。到了午后,就是照例的到公署去转一转,或上酒楼去吃点酒,晚上又照例的到戏园子去,像这样的生活,不知不觉,竟过了两个多星期。

正在这个犹豫的期间里,突然遇着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竟把我的移居问题解决了。

大约常到戏园去听戏的人,总有这样的经验的吧?几个天天见面的常客,在不知不觉的中间,很容易联成朋友。尤其是在戏园以外的别的地方突然遇见的时候,两人就会老朋友似的招呼起来。有一天黑云飞满空中,北风吹得很紧的薄暮,我从剃头铺里修了面出来,在剃头铺门口,突然遇见了一位衣冠很潇洒的青年。他也对我微笑着点了一点头,我也笑了一脸,回了他一个礼,等我走下台阶,立着和他并排的时候,他又笑眯眯地问我说:“今晚上仍旧去安乐园么?”到此我才想起了那个戏园,——原来这戏园的名字叫安乐园——和在戏台前常见的这一个小白脸。往东的和他走了二三十步路,同他谈了些女伶做唱的评话,我们就在三叉路口分散了。那一天晚上,在城里吃过晚饭,我本不想再去戏园,但因为出城回家,北风刮得很冷,所以路过安乐园的时候,便也不自意识地踏了进去,打算权坐一坐,等风势杀一点后再回家去。谁知一入戏园,那位白天见过的小白脸就跑过来和我说话了。他问了我的姓名职业住址后,对我就恭维起来,我听了虽则心里有点不舒服,但遇在这样悲凉的晚上,又处在这样孤冷的客中,有一个本地的青年朋友,谈谈闲话,也并不算坏,所以就也和他说了些无聊的话。等到我告诉他一个人独寓在城外的公园,晚上回去——尤其是像这样的晚上——真有些胆怯的时候,他就跳起来说:“那你为什么不搬到谢月英住的那个旅馆里去呢?那地方去公署不远,去戏园尤其近。今晚上戏散之后,我就同你去看看,好么?顺便也可去看看月英和她的几个同伴。”

他说话的时候,很有自信,仿佛谢月英和他是很熟似的。我在前面也已经说过,对于逛胡同,访女优,一向就没有这样的经验,所以听了他的话,竟红起脸来。他就嘲笑不像嘲笑,安慰不像安慰似的说:

“你在北京住了这许多年,难道这一点经验都没有么?访问访问女戏子,算什么一回事?并不是我在这里对你外乡人吹牛皮,识时务的女优到这里的时候,对我们这一辈人,大约总不敢得罪的。今晚上你且跟我去看看谢月英在旅馆里的样子吧!”

他说话的时候,很表现着一种得意的神情,我也不加可否,就默笑着,注意到台上的戏上去了。

在戏园子里一边和他谈话,一边想到戏散之后,究竟还是去呢不去的问题,时间却过去得很快,不知不觉的中间,七八出戏已经演完,台前的座客便嘈嘈杂杂的立起来走了。

台上的煤气灯吹熄了两张,只留着中间的一张大灯,还在照着杂役人等的扫地,叠桌椅。这时候台前的座客也走得差不多了,锣鼓声音停后的这破戏园内的空气,变得异常的静默萧条。台房里那些女孩子们嘻嘻叫唤的声气,在池子里也听得出来。

我立起身来把衣帽整了一整,犹豫未决地正想走的时候,那小白脸却拉着我的手说:

“你慢着,月英还在后台洗脸哩,我先和你上后台去瞧一瞧吧!”

说着他就拉了我爬上戏台,直走到后台房里去。台房里还留着许多扮演末一出戏的女孩们,正在黄灰灰的电灯光里卸装洗手脸。乱杂的衣箱,乱杂的盔帽,和五颜六色的刀枪器具,及花花绿绿的人头人面衣裳之类,与一种杂谈声,哄笑声紧挤在一块,使人一见便能感到一种不规则无节制的生活气氛来。我羞羞涩涩地跟了这一位小白脸,在人丛中挤过了好一段路,最后在东边屋角尽处,才看见了陈莲奎谢月英等的卸装地方。

原来今天的压台戏是《大回荆州》,所以她们三人又是在一道演唱的。谢月英把袍服脱去,只穿了一件粉红小袄,在朝着一面大镜子擦脸。她腰里紧束着一条马带,所以穿黑裤子的后部,突出得很高。在暗淡的电灯光里,我一看见了她这一种形态,心里就突突的跳起来了,又哪里经得起那小白脸的一番肉麻的介绍呢?他走近了谢月英的身后,拿了我的右手,向她的肩上一拍,装着一脸纯肉感的嬉笑对她说:

“月英!我替你介绍一位朋友。这一位王先生,是我们省长舒先生的至戚,他久慕你的盛名了,今天我特地拉他来和你见见。”

谢月英回转头来,“我的妈呀”的叫了一声,佯嗔假喜的装着惊恐的笑容,对那小白脸说:

“陈先生,你老爱那么的动手动脚,骇死我了。”

说着,她又回过眼来,对我斜视了一眼,口对着那小白脸,眼却瞟着我的说:

“我们还要你介绍么?天天在台前头见面,还怕不认得么?”我因为那所谓的陈先生拿了我的手拍上她的肩去之后,一面感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电气,心里同喝醉了酒似的在起混乱,一面听了她那一句动手动脚的话,又感到了十二分的羞愧。所以她的频频送过来的眼睛,我只涨红了脸,俯倒了头,默默的在那里承受。既不敢回看她一眼,又不敢说出一句话来。

一边在髦儿戏房里特别闻得出来的那一种香粉香油的气味,不知从何处来的,尽是一阵阵的扑上鼻来,弄得我吐气也吐不舒服。

我正在局促难安,走又不是,留又不是的当儿,谢月英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和在她边上站着、也在卸装梳洗的李兰香咬了一句耳朵。李兰香和她都含了微笑,对我看了一眼。谢月英又朝李兰香打了一个招呼,仿佛是在促她承认似的。李兰香笑了笑,点了一点头后,谢月英就亲亲热热的对我说:

“王先生,您还记得么?我们初次在大观亭见面的那一天的事情?”

说着她又笑了起来。

我涨红的脸上又加了一阵红,也很不自然地装了脸微笑,点头对她说:

“可不是吗?那时候是你们刚到的时候吧?”

她们听了我的说话声音,三个人一齐朝了转来,对我凝视。那高大的陈莲奎,并且放了她同男人似的喉音,问我说:

“您先生也是北京吗?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

我嗫嚅地应酬了几句,实在觉得不耐烦了——因为怕羞得厉害——所以就匆匆地促那一位小白脸的陈君,一道从后门跑出到一条狭巷里来。临走的时候,陈君又回头来对谢月英说:

“月英,我们先到旅馆里去等你们,你们早点回来,这一位王先生要请你们吃点心哩!”

手里拿了一个包袱,站在月英等身旁的那个姥姥,也装着笑脸对陈君说:

“陈先生!我的白干儿,你别忘记啦!”

陈君也呵呵呵呵的笑歪了脸,斜侧着身子,和我走了出来。一出后门,天上的大风,还在乌乌的刮着,尤其是漆黑漆黑的那狭巷里的冷空气,使我打了一个冷痉。那浓艳的柔软的香温的后台的空气,到这里才发生了效力,使我生出了一种后悔的心思,悔不该那么急促地就离开了她们。

我仰起来看看天,苍紫的寒空里澄练得同冰河一样,有几点很大很大的秋星,似乎在风中摇动。近边有一只野犬,在那里迎着我们呜叫。又乌乌的劈面来了一阵冷风,我们却摸出了那条高低不平的狭巷,走到了灯火清荧的北门大街上了。

街上的小店,都已关上了门,间着很长很远的间隔,有几盏街灯,照在清冷寂静的街上。我们踏了许多模糊的黑影,向南的走往那家旅馆里去,路上也追过了几组和我们同方向走去的行人。这几个人大约也是刚从戏园子里出来,慢慢的走着,一边他们还在评论女角的色艺,也有几个在幽幽地唱着不合腔的皮簧的。

在横街上转了弯,走到那家旅馆门口的时候,旅馆里的茶房,好像也已经被北风吹冷,躲在棉花被里了。我们在门口寒风里立着,两人都默默的不说一句话,等茶房起来开大门的时候,只看见灰尘积得很厚的一盏电灯光,照着了大新旅馆的四个大字,毫无生气,毫无热意的散射在那里。

那小白脸的陈君,好像真是常来此地访问谢月英的样子。他对了那个放我们进门之后还在擦眼睛的茶房说了几句话,那茶房就带我们上里进的一间大房里去了。这大房当然是谢月英她们的寓房,房里叠着些衣箱洗面架之类。朝南的窗下有一张八仙桌摆着,东西北三面靠墙的地方,各有三张床铺铺在那里,东北角里,帐子和帐子的中间,且斜挂着一道花布的帘子。房里头收拾得干净得很,桌上的镜子粉盒香烟罐之类,也整理得清清楚楚,进了这房,谁也感得到一种闲适安乐的感觉。尤其是在这样的晚上,能使人更感到一层热意的,是桌上挂在那里的一盏五十支光的白热的电灯。

陈君坐定之后,叫茶房过来,问他有没有房间空着了。他抓抓头想了一想,说外进还有一间四十八号的大房间空着,因为房价太大,老是没人来住的。陈君很威严的吩咐他去收拾干净来,一边却回过头来对我说:

“王君!今晚上风刮得这么厉害,并且吃点点心,谈谈闲话,总要到一两点钟才能回去。夜太深了,你出城恐怕不便,还不如在四十八号住它一晚,等明天老板起来,顺便就可以和他办迁居的交涉,你说怎么样?”

我这半夜中间,被他弄得昏头昏脑,尤其是从她们的后台房里出来之后,又走到了这一间娇香温暖的寝房,正和受了狐狸精迷的病人一样,自家一点儿主张也没有了,所以只是点头默认,由他在那里摆布。

他叫我出去,跟茶房去看了一看四十八号的房间,便又命茶房去叫酒菜。我们走回到后进谢月英的房里坐定之后,他又翻来翻去翻了些谢月英的扮戏照相出来给我看。一张和李兰香照的《武家坡》,似乎是在a地照的,扮相特别的浓艳,姿势也特别的有神气。我们正在翻看照相,批评她们的唱做的时候,门外头的车声杂谈声,哄然响了一下,接着果然是那个姥姥,背着包袱,叫着跑进屋里来了。

“陈先生,你们候久了吧?那可气的皮车,叫来叫去都叫不着,我还是走了回来的呢!她们倒还是没我快,你说该死不该死?”

说着,她走进了房,把包袱藏好在东北角里的布帘里面,以手往后面一指说:

“她们也走进门来了!”

她们三人一进房来之后,房内的空气就不同了。陈君的笑话,更是层出不穷,说得她们三人,个个都弯腰捧肚的笑个不了。还有许多隐语,我简直不能了解的,而在她们,却比什么都还有趣。陈君只须开口提一个字,她们的正想收敛起来的哄笑,就又会勃发起来。后来弄得送酒菜来的茶房,也站着不去,在边上凑起热闹来了。

这一晚说说笑喝喝酒,陈君一直闹到两点多钟,方才别去,我就在那间四十八号的大房里,住了一晚。第二天起来,和账房办了一个交涉,我总算把我的迁居问题,就这么的在无意之中解决了。

这一间房间,倒是一间南房。虽然说是大新旅馆的最大的客房,然而实际上不过是中国旧式的五开间厅屋旁边的一个侧院,大约是因为旅馆主人想省几个木匠板料的钱,所以没有把它隔断。我租定了这间四十八号房之后,心里倒也快活得很,因为在我看来,也算是很麻烦的一件迁居的事情,就可以安全简捷地解决了。

第二天早晨十点钟前后,从夜来的乱梦里醒了过来,看看房间里从阶沿上射进来的阳光,听听房外面时断时续的旅馆里的茶房等杂谈行动的声音,心里却感着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所以一起来之后,我就和旅馆老板去办交涉,请他低减了房金,预付了他半个月的房钱,便回到城外公园的茅亭里去把衣箱书籍等件,搬移了过来。

这一天是星期六,安乐园午后本来是有日戏的,但我因为昨晚上和她们胡闹了一晚,心里实在有点害羞,怕和她们见面,终于不敢上戏园里去。所以吃完中饭以后,上公署去转了一转,就走回了旅馆,在房间里坐着呆想。

晚秋的晴日,真觉得太挑人爱,天井里窥俯下来的苍空,和街市上小孩们的欢乐的噪声,尽在诱动我的游思,使我一个人坐在房里,感到了许多压不下去的苦闷。勉强的想拿出几本爱读的书来镇压放心,可是读不了几页,我的心里,就会想到北门街上的在太阳光里来往的群众,和在那戏台前头紧挤在一块的许多轻薄少年的光景上去。

在房里和囚犯似的走来走去的走了半天,我觉得终于是熬忍不过去了,就把桌上摆着的呢帽一拿,慢慢的踱出旅馆来。出了那条旅馆的横街,在丁字路口,正在计算还是往南呢往北的中间,后面忽而来了一只手,在我肩上拍了两拍,我骇了一跳,回头来一看,原来就是昨晚的那位小白脸的陈君。

他走近了我的身边,向我说了几句恭贺乔迁的套话以后,接着就笑说:

“我刚上旅馆去问过,知道你的行李已经搬过来了,真敏捷啊!从此你这近水楼台,怕有点危险了。”

呵呵呵呵的笑了一阵,我倒被他笑得红起脸来了,然而两只脚却不知不觉的竟跟了他走向北去。

两人谈着,沿了北门大街,在向安乐园去的方面走了一段,将到进戏园去的那条狭巷口的时候,我的意识,忽而回复了转来,一种害羞的欲念,又重新罩住了我的心意,所以就很坚决的对陈君说:

“今天我可不能上戏园去,因为还有一点书籍没有搬来,所以我想出城再上公园去走一趟。”

说完这话,已经到了那条巷口了,锣鼓声音也已听得出来,陈君拉了我一阵,劝我戏散之后再去不迟,但我终于和他分别,一个人走出了北门,走到那荷田中间的公园里去。

大约因为是星期六的午后的原因,公园的野路上,也有几个学生及绅士们在那里游走。我背了太阳光走,到东北角的一间茶楼上去坐定之后,眼看着一碧的秋空,和四面的野景,心里尽在跳跃不定,仿佛是一件大事,将要降临到我头上来的样子。

卖茶的伙计,因为住久相识了,过来说了几句闲话之后,便自顾自的走下楼去享太阳去了,我一个人就把刚才那小白脸的陈君所说的话从头细想了一遍。

说到我这一次的搬家,实在是必然的事实,至于搬上大新旅馆去住,却完全是偶然的结果。谢月英她们的色艺,我并没有怎么样的倾倒佩服,天天去听她们的戏,也不过是一种无聊时的解闷的行为,昨天晚上的去访问,又不是由我发起,并且戏散之后,我原是想立起来走的。想到了这种种否定的事实,我心里就宽了一半,刚才那陈君说的笑话,我也以这几种事实来作了辩护。然而辩护虽则辩了,而心里的一种不安,一种想到戏园里去坐它一二个钟头的渴想,仍复在燃烧着我的心,使我不得安闲。

我从茶楼下来,对西天的斜日迎走了半天,看看公园附近的农家在草地上堆叠干草的工作,心里终想走回安乐园去,因为这时候谢月英她们恐怕还在台上,记得今天的报上登载在那里的是李兰香和谢月英的末一出《三娘教子》。

一边在作这种想头,一边竟也不自意识地一步一步走进了城来。沿北门大街走到那条巷口的时候,我竟在那里立住了。然而这时候进戏园去,第一更容易招她们及观客们的注意,第二又觉得要被那位小白脸的陈君取笑,所以我虽在巷口呆呆立着,而进去的决心终于不敢下,心里却在暗暗抱怨陈君,和一般有秘密的人当秘密被人家揭破时一样。

在巷口立了一阵,走了一阵,又回到巷口去了一阵,这中间短促的秋日,就苍茫地晚了。我怕戏散之后,被陈君捉住,又怕当谢月英她们出来的时候,被她们看见,所以就急急的走回到旅馆里来。这时候,街上的那些电力不足的电灯,也已经黄黄的上了火了。

在旅馆里吃了晚饭,我几次的想跑到后进院里去看她们回来了没有,但终被怕羞的心思压制了下去。我坐着吸了几枝烟,上旅馆门口去装着闲走无事的样子走了几趟,终于见不到她们的动静,不得已就只好仍复照旧日的课程,一个人慢慢从黄昏的街上走到安乐园去。

究竟是星期六的晚上,时候虽则还早,然而座客已经在台前挤满了。我在平日常坐的地方托茶房办了一个交涉插坐了进去,台上的戏还只演到了第三出。坐定之后,向四边看了一看,陈君却还没有到来,我一半是喜欢,喜欢他可以不来说笑话取笑我。一半也在失望,恐怕他今晚上终于不到这里来,将弄得台前头叫好的人少去一个,致谢月英她们的兴致不好。

戏目一出一出的演过了,而陈君终究不来,到了最后的一出《逼宫》将要上台的时候,我心里真同洪水暴发时一样,同时感到了许多羞惧,喜欢,懊恼,后悔等起伏的感情。

然而谢月英、陈莲奎终究上台了,我涨红了脸,在人家喝彩的声里瞪着两眼,在呆看她们的唱做。谢月英果然对我瞟了几眼,我这时全身就发了热,仿佛满院子的看戏的人都已经识破了我昨晚的事情在凝视我的样子。耳朵里嗡嗡的响了起来。锣鼓声杂噪声和她们的唱戏的声音都从我的意识里消失了过去,我只在听谢月英问我的那句话,“王先生,您还记得么,我们初次在大观亭见面的那一天的事情?”接着又昏昏迷迷的想起了许多昨晚上她的说话,她的动作,和她的着服平常的衣服时候的声音笑貌来。覃覃覃覃的一响,戏演完了,我正同做了一场热病中的乱梦之后的人一样,急红了脸,夹着杂乱,一立起就拼命的从人丛中挤出了戏院的门。“她们今晚上唱的是什么?我应当走上什么地方去?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的那些观念,完全从我的意识里消灭了,我的脑子和痴呆者的脑子一样,已经变成了一个一点儿皱纹也没有的虚白的结晶。

在黑暗的街巷里跑来跑去不知跑了多少路,等心意恢复了一点平稳,头脑清醒一点之后,摸走回来,打开旅馆的门,回到房里去睡的时候,近处的雄鸡,的确有几处在叫了。

说也奇怪,我和谢月英她们在一个屋顶下住着,并且吃着一个锅子的饭,而自我那一晚在戏台上见她们之后,竟有整整的三天,没有见到她们。当然我想见她们的心思是比什么都还要热烈,可是一半是怕羞,一半是怕见了她们之后,又要兴奋得同那晚从戏园子里挤出来的时候一样,心里也有点恐惧,所以故意的在避掉许多可以见到她们的机会。自从那一晚后,我戏园里当然是不去了,那小白脸的陈君,也奇怪得很,在这三天之内,竟绝迹的没有上大新旅馆里来过一次。

自我搬进旅馆去后第四天的午后两点钟的时候,我吃完午饭,刚想走到公署里去,忽而在旅馆的门口遇到了谢月英。她也是一个人在想往外面走,可是有点犹豫不决的样子,一见了我,就叫我说:

“王先生!你上哪儿去呀?我们有几天不见了,听说你也搬上这儿来住了,真的么?”

我因为旅馆门口及厅上有许多闲杂人在立着呆看,所以脸上就热了起来,尽是含糊嗫嚅地回答她说“是!是!”她看了我这一种窘状,好像是很对我不起似的,一边放开了脚,向前走出门来,一边还在和我支吾着说话,仿佛是在叫我跟上去的意思。我跟着她走出了门,走上了街,直到和旅馆相去很远的一处巷口转了弯,她才放松了脚步,和我并排走着,一边很切实地对我说:

“王先生!我想上街去买点东西,姥姥病倒了,不能和我出来,你有没有时间,可以和我一道去?”

我的被搅乱的神志,到这里才清了一清,听了她这一种切实的话,当然是非常喜欢的。所以走出巷口,就叫了两乘洋车,陪她一道上大街上去。

正是午后刚热闹的时候,大街上在太阳光里走着的行人也很拥挤,所以车走得很慢。我在车上,问了她想买的是什么,她就告诉我说:

“天气冷了,我想新做一件皮袄。皮是带来了,可是面子还没有买好。偏是姥姥病了,李兰香也在发烧,是和姥姥一样的病,所以没有人和我出来,莲奎也不得不在家里陪她们。”

说着我们的车,已经到了a城最热闹的那条三牌楼大街了。在一家绸缎洋货铺门口下了车,我给车钱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对我很自然地呈了一脸表示感谢的媚笑。我从来没有陪了女人上铺子里去买过东西,所以一进店铺,那些伙计们挤拢来的时候,我又涨红了脸。

她靠住柜台,和伙计在说话,我一个人尽是红了脸躲在她的背后不敢开口。直到缎子拿了出来,她问我关于颜色花样等意见的时候,我才羞羞缩缩地挨了上去,和她并排地立着。

剪好了缎子,步出店门,我问她另外有没有什么东西买的时候,她又侧过脸来,对我斜视了一眼,笑着对我说:

“王先生!天气这么的好,你想上什么地方去玩去不想?我这几天在房里看她们的病可真看得闷起来了。”

听她的话,似乎李兰香和姥姥,已经病了两三天了,病症仿佛是很重的流行性感冒。我到此地才想起了这几天报上不见李兰香配戏的事情,并且又发见了到大新旅馆以后三天不曾见她们面的原委。两人在热闹的大街上谈谈走走,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出东门去的那条大街的口上,一直走出东门,去城一二里路,有一个名刹迎江寺立着,是a城最大的一座寺院,寺里并且有一座宝塔凭江,可以拾级攀登,也算是a城的一个胜景。我于是乎就约她一道出城,上这一个寺里去逛去。

迎江寺的高塔,返映着眩目的秋阳,突出了黄墙黑瓦的几排寺屋,倒映在浅淡的长江水里。无穷的碧落,因这高塔的一触,更加显出了它面积的浩荡,悠闲自在,似乎在笑祝地上人世的经营,在那里投散它的无微不至的恩赐。我们走出东门后,改坐了人力车,在寺前阶下落车的时候,早就感到了一种悠游的闲适气氛,把过去的愁思和未来的忧苦,一切都抛在脑后了。谢月英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女优,一个以供人玩弄为职业的妇人,我也忘记了自己是为人在客。从石级上一级一级走进山门去的中间,我们竟向两旁坐在石级上行乞的男女施舍了不少的金钱。

走进了四天王把守的山门,向朝江的那位布袋佛微微一笑,她忽而站住了,贴着我的侧面,轻轻的仰视着我问说:

“我们香也不烧,钱也不写,像这样的白进来逛,可以的么?”

“那怕什么!名山胜地,本来就是给人家游逛的地方,怕它干吗?”

穿过了大雄宝殿,走到后院的中间,那一座粉白的宝塔上部,就压在我们的头上了,月英同小孩子似的跳了起来,嘴里叫着,“我们上去吧!我们上去吧!”一边她的脚却向前跳跃了好几步。

塔院的周围,有几个乡下人在那里膜拜。塔的下层壁上,也有许多墨笔铅笔的诗词这类,题在那里。壁龛的佛像前头,还有几对小蜡烛和线香烧着,大约是刚由本地的善男信女们烧过香的。

塔弄里很黑,一盏终年不熄的煤油灯光,照不出脚下的行路来。我在塔前买票的中间,她似乎已经向塔的内部窥探过了,等我回转身子找她进塔的时候,她脸上却装着了一脸疑惧的苦笑对我说:

“塔的里头黑得很,你上前吧!我倒有点怕!”

向前进了几步,在斜铺的石级上,被黑黝黝的空气包住,我忽而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感情。在黑暗里,我觉得我的脸也红了起来。闷声不响,放开大步向前更跨了一步,拍塔的一响,我把两级石级跨作了一级,踏了一脚空,竟把身子斜睡下来了。“小心!”的叫了一声,谢月英抢上来把我扶住,我的背靠在她的怀里,脸上更同火也似的烧了起来。把头一转,我更闻出了她“还好么?还好么?”在问我的气息。这时候,我的意识完全模糊了,一种羞愧,同时又觉得安逸的怪感情,从头上散行及我的脚上。我放开了一只右手,在黑暗里不自觉的摸探上她的支在我胸前的手上去。一种软滑的,同摸在麦粉团上似的触觉,又在我的全身上通了一条电流。一边斜靠在壁上,一边紧贴上她的前胸,我默默的呆立了一二分钟。忽儿听见后面又有脚步声来了,把她的手紧紧地一捏,我才立起身来,重新向前一步一步的攀登上塔。走上了一层,走了一圈,我也不敢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她也默默地不和我说一句话,尽在跟着我跑,这样的又是一层,又走了一圈。一直等走到第五层的时候,觉得后面来登塔的人,已经不跟在我们的后头了,我才走到了南面朝江的塔门口去站住了脚。她看我站住了,也就不跟过来,故意留在塔的外层,在朝西北看a城的烟户和城外的乡村。

太阳刚斜到了三十度的光景,扬子江的水面,颜色绛黄,绝似一线着色的玻璃,有许多同玩具似的帆船汽船,在这平稳的玻璃上游驶,过江隔岸,是许多同发也似的丛林,树林里也有一点一点的白色红色的房屋露着。在这些枯林房屋的背后,更有几处淡淡的秋山,错落,仿佛是被毛笔画在那里的样子。包围在这些山影房屋树林的周围的,是银蓝的天盖,澄清的空气,和饱满的阳光。抬起头来也看得见一缕两缕的浮云,但晴天浩大,这几缕微云对这一幅秋景,终不能加上些儿阴影。从塔上看下来的这一天午后的清景,实在是太美满了。

我呆立了一会,对这四周的风物凝了一凝神,觉得刚才的兴奋渐渐儿的平静了下去。在塔的外层轻轻走了几步,侧眼看看谢月英,觉得她对了这落照中的城市烟景也似乎在发痴想。等她朝转头来,视线和我接触的时候,两人不知不觉的笑了一笑,脚步也自然而然地走了拢来。到了相去不及一二尺的光景,同时她也伸出了一只手来,我也伸出了一只手去。

在塔上不知逗留了多少时候,只见太阳愈降愈低了,俯看下去,近旁的村落里,也已经起了炊烟。我把她胛下夹在那里的一小包缎子拿了过来,挽住她的手,慢慢的走下塔来的时候,塔院里早已阴影很多,是仓皇日暮的样子了。

在迎江寺门前,雇了两乘人力车,走回城里来的当中,我一路上想了许多想头:

“已经是很明白的了,我对她的热情,当然是隐瞒不过去的事实。她对我也绝不似寻常一样的游戏般的播弄。好,好,成功,成功。啊啊!这一种成功的欢喜,我真想大声叫唤出来。”

车子进城之后,两旁路上在暮色里来往的行人,大约看了我脸下的笑容,也有点觉得奇怪,有几个竟立住了脚,在呆看着我和走在我前面的谢月英。我这时候羞耻也不怕,恐惧也没有,满怀的秘密,只想叫车夫停住了车,跳下来和他们握手,向他们报告,报告我这一回在塔上和谢月英两个人消磨过去的满足的半天,我觉得谢月英,已经是我的掌中之物了。我想对那一位小白脸的陈君,表示我在无意之中得到了他所想得而得不到的爱的左券。我更想在戏台前头,对那些拼命叫好的浮滑青年,夸示谢月英的已属于我,请他们不必费心。想到了这种种满足的想头,我竟忘记了身在车上,忘记了日暮的城市,忘记了我自己的同游尘似的未定的生活。等车到旅馆门口的时候,我才同从梦里醒过来的人似的回到了现实的世界,而谢月英又很急的从门口走了进去,对我招呼也没有招呼,就在我的面前消失了。手里捏了一包她今天下午买来的皮袄材料,我却如痴了似的又不得不立住了脚。想跟着送进去,只恐怕招李兰香她们的疑忌,想不送进去,又怕她要说我不聪明,不会侍候女人。在乱杂的旅馆厅上迟疑了一会,向进里进去的门口走进走出的走了几趟,我终究没有勇气,仍复把那一包缎子抱着,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里。

电光已经亮了,伙计搬了饭菜进来。我要了一壶酒,在灯前独酌,一边也在作空想,“今天晚上她在台上,看她有没有什么表示。戏散之后,我应该再到她的戏房里去一次。……啊啊,她那一只柔软的手!”坐坐想想,我这一顿晚饭,竟吃了一个多钟头。因为到戏园子去还早,并且无论什么时候去,座位总不会没有的,所以我吃完晚饭之后,就一个人踱出了旅馆,打算走上北面城墙附近的一处空地里去,这空地边上有一个小池,池上也有一所古庙,庙的前后,却有许多杨柳冬青的老树生着,斗大的这a城里,总算这一个地方比较得幽僻点,所以附近的青年男女学生,老是上这近边来散步的。我因为今天日里的际遇实在好不过,一个人坐在房里,觉得有点可惜,所以想到这一个清静的地方去细细的享乐我日里的回想。走出了门,向东走了一段,在折向北去的小弄里,却遇见了许多来往的闲人。这一条弄,本来是不大有人行走的僻弄,今天居然有这许多人来往,我心里正在奇怪,想,莫非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么?一走出弄,果然不错,前面弄外的空地里,竟有许多灯火,和小孩老妇,挤着在寻欢作乐。沿池的岸上,五步一堆,十步一集,铺着些小摊,布篷和杂耍的围儿,在高声的邀客。池岸的庙里,点得灯火辉煌,仿佛是什么菩萨的生日的样子。

走近了庙里去一看,才晓得今天是旧历的十一月初一,是这所古庙里的每年的谢神之日。本来是不十分高大的这古庙廊下,满挂着了些红纱灯彩,庙前的空地上,也堆着了一大堆纸帛线香的灰火,有许多老妇,还拱了手,跪在地下,朝这一堆香火在喃喃念着经咒。

我挤进了庙门,在人丛中争取了一席地,也跪下去向上面佛帐里的一个有胡须的菩萨拜了几拜,又立起来向佛柜上的签筒里抽了一支签出来。

香的烟和灯的焰,熏得我眼泪流个不住,勉强立起,拿了一支签,摸向东廊下柜上去对签文的时候,我心里忽而起了一种不吉的预感,因为被人一推,那支签竟从我的手里掉落了。拾起签来,到柜上去付了几枚铜货,把那签文拿来一读,果然是一张不大使人满意的下下签:

宋勒李使君灵签第八十四千 下下

银烛一曲太妖娇 肠断人间紫玉箫

漫向金陵寻故事 啼鸦衰柳自无聊

我虽解不通这签诗的辞句,但看了末结一句“啼鸦衰柳自无聊”,总觉得心里不大舒服。虽然是神鬼之事,大都含糊两可,但是既然去求问了它,总未免有一点前因后果。况且我这一回去的求签,系出乎一番至诚之心,因为今天的那一场奇遇,太使我满意了,所以我只希望得一张上上大吉的签,在我的兴致上再加一点锦上之花,到此刻我才觉得自寻没趣了。

怀了一个不满的心,慢慢的从人丛中穿过了那池塘,走到戏园子去的路上,我疑神疑鬼的又追想了许多次在塔上的她的举动。——她对我虽然没有什么肯定的表示,但是对我并没有恶意,却是的的确确的。我对她的爱,她是可以承受的一点,也是很明显的事实。但是到家之后,她并不对我打一个招呼,就跑了进去,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想来想去想了半天,结果我还是断定这是她的好意,因为在午后出来的时候,她曾经看见了我的狼狈的态度的缘故。

想到了这里,我的心里就又喜欢起来了,签诗之类,只付之一笑,已经不在我的意中。放开了脚步,我便很急速地走到戏园子里去。

在台前头坐下,当谢月英没有上台的两三个钟头里面,我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在追求今天日里的她的幻影。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银红的外国呢的长袍,腰部做得很紧,所以样子格外的好看。头上戴着一顶黑绒的鸭舌女帽,是北方的女伶最喜欢戴的那一种帽子。长圆的脸上,光着一双迷人的大眼,双重眼睑上挂着的有点斜吊起的眉毛,大约是因为常扮戏的原因吧?嘴唇很弯很曲,颜色也很红。脖子似乎太短一点,可是不碍,因为她的头本来就不大,所以并没有破坏她全身的匀称的地方。啊啊,她那一双手,那一双轻软肥白,而又是很小的手!手背上的五个指脊骨上的小孔。

我一想到这里,日间在塔上和她握手时的那一种战栗,又重新逼上我的身来。摇了一摇头,举起眼来向台上一看,好了,好了,是末后倒过来的第二出戏了,这时候台上在演的,正是陈莲奎的《探阴山》,底下就是谢月英的《状元谱》。我把那些妄念辟了一辟清,把头上的长发用手理了一理,正襟危坐。重把注意的全部,设法想倾注到戏台上去,但无论如何,谢月英的那双同冷泉井似的眼睛,总似在笑着招我,别的物事,总不能印到我的眼帘上来。

最后是她的戏了,她的陈员外上台了,台前头起了一阵叫声。她的眼睛向台下一扫,扫到了我的头上,果然停了几秒钟。眼睛又扫向东边去了,东边就又起了一阵狂噪声。我脸涨红了,急等她再把眼睛扫回过来,可是等了几分钟,终究不来,我急起来了,听了那东边的几个浮薄青年的叫声,心里只是不舒服,仿佛是一锅沸水在肚里煎滚。那几个浮薄青年尽是叫着不已,她也眼睛只在朝他们看,这时候我心里真想把一只茶碗,丢掷过去。可是生来就很懦弱的我,终于不敢放开喉咙来叫唤一声,只是张着怒目,在注视台上,她终于把眼睛回过来了,我一霎时就把怒容收起,换了一副笑容。像这样的悲哀喜乐,起伏交换了许多次数,我觉得心的紧张,怎么也持续不了了,所以不等她的那出戏演完,就站起来走出了戏园。

门外头依旧是寒冷的黑夜,微微的凉风吹上我的脸来,我才感觉到因兴奋过度而涨得绯红的两颊。在清冷的巷口,立了几分钟,我终于舍不得这样的和她别去,所以就走向了北,摸到通后台的那条狭巷里去。

在那条漆黑漆黑的狭巷里,果然遇见了几个下台出来的女伶,可是辨不清是谁,就匆匆的擦过了。到了后台房的门口,两扇板门只是虚掩在那里。门中间的一条狭缝,露出了一道灯光来,那些女孩子们在台房里杂谈叫噪的声音,也听得很清。我几次想伸手出去,推开门来,可是终于在门上摸了一番,仍旧将双手缩了回来。又过了几分钟,有人自里边把门开了。我骇了一跳,就很快的躲开,走向西去。这时候我心里的一种愤激羞惧之情,比那天自戏园出来,在黑夜的空城里走到天亮的晚上,还要压制不住。不得已只好在漆黑不平的路上,摸来摸去,另寻了一条狭路,绕道走上了通北门的大道。绕来绕去,不知白走了多少路,好容易寻着了那大街,正拐了弯想走到旅馆中去的时候,后面一阵脚步声,接着就来了几乘人力车。我把身子躲开,让车过去,回转头来一看,在灰黄不明白的街灯光里,又看见了她——谢月英的一个侧面来。

本来我是打算今晚上于戏散之后把白天的那包缎子送去,顺便也去看看姥姥李兰香她们的病的,可是在这一种兴奋状态之下,这事情却不可能了,因为兴奋之极,在态度上言语上,不免要露出不稳的痕迹来的。所以我虽则心里只在难过,只在妄想,再去见她一面,而一双已经走倦了的脚,只在冷清的长街上慢步,慢慢的走回旅馆里去。

大约是几天来的睡眠不足,和昨晚上兴奋之后的半夜深夜游行的结果,早晨醒转来的时候,觉得头有点昏痛,天井里的淡黄的日光,已经射上格子窗上来了。鼻子往里一吸,只有半个鼻孔,还可以通气,其他的部分,都已塞得紧紧,和一只铁锈住的唧筒没有分别。朝里床翻了一个身,背脊和膝盖骨上下都觉得酸痛得很,到此我晓得是已经中了风寒了。

午前的这小旅馆里的空气,静寂得非常,除有几处脚步声和一句两句继续的话声以外,什么响动也没有。我想勉强起来穿着衣服,但又翻了一个身,觉得身上遍身都在胀痛,横竖起来也没有事情,所以就又昏昏沉沉的睡着了。非常不安稳的睡眠,大约隔一二分钟就要惊醒一次,在半睡半醒的中间,看见的尽是些前后不接的离奇的幻梦。我看见已故的父亲,在我的前头跑,也看见庙里的许多塑像,在放开脚步走路,又看见和月英两个人在水边上走路,月英忽而跌入了水里。直到旅馆的茶房,进房搬中饭脸水来的时候,我总算完全从睡眠里脱了出来。

头脑的昏痛,比前更加厉害了,鼻孔里虽则呼吸不自在,然而呼出来的气,只觉得烧热难受。

茶房叫醒了我,撩开帐子来对我一望,就很惊恐似的叫我说:

“王先生!你的脸怎么会红得这样?”

我对他说,好像是发烧了,饭也不想吃,叫他就把手巾打一把给我。他介绍了许多医生和药方给我,我告诉他现在还想不吃药,等晚上再说,我的和他说话的声气也变了,仿佛是一面敲破的铜锣,在发哑声,自家听起来,也有点觉得奇异。

他走出去后,我把帐门钩起,躺在枕上看了一看斜射在格子窗上的阳光,听了几声天井角上一棵老树上的小鸟的鸣声,头脑倒觉得清醒了一点。可是想起了昨天的事情,又有点糊涂蒙懂,和谢月英的一道出去,上塔看江,和戏院内的种种情景,上面都像有一层薄纱蒙着似的,似乎是几年前的事情。咳嗽了一阵,想伸出头去吐痰,把眼睛一转,我却看见了昨天月英买的那一包材料,还搁在我的枕头边上。

比较得清楚地,再把昨天的事情想了一遍,我又不知几时昏昏的睡着了。

在半醒半睡的中间,我听见有人在外边叫门。起来开门出去,却看见谢月英含了微笑,说要出去。我硬是不要她出去,她似乎已经是属于我的人了。她就变了脸色,把嘴唇突了起来,我不问皂白,就一个嘴巴打了过去。她被我打后,转身就往外跑,我也拼命的在后边追。外边的天气,只是暗暗的,仿佛是十三四的晚上,月亮被云遮住的暗夜的样子。外面也清静得很,只有她和我两个在静默的长街上跑。转弯抹角,不知跑了多少时候,前面忽而来了一个人不是人,猿不像猿的野兽。这野兽的头包在一块黑布里,身上什么也不穿,可是长得一身的毛。它让月英跳过去后,一边就扑上我的身来。我死劲的挣扎了一回,大声的叫了几声,张开眼睛来一看,月英还是静悄悄的坐在我的床面前。

“啊!你还好么?”

我擦了一擦眼睛,很急促地问了她一声。身上脸上,似乎出了许多冷汗,感觉得异常的不舒服。她慢慢的朝了转来,微笑着问我说:

“王先生,你刚才做了梦了吧!我听你在呜呜的叫着呢!”

我又举起眼睛来看了看房内的光线,和她坐着的那张靠桌摆着的方椅,才把刚才的梦境想了过来,心里着实觉得难以为情。完全清醒了以后,我就半羞半喜的问她什么时候进这房里来的?她们的病好些了么?接着就告诉她,我也感冒了风寒,今天不愿意起来了。

“你的那块缎子。”我又继续着说,“你这块缎子,我昨天本想送过来的,可是怕被她们看见了要说话,所以终于不敢进来。”

“嗳嗳,王先生,真对不起,昨儿累你跑了那么些个路,今天果然跑出病来了。我刚才问茶房来着,问他你的住房在哪一个地方,他就说你病了。觉得很难受么?”

“谢谢,这一忽儿觉得好得多了,大约也是伤风吧。刚才才出了一身汗,发烧似乎不发了。”

“大约是这一忽儿的流行病吧,姥姥她们也就快好了,王先生,你要不要那一种白药片儿吃?”

“是阿斯必淋片不是?”

“好像是的,反正是吃了要发汗的药。”

“那恐怕是的,你们若有,就请给我一点,回头我好叫茶房照样的去买。”

“好,让我去拿了来。”

“喂,喂,你把这一包缎子顺便拿了去吧!”

她出去之后,我把枕头上罩着的一块干毛巾拿了起来,向头上身上盗汗未干的地方擦了一擦,神志清醒得多了。可是头脑总觉得空得很,嘴里也觉得很淡很淡。

月英拿了阿斯必淋片来之后,又坐落了,和我谈了不少的天。到此我才晓得她是李兰香的表妹,是皖北的原籍,像生长在天津的。陈莲奎本来是在天津搭班的时候的同伴,这一回因为在汉口和恩小枫她们合不来伙,所以应了这儿的约,三个人一道拆出来上a地来的。包银每人每月贰百块。那姥姥是她们——李兰香和她——的已故的师傅的女人,她们自己的母亲——老姊妹两人,还住在天津。另外还有一个管杂务等的总管,系住在安乐园内的,是陈莲奎的养父,她们三人的到此地来,亦系由他一个人介绍交涉的,包银之内他要拿去二成。她们的合同,本来是三个月的期限,现在园主因为卖座卖得很多,说不定又要延长下去。但她很不愿意在这小地方久住,也许到了年底,就要和李兰香上北京去的,因为北京民乐茶园也在写信来催她们去合班。

在苦病无聊的中间,听她谈了些这样的天,实在比服药还要有效,到了短日向晚的时候,我的病已经有一大半忘记了。听见隔墙外的大挂钟堂堂的敲了五点,她也着了急,一边立起来走,一边还咕噜着说:

“这天真黑得快,你瞧,房里头不已经有点黑了么?啊啊,今天的废话可真说得太久了,王先生,你总不至于讨嫌吧?明儿见!”

我要起来送她出门,她却一定不许我起来,说:

“您躺着吧,睡两天病就可以好的,我有空再来瞧你。”

她出去之后,房里头只剩了一种寂寞的余温和将晚的黑影,我虽则躺在床上,心里却也感到了些寒冬日暮的悲哀。想勉强起来穿衣出去,但门外头的冷空气实在有点可怕,不得已就只好合上眼睛,追想了些她今天说话时的神情风度,来伴我的孤独。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酱色的棉袄,底下穿的,仍复是那条黑的大脚棉裤。头部半朝着床前,半侧着在看我壁上用图钉钉在那里的许多外国画片。我平时虽在戏台上看她的面形看得很熟,但在这样近的身边,这样仔细长久的得看她卸装后的素面,这却是第一回。那天晚上在她们房里,因为怕羞的原故,不敢看她,昨天在塔上,又因为大自然的烟景迷人,也没有看她仔细,今天的半天观察,可把她面部的特征都读得烂熟了。

她的有点斜挂上去的一双眼睛,若生在平常的妇人的脸上,不免要使人感到一种淫艳恶毒的印象,但在她,因为鼻梁很高,在鼻梁影下的两只眼底又圆又黑的缘故,看去觉得并不奇特。尤其是可以融和这一种感觉的,是她鼻头下的那条短短的唇中,和薄而且弯的两条嘴唇,说话的时候,时时会露出她的那副又细又白的牙齿来,张口笑的时候,左面犬齿里的一个半藏半露的金牙,也不使人讨嫌。我平时最恨的是女人嘴里的金牙,以为这是下劣的女性的无趣味的表现,而她的那颗深藏不露的金黄小齿,反足以增加她嬉笑时的妩媚。从下嘴唇起,到喉头的几条曲线,看起来更耐人寻味,下嘴唇下是一个很柔很曲的新月形,喉头是一柄圆曲的镰刀背,两条同样的曲线,配置得很适当的重叠在那里。而说话的时候,这镰刀新月线上,又会起水样的微波。

她的说话的声气,绝不似一个会唱皮簧的歌人,因为声音很纾缓,很幽闲,一句话和一句话的中间,总有一脸微笑,和一眼斜视的间隔。你听了她平时的说话,再想起她在台上唱快板时的急律,谁也会惊异起来,觉得这二重人格,相差太远了。

经过了这半天的昵就,又仔细观察了她这一番声音笑貌的特征,我胸前伏着的一种艺术家的冲动,忽而激发了起来。我一边合上双眼,在追想她的全体的姿势所给与我的印象,一边心里在决心,想于下次见她面的时候,要求她为我来坐几次,我好为她画一个肖像。

电灯亮起来了,远远传过来的旅馆前厅的杂沓声,大约是开晚饭的征候。我今天一天没有取过饮食,这时候倒也有点觉得饥饿了,靠起身坐在被里,放了我叫不响的喉咙叫了几声,打算叫茶房进来,为我预备一点稀饭,这时候隔墙的那架挂钟,已经敲六点了。

本来以为是伤风小病,所以药也不服,万想不到到了第二天的晚上,体热又忽然会增高来的。心神的不快,和头脑的昏痛,比较第一日只觉得加重起来,我自家心里也有点惧怕。

这一天是星期六,安乐园照例是有日戏的,所以到吃晚饭的时候止,谢月英也没有来看我一趟。我心里虽则在十二分的希望她来坐在我的床边陪我,然而一边也在原谅她,替她辩解,昏昏沉沉的不晓得睡到了什么时候了,我从睡梦中听见房门开响。

挺起了上半身,把帐门撩起来往外一看,黄冷的电灯影里,我忽然看见了谢月英的那张长圆的笑脸,和那小白脸的陈君的脸相去不远。她和他都很谨慎的怕惊醒我的睡梦似的在走向我的床边来。

“喔,戏散了么?”我笑着问他们。

“好久不见了,今晚上上这里来,听月英说了,我才晓得了你的病。”

“你这一向上什么地方去了?”

“上汉口去了一趟。你今天觉得好些么?”

我和陈君在问答的中间,谢月英尽躲在陈君的背后在凝视我的被体热蒸烧得水汪汪的两只眼睛。我一边在问陈君的话,一边也在注意她的态度神情。等我将上半身伏出来,指点桌前的凳子请他们坐的时候,她忽而忙着对我说:

“王先生,您睡吧,天不早了,我们明天日里再来看你。您别再受上凉,回头倒反不好。”

说着她就翻转身轻轻的走了,陈君也说了几句套话,跟她走了出去。这时候我的头脑虽已热得昏乱不清,可是听了她的那句“我们明天日里再来看你”的“我们”,和看了陈君跟她一道走出房门去的样子,心里又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种怨愤,结果弄得我后半夜一睡也没有睡着。

大约是心病和外邪交攻的原因,我竟接连着失了好几夜的眠,体热也老是不退。到了病后第五日的午前,公署里有人派来看我的病了。他本来是一个在会计处办事的人,也是父执舒的一位远戚。看了我的消瘦的病容,和毫没有神气的对话,他一定要我去进病院。

这a城虽则也是一个省城,但病院却只有由几个外国宣教师所立的一所。这所病院地处在a城的东北角一个小高岗上,几间清淡的洋房,和一丛齐云的古树,把这一区的风景,烘托得简洁幽深,使人经过其地就能够感出一种宗教气味来。那一位会计科员,来回往复费了半日的工夫,把我的身体就很安稳的放置在圣保罗病院的一间特等房的床上了。

病房是在二层楼的西南角上,朝西朝南,各有两扇玻璃窗门,开门出去,是两条直角相遇的回廊。回廊槛外,西面是一个小花园,南面是一块草地,沿边种着些外国梧桐,这时候树叶已经凋落,草色也有点枯黄了。

进病院之后的三四天内,因为热度不退,终日躺在床上,倒也没有感到病院生活的无聊,到了进院后将近一个礼拜的一天午后,谢月英买了许多水果来看了我一次之后,我身体也一天一天的恢复原状起来,病院里的生活也一天一天的觉得寂寞起来了。

那一天午后,刚由院长约汉医生来诊察过,他看看我的体温表,听听我胸前背后的呼吸,用了不大能够了解的中国话对我说:

“我们,要恭贺你,恭贺你不久,就可以出去这里了。”

我问他可不可以起来坐坐走走,他说,“很好很好”,我于他出去之后,就叫看护生过来扶我坐起,并且披了衣裳,走出到玻璃窗门口的一张躺椅上坐着,在看回廊栏杆外面树梢上的太阳。坐了不久,就听见楼下有女人在说话,仿佛是在问什么的样子。我以病人的纤敏的神经,一听见就直觉的知道这是来看我的病的,因为这时候天气凉冷,住在这一所特等病房里的病人没有几个,我所以就断定这一定是来看我的。不等第二回的思索,我就叫看护生去打个招呼,陪她进来。等到来一看,果然是她,是谢月英。

她穿的仍复是那件外国呢的长袍,颈项上围着一块黑白的丝围巾,黑绒的鸭舌帽底下,放着闪闪的两眼,见了我的病后的衰容,似乎是很惊异的样子。进房来之后,她手里捧着了一大包水果,动也不动的对我呆看了几分钟。

“啊啊,真想不到你会上这里来的!”

我装着笑脸,举起头来对她说。

“王先生,怎么,怎么你会瘦得这一个样儿?”

她说这一句话的时候,脸上的那脸常漾着的微笑也没有了,两只眼睛,尽是直盯在我的脸上。像这一种严肃的感伤的表情,我就是在戏台上当她演悲剧的时候,也还没有看见过。

我朝她一看,为她的这一种态度所压倒,自然而然的也收起了笑容,噤住了说话,对她看不上两眼,眼里就扑落落的滚下了两颗眼泪来。

她也呆住了,说了那一句感叹的话之后,仿佛是找不着第二句话的样子。两人沉默了一会,倒是我觉得难过起来了,就勉强的对她说:

“月英!我真对你不起。”

这时候看护生不在边上,我说着就摇摇颤颤的立起来想走到床上去。她看了我的不稳的行动,就马上把那包水果丢在桌上,跑过来扶我。我靠住了她的手,一边慢慢的走着,一边断断续续的对她说:

“月英!你知不知道,我这病,这病的原因,一半也是,也是为了你呀!”

她扶我上了床,帮我睡进了被窝,一句话也不讲的在我床边上坐了半天。我也闭上了两眼,朝天的睡着,一句话也不愿意讲,而闭着的两眼角上,尽在流冰冷的眼泪。这样的沉默了不知多少时候,我忽而脸上感到了一道热气,接着嘴唇上,身体上就来了一种重压。我和麻醉了似的,从被里伸出了两只手来,把她的头部抱住了。

两人紧紧的抱着吻着,我也不打开眼睛来看,她也不说一句话,动也不动的又过了几分钟,忽而门外面脚步声响了。再拼命的吸了她一口,我就把两手放开,她也马上立起身来很自在的对我说:

“您好好的保养吧,我明儿再来瞧你。”

等看护生走到我床面前送药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出房门,走在回廊上了。

自从这一回之后,我便觉得病院里的时刻,分外的悠长,分外的单调。第二天等了她一天,然而她终于不来,直到吃完晚饭以后,看见寒冷的月光,照到清淡的回廊上来了,我才闷闷的上床去睡觉。

这一种等待她来的心思,大约只有热心的宗教狂者,盼望基督再临的那一种热望,可以略比得上,我自从她来过后的那几日的情意,简直没有法子能够形容出来。但是残酷的这谢月英,我这样热望着的这谢月英,自从那一天去后。竟绝迹的不来了。一边我的病体,自从她来了一次之后,竟恢复得很快,热退后不上几天,就能够吃两小碗的干饭,并且可以走下楼来散步了。

医生许我出院的那一天早晨,北风刮得很紧,我等不到十点钟的会计课的出院许可单来,就把行李等件包好,坐在回廊上守候。挨一刻如一年的过了四五十分钟,托看护生上会计课去催了好几次,等出院许可单来了,我就和出狱的罪囚一样,三脚两步的走出了圣保罗医院的门。坐人力车到大新旅馆门口的时候,我像同一个女人约定密会的情人赶赴会所去的样子,胸腔里心脏跳跃得厉害,开进了那所四十八号房,一股密闭得很久的房间里的闷气,迎面的扑上我的鼻来,茶房进来替我扫地收拾的中间,我心里虽则很急,但口上却吞吞吐吐的问他,“后面的谢月英她们起来了没有?”他听了我的问话,地也不扫了,把屈了的腰伸了一伸,仰起来对我说:

“王先生,你大约还没有晓得吧?这几天因为谢月英和陈莲奎吵嘴的原因,她们天天总要闹到天明才睡觉,这时候大约她们睡得正热火哩!”

我又问他,她们为什么要吵嘴。他歪了一歪嘴,闭了一只眼睛,作了一副滑稽的形容对我说:

“为什么呢?总之是为了这一点!”

说着,他又以左手的大指和二指捏了一个圈给我看。依他说来,似乎是为了那小白脸的陈君。陈君本来是捧谢月英的,但是现在不晓怎么的风向一转,却捧起陈莲奎来了。前几天,陈君为陈莲奎从汉口去定了一件绣袍来,这就是她们吵嘴的近因。听他的口气,似乎这几天谢月英的颜色不好,老在对人说要回北京去,要回北京去。可是合同的期限还没有满,所以又走不脱身。听了这一番话,我才明白了前几天她上病院里来的时候的脸色,并且又了解了她所以自那一天后,不再来看我的原因。

等他扫好了地,我简单把房里收拾了一下,心里忐忑不定地朝桌子坐下来的时候,桌上靠壁摆着的一面镜子,忽而毫不假借地照出了我的一副清瘦的相貌来。我自家看了,也骇了一跳,我的两道眉毛,本来是很浓厚美丽的,而在这一次的青黄的脸上竖着,非但不能加上我以些须男性的美观,并且在我的脸上影出了一层死沉沉的阴气。眼睛里的灼灼的闪光,在平时原可以表示一种英明的气概的,可是在今天看起来,仿佛是特别的在形容颜面全部的没有生气了。鼻下嘴角上的胡影,也长得很黑,我用手去摸了一摸,觉得是杂杂粒粒的有声音的样子。失掉了第二回再看一眼的勇气,我就立起身来把房门带上,很急的出门雇车到理发铺里去。

理完了发,又上公署前的澡堂去洗了一个澡,看看太阳已经直了,我也便不回旅馆,上附近的菜馆去喝了一点酒,吃了一点点心。有意的把脸上醉得微红。我不待酒醒,就急忙的赶回到旅馆里来。进旅馆后,正想走进自己的房里去再对镜看一看的时候,那茶房却迎了上来,又歪了歪嘴,含着有意的微笑对我说:

“王先生,今天可修理得很美了。后面的谢月英也刚起来吃过了饭,我告诉她你已经回来,她也好像急急乎要见你似的。哼,快去快去,快把这新修的白面去给她看看!”

我被他那么一说,心里又喜又气,在平时大约要骂他几句,就跑回到房里去躲藏着,不敢再出来的,可是今天因为那几杯酒的力量,竟把我的这一种羞愧之心驱散,朝他笑了一脸,轻轻骂了一句“混蛋”,也就公然不客气地踏进了里进的门,去看谢月英去了。

进了谢月英她们的房里去一看,她们三人中间的空气,果然险恶得很。那一回和陈君到她们房里来的时候,我记得她们是有说有笑,非常融和快乐的,而今朝谢月英还是默默的坐在那里托姥姥梳辫,陈莲奎背朝着床外斜躺在床上。李兰香一个人呆坐在对窗的那张床沿上打呵欠,看见我进去了,倒是她第一个立起来叫我,陈莲奎连身子也不朝过来。我看见了谢月英的梳辫的一个侧面,心里已经是混乱了,嘴里虽则在和李兰香攀谈些闲杂的天,眼睛却尽在向谢月英的脸上偷看。

我看见她的侧面上,也起了一层红晕,她的努力侧斜过来的视线,也对我笑了一脸。

和李兰香姥姥应答了几句,等我坐定了一忽,她的辫子也梳好了。回转身来对我笑了一脸,她第一句话就说:

“王先生,几天不看见,你又长得那么丰满了,和那一天的相儿,要差十岁年纪。”

“嗳嗳,真对不起,劳你的驾到病院里来看我,今天是特地来道谢的。”

那姥姥也插嘴说:

“王先生,你害了一场病,倒漂亮得多了。”

“真的么?那么让我来请你们吃晚饭吧,好作一个害病的纪念。”

我问她们几点钟到戏园里去,谢月英说今晚上她因为嗓子不好想告假。

在那里谈这些闲话的中间,我心里只在怨另外的三人,怨她们不识趣,要夹在我和谢月英的中间,否则我们两人早好抱起来亲一个嘴了。我以眼睛请求了她好几次,要求她给我一个机会,好让我们两个人尽情的谈谈衷曲。她也明明知道我这意思,可是和顽强不听话的小孩似的,她似乎故意在作弄我,要我着一着急。

问问她们的戏目,问问今天是礼拜几,我想尽了种种方法,才在那里勉强坐了二三十分钟,和她们说了许多前后不接的杂话,最后我觉得再也没有话好说了,就从座位里立了起来,打算就告辞出去。大约谢月英也看得我可怜起来了,她就问我午后有没有空,可不可以陪她出去买点东西。我的沉下去的心,立时跳跃了起来,就又把身子坐下,等她穿换衣服。

她的那件羊皮袄,已经做好了,就穿了上去。底下穿的,也是一条新做的玄色大绸的大脚棉裤。那件皮袄的大团花的缎子面子,系我前次和她一道去买来的,我觉得她今天的特别要穿这件新衣,也有点微妙的意思。

陪她在大街上买了些化妆品类,毫无情绪的走了一段,我就提议请她去吃饭,先上一家饭馆去坐它一两个钟头,然后再着人去请李兰香她们来。我晓得公署前的一家大旅馆内,有许多很舒服的房间,是可以请客坐谈的,所以就和她走转了弯,从三牌搂大街,折向西去。

上大旅馆去择定了一间比较宽敞的餐室,我请她上去,她只在忸怩着微笑,我倒被她笑得难为情起来了,问她是什么意思。她起初只是很刁乖的在笑,后来看穿了我的真是似乎不怪她的意思,她等茶房走出去之后,才走上我身边来拉着我的手对我说:

“这不是旅馆么?男女俩,白天上旅馆来干什么?”

我被她那么一说,自家觉得也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因为她说话的时候,眼角上的那种笑纹太迷人了,就也忘记了一切,不知不觉的把两手张开来将她的上半身抱住。一边抱着,一边我们两个就自然而然的走向上面的炕上去躺了下来。

几分钟的中间,我的身子好像掉在一堆红云堆里,把什么知觉都麻醉尽了。被她紧紧的抱住躺着,我的眼泪尽是止不住的在涌流出来。她和慈母哄孩子似的一边哄着,一边不知在那里幽幽的说些什么话。

最后的一重关突破了,我就觉得自己的一生,今后是无论如何和她分离不开了,我的从前的莫名其妙在仰慕她的一种模糊的观念,方才渐渐的显明出来,具体化成事实的一件一件,在我的混乱的脑里旋转。

她诉说这一种艺人生活的苦处,她诉说a城一班浮滑青年的不良,她诉说陈莲奎父女的如何欺凌侮辱她一个人,她更诉说她自己的毫无寄托的半生。原来她的母亲,也是和她一样的一个行旅女优,谁是她的父亲,她到现在还没有知道。她从小就跟了她的师傅在北京天津等处漂流。先在天桥的小班里吃了五六年的苦,后来就又换上天津来登场。她师傅似乎也是她母亲的情人中的一个,因为当他未死之前,姥姥是常和她母亲吵嘴相打的。她师傅死后的这两三年来,她在京津汉口等处和人家搭了几次班,总算博了一点名誉,现在也居然能够独树一帜了,她母亲和姥姥等的生活,也完全只靠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可是她只是一个女孩子,这样的被她们压榨,也实在有点不甘心。况且陈莲奎父女,这一回和她寻事,姥姥和李兰香胁于陈老头儿的恶势,非但不出来替她说一句话,背后头还要来埋怨她,说她的脾气不好。她真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想马上离开a地到别处去。

我被她那么的一说,也觉得气愤不过,就问她可愿意和我一道而去。她听了我这一句话,就举起了两只泪眼,朝我呆视了半天,转忧为喜的问我说:

“真的么?”

“谁说谎来?我以后打算怎么也和你在一块儿住。”

“那你的那位亲戚,不要反对你么?”

“他反对我有什么要紧。我自问一个人就是离开了这里,也尽可以去找事情做的。”

“那你的家里呢?”

“我家里只有我的一个娘,她跟我姊姊住在姊夫家里,用不着我去管的。”

“真的么?真的么?那我们今天就走吧!快一点离开这一个害人的地方。”

“今天走可不行,哪里有那么简单,你难道衣服铺盖都不想拿了走么?”

“几只衣箱拿一拿有什么?我早就预备好了。”

我劝她不要那么着急,横竖是预备着走,且等两三天也不迟,因为我也要向那位父执去办一个交涉。这样的谈谈说说,窗外头的太阳,已经斜了下去,市街上传来的杂噪声,也带起向晚的景象来了。

那茶房仿佛是经惯了这一种事情似的,当领我们上来的时候,起了一壶茶,打了两块手巾之后,一直到此刻,还没有上来过。我和她站了起来,把她的衣服辫发整了一整,拈上了电灯,就大声的叫茶房进来,替我们去叫菜请客。

她因为已经决定了和我出走,所以也并不劝止我的招她们来吃晚饭。可是写请客单子写到了陈莲奎的名字的时候,她就变了脸色叱着说:

“这一种人去请她干吗!”

我劝她不要这样的气量狭小,横竖是要走了,大家这样的欢聚一次,也好留个纪念。一边我答应她于三天之内,一定离开a地。

这样的两人坐着在等她们来的中间,她又跑过来狂吻了我一阵,并且又切切实实地骂了一阵陈莲奎她们的不知恩义。等不上三十分钟,她们三人就一道的上扶梯来了。

陈莲奎的样子,还是淡淡漠漠的,对我说了一声“谢谢”,就走往我们的对面椅子上去坐下了。姥姥和李兰香,看了谢月英的那种喜欢的样子,也在感情上传染了过去,对我说了许多笑话。

吃饭喝酒喝到六点多钟,陈莲奎催说要去要去,说了两次。谢月英本说要想临时告假的,但姥姥和我,一道的劝她勉强去应酬一次,若要告假,今晚上去说,等明天再告假不迟。结果是她们四人先回大新旅馆,我告诉她们今晚上想到衙门去一趟办点公事,所以就在公署前头和她们分了手。

从黑阴阴的几盏电灯底下,穿过了三道间隔得很长的门道,正将走到办公室中去的时候,从里面却走出了那位前次送我进病院的会计科员来,他认明是我,先过来拉了我的手向我道贺,说我现在的气色很好了。我也对他说了一番感谢的意思,并且问他省长还在见客么?他说今天因为有一所学校,有事情发生了,省长被他们学生教员纠缠了半天,到现在还没有脱身。我就问他可不可以代我递一个手折给他,要他马上批准一下。他问我有什么事情,我就把在此地仿佛是水土不服,想回家去看一看母亲。并且若有机会,更想到外洋去读几年书,所以先想在这里告一个长假,临去的时候更要预支几个月薪水,要请他马上批准发给我才行等事情说了一说。我说着他就引我进去见了科长,把前情转告了一遍。科长听了,也不说什么,只叫我上电灯底下去将手折缮写好来。

我在那里端端正正的写了一个多钟头,正将写好的时候,窗外面一声吆喝,说,省长来了。我正在喜欢这机会来得凑巧,手折可以自家亲递给他了,但等他进门来一见,觉得他脸上的怒气,似乎还没有除去。他对科长很急促的说了几句话后,回头正想出去的时候,眼睛却看见了在旁边端立着的我。问了我几句关于病的闲话,他一边回头采又问科长说:

“王咨议的薪水送去了没有?”

说着他就走了。那最善逢迎的科长,听了这一句话,就当作了已经批准的面谕一样,当面就写了一张支票给我。

我拿了支票,写了一张收条,和手折一同留下,临走时并且对他们谢了一阵,出来走上寒空下的街道的时候,心里又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种感慨。我觉得这是我在a城衙门口走着的最后一次了,今后的飘泊,不知又要上什么地方去寄身。然而一想到日里的谢月英的那一种温存的态度,和日后的能够和她一道永住的欢情,心里同时又高跳了起来。

故意人力车也不坐,我慢慢的走着,一边在回想日里的事情,一边就在打算如何的和谢月英出奔,如何的和她偷上船去,如何的去度避世的生活,一种喜欢作恶的小孩子的爱秘密的心理,使我感到了加倍的浓情,加倍的满足,我觉得世界上的幸福,将要被我一个人来享尽的样子。

萧条的寒雨,凄其滴答,落满了城中。黄昏的灯火,一点一点的映在空街的水潴里,仿佛是泪人儿神瞳里的灵光。以左手张着了一柄洋伞,右手紧紧地抱住月英,我跟着前面挑行李的夫子,偷偷摸摸,走近了轮船停泊着的江边。

这一天午后,忙得坐一坐,说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乘她们三人不在的中间,先把月英的几只衣箱,搬上了公署前的大旅馆内。问定了轮船着岸的时刻,我便算清了大新旅馆的积账,若无其事的走出上大旅馆去。和月英约好了地点,叫她故意示以宽舒的态度,和她们一道吃完晚饭,等她们饭后出去,仍复上戏园去的时候,一个人悠悠自在的走出到大街上来等候。

我押了两肩行李,从省署前的横街里走出,在大街角上和她合成了一块。

因为路上怕被人瞥见,所以洋伞擎得特别的低,脚步也走得特别的慢,到了江边码头船上去站住,料理进舱的时候,我的额上却急出了一排冷汗。

嗡嗡扰扰,码头上的水夫的怒潮平息了。船前信号房里,丁零零零下了一个开船的命令,水夫在呼号奔走,船索也起了旋转的声音,汽笛放了一声沉闷的大吼。

我和她关上了舱门,向小圆窗里,头并着头的朝岸上看了些雨中的灯火,等船身侧过了a城市外的一条横山,两人方才放下了心,坐下来相对着作会心的微笑。

“好了!”

“可不是么?真急死了我,吃晚饭的时候,姥姥还问我明天上不上台哩!”

“啊啊,月英……”

我叫还没有叫完,就把身子扑了过去,两人抱着吻着摸索着,这一间小小的船舱,变了地上的乐园,尘寰的仙境,弄得连脱衣解带,铺床叠被的余裕都没有。船过大通港口的时候,我们的第一次的幽梦,还只做了一半。

说情说意,说誓说盟,又说到了“这时候她们回到了大新旅馆,不晓得在那里干什么?”“那小白脸的畜生,好抱了陈莲奎在睡觉了吧?”“那姥姥的老糊涂,只配替陈莲奎烧烧水的。”我们的兴致愈说愈浓,不要说船窗外的寒雨,不能够加添我们的旅愁,即便是明天天会不亮,地球会陆沉,也与我们无干无涉。我只晓得手里抱着的是谢月英的养了十八年半的丰肥的肉体,嘴上吮吸着的,是能够使凡有情的动物都会风魔麻醉的红艳的甜唇,还有底下,还有底下……啊啊,就是现在教我这样的死了,我的二十六岁,也可以算不是白活。人家只知道是千金一刻,呸呸,就是两千金,万万金,要想买这一刻的经验,也哪里能够?

那一夜,我们似梦非梦,似睡非睡的闹到天亮,方才抱着了合了一合眼。等轮船的机器声停住,窗外船沿上人声嘈杂起来的时候,听说船已经到了芜湖了。

上半天云停雨停,风也毫末不起,我和她只坐在船舱里从那小圆窗中在看江岸的黄沙枯树,天边的灰云层下,时时有旅雁在那里飞翔。这一幅苍茫暗淡的野景,非但不能够减少我们闲眺的欢情,我并且希望这轮船老是在这一条灰色的江上,老是像这样的慢慢开行过去,不要停着,不要靠岸,也不要到任何的目的地点,我只想和她,和谢月英两个,尽是这样的漂流下去,一直到世界的尽头,一直到我俩的从人世中消灭。

江行如梦,通过了许多曲岸的芦滩,看见了一两堆临江的山寨,船过采石矶头,已经是午后的时刻了。茶房来替我们收拾行李,月英大约是因为怕被他看出是女伶的前身,竟给了他五块钱的小账。

从叫嚣杂乱的中间,我们在下关下了船。因为自从那一天决定出走到如今,我和她都还没有工夫细想到今后的处置,所以诸事不提暂且就到瀛台大旅社去开了一个临江的房间住下。

这是我和她在岸上旅馆内第一次的同房,又过了荒唐的一夜。第二天天放晴了,我们睡到吃中饭的时候,方才蓬头垢面的走出床来。

她穿了那件粉红的小棉袄,在对镜洗面的时候,我一个人穿好了衣服鞋袜,仍复仰躺在波纹重叠的那条被上,茫茫然在回想这几天来的事情的经过。一想到前晚在船舱里,当小息的中间,月英对我说的那句“这时候她们回到了大新旅馆,不晓得在那里干什么?”的时候,我的脑子忽然清了一清,同喝醉酒的人,忽然吃到了一杯冰淇淋一样,一种前后连络,理路很清的想头,就如箭也似的射上我的心来了。我急遽从床上立了起来,突然的叫了一声:

“月英!”

“喔唷,我的妈呀,你干吗?骇死我啦!”

“月英,危险危险!”

她回转头来看我尽是对她张大了两眼在叫危险危险,也急了起来,就收了脸上的那脸常在漾着的媚笑催着我说:

“什——么呀?你快说啊!”

我因为前后连接着的事情很多,一句话说不清楚,所以愈被她催,愈觉得说不出来,又叫了一声“危险危险”。她看了我这一副空着急而说不出话来的神气,忽而哺的一声笑了出来。一只手里还拿着那块不曾绞干的手巾,她忽而笑着跳着,走近了我的身边,抱了我的头吻了半天,一边吻一边问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喂,月英,你说她们会不会知道你是跟了我跑的?”

“知道了便怎么啦?”

“知道了她们岂不是要来追么?”

“追就由她们来追,我自己不愿意回去,她们有什么法子?”

“那就多么麻烦哩!”

“有什么麻烦不麻烦,我反正不愿意跟她们回去!”

“万一她们去告警察呢?”

“那有什么要紧!她们能够管我么?”

“你老说这些小孩子的话,我可就没有那么简单,她们要说我拐了你走了。”

“那我就可以替你说,说是我跟你走的。”

“总之,事情是没有那么简单,月英,我们还得想一个法子才行。”

“好,有什么法子你想吧!”

说着她又走回到镜台前头去梳洗去了。我又躺了下去,呆呆想了半天,等她在镜子前头自己把半条辫子梳好的时候,我才坐起来对她说:

“月英,她们发见了你我的逃走,大约总想得到是坐下水船上这里来的,因为上水船要到天亮边才过a地,并且我们走的那一天,上水船也没有。”

她头也不朝转来,一边梳着辫,一边答应了我一声“嗯”。

“那么她们若要赶来呢,总在这两天里了。”

“嗯。”

“我们若住在这里,岂不是很危险么?”

“嗯,你底下名牌上写的是什么名字?”

“自然是我的真名字。”

“那叫他们去改了就对了啦!”

“不行不行!”

“什么不行哩?”

“在这旅馆里住着,一定会被她们瞧见的,并且问也问得出来。”

“那我们就上天津去吧!”

“更加不行。”

“为什么更加不行哩?”

“你的娘不在天津么?她们在这里找我们不着,不也就要追上天津去的么?经她们四五个人一找,我们哪里还躲得过去?”

“那你说怎么办哩?”

“依我呀,月英,我们还不如搬进城去吧。在这儿店里,只说是过江去赶火车去的,把行李搬到了江边,我们再雇一辆马车进城去,你说怎么样?”

“好吧!”

这样的决定了计划,我们就开始预备行李了。两个吃了一锅黄鱼面后,从旅馆里出来把行李挑上江边的时候,太阳已经斜照在江面的许多桅船汽船的上面。午后的下关,正是行人拥挤,满呈着活气的当儿。前夜来的云层,被阳光风势吞没了去,清淡的天空,深深的覆在长江两岸的远山头上。隔岸的一排洋房烟树,看过去像西洋画里的背景,只剩了狭长的一线,沉浸在苍紫的晴空气里。我和月英坐进了一辆马车,打仪风门经过,一直的跑进城去,看看道旁的空地疏林,听听车前那只瘦马的得得得得有韵律的蹄声,又把一切的忧愁抛付了东流江水,眼前只觉得是快乐,只觉得是光明,仿佛是走上了上天的大道了。

进城之后,最初去住的,是中正街的一家比较得干净的旅馆。因为想避去和人的见面,所以我们拣了一间那家旅馆的最里一进的很谨慎的房间,名牌上也写了一个假名。

把衣箱被铺布置安顿之后,几日来的疲倦,一时发足了,那一晚,我们晚饭也不吃,太阳还没有落尽的时候,月英就和我上床去睡了。

快晴的天气,又连续了下去,大约是东海暖流混入了长江的影响吧,当这寒冬的十一月里;温度还是和三月天一样,真是好个江南的小春天气。进城住下之后我们就天天游逛,夜夜欢娱,竟把人世的一切经营俗虑,完全都忘掉了。

有一次我和她上鸡鸣寺去,从后殿的楼窗里,朝北看了半天斜阳衰草的玄武湖风光。从古同泰寺的门楣下出来,我又和她在寺前寺后台城一带走了许多山路。正从寺的西面走向城堞上去的中间,我忽而在路旁发见了一口枯草丛生的古井。

“啊!这或者是胭脂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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