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2/2)
他把血擦去,给我洗净。我看着他做这些事。他又回来,好像是无动于衷似的,他又显得很是诱人。我心想,我母亲给我规定的禁令,我怎么抵制得了。心是平静的,决心已经下定。我又怎么能做到把“这样的意念坚持到底”呢。
我们对看着。他抱着我的身体。他问我为什么要来。我说我应该来,我说这就好比是我应尽的责任。这是我们第一次这样说话。我告诉他我有两个哥哥。我说我们没有钱。什么都没有。他认识我的大哥,他在当地鸦片烟馆遇到过他。我说我这个哥哥偷我母亲钱,偷了钱去吸鸦片,他还偷仆人的,我说烟馆老板有时找上门来问我母亲讨债。我还把修海堤的事讲给他听。我说我母亲快要死了,时间不会拖得很久。我说我母亲很快就要死了,也许和我今天发生的事有关联。
我觉得我又想要他。
他很可怜我,我对他说:不必,我没有什么好可怜的,除了我的母亲,谁也不值得可怜。他对我说:是因为我有钱,你才来的。我说我想要他,他的钱我也想要,我说当初我看到他,他正坐在他那辆汽车上,本来就是有钱的,那时候我就想要他,我说,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可能知道我究竟该怎么办。他说:我真想把你带走,和你一起走。我说我母亲没有因痛苦而死去,我是不能离开她的。他说一定是他的运气太坏了,不能和我在一起,不过,钱他会给我的,叫我不要着急。他又躺下来。我们再一次沉默了。
城里的喧闹声很重,记得那就像一部电影音响放得过大,震耳欲聋。我清楚地记得,房间里光线很暗,我们都没有说话,房间四周被城市那种持续不断的噪音包围着,城市如同一列火车,这个房间就像是在火车上。窗上都没有嵌玻璃,只有窗帘和百叶窗。在窗帘上可以看到外面太阳下人行道上走过的错综人影。过往行人熙熙攘攘。人影规则地被百叶窗横条木划成一条条的。木拖鞋声一下下敲得你头痛,声音刺耳,中国话说起来像是在吼叫,总让我想到沙漠上说的语言,一种难以想象的奇异的语言。
外面,白日已尽。从外面的种种声响,行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杂沓,可以听得出来。这是一个寻欢作乐的城市,入夜以后,更要趋向高潮。现在,夕阳西下,黑夜已经开始了。
这床与那城市,只隔着这透光的百叶窗,这布窗帘。没有什么坚固的物质材料把我们同他人隔开。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我们,我们可以察觉他们的什么东西,他们发出的声音,全部声响,全部活动,就像一声汽笛长鸣,声嘶力竭的悲哀的喧嚣,但是没有回应。
房间里有焦糖的气味侵入,还有炒花生的香味,中国菜汤的气味,烤肉的香味,各种绿草的气息,茉莉的芳香,飞尘的气息,乳香的气味,烧炭发出的气味,这里炭火是装在篮子里的,炭火装在篮中沿街叫卖,所以城市的气味就是丛莽、森林中偏僻村庄发出的气息。
恍惚之间,我看见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浴衣。他坐在那里,在喝威士忌,抽烟。
他告诉我:我刚才睡着了,他洗了一个澡。我刚才只是恍惚觉得有些睡意。他在矮矮的小桌上点起了一盏灯。
我突然转念在思忖这个人,他有他的习惯,相对来说,他大概经常到这个房间来,这个人大概和女人做爱不在少数,他这个人又总是胆小害怕,他大概用多和女人做爱的办法来制服恐惧。我告诉他我认为他有许多女人,我喜欢我有这样的想法,混在这些女人中间不分彼此,我喜欢我有这样的想法。我们互相对看着。我刚刚说的话,他理解,他心里明白。相互对视的目光这时发生了质变,猛可之间,变成虚伪的了,最后转向恶,归于死亡。
我叫他过来,我说,他必须再抱我。他移身过来。英国烟的气味很好闻,贵重原料发出的芳香,有蜜的味道,他的皮肤透出丝绸的气息,带柞丝绸的果香味,黄金的气味。他是诱人的。我把我对他的这种欲望告诉他。他对我说再等一等。他只是说着话。他说从渡河开始,他就明白了,他知道我得到第一个情人后一定会是这样,他说我爱的是爱情,他说他早就知道,至于他,他说我把他骗了,所以像我这种人,随便遇到怎样一个男人我都是要骗的。他说,他本人就是这种不幸的证明。我对他说,他对我讲的这一切真叫我高兴,这一点我也对他说了。他变得十分粗鲁,他怀着绝望的心情,扑到我身上,咬我的胸,咬我不成形的孩子那样的乳房,他叫着,骂着。强烈的快乐使我闭上了眼睛。我想:他的脾性本是如此,在生活中他就是这样做的,也是这样爱的,如此而已。他那一双手,出色极了,真是内行极了。我真是太幸运了,很明显,那就好比是一种技艺,他的确有那种技艺,该怎么做,怎么说,他不自知,但行之无误,十分准确。他把我当作妓女,下流货,他说我是他唯一的爱,他当然应该那么说,就让他那么说吧。他怎么说,就让他照他所说的去做,就让肉体按照他的意愿那样去做,去寻求,去找,去拿,去取,很好,都好,没有多余的渣滓,一切渣滓都经过重新包装,一切都随着急水湍流裹挟而去,一切都在欲望的威力下被冲决。
城市的声音近在咫尺,是这样近,在百叶窗木条上的摩擦声都听得清。声音听起来就仿佛是他们从房间里穿行过去似的。我在这声音、声音流动之中爱抚着他的肉体。大海汇集成为无限,远远退去,又急急卷回,如此往复不已。
我要求他再来一次,再来再来。和我再来。他那样做了。他在血的润滑下那样做了。实际上那是置人于死命的。那是要死掉的。
他点燃一支烟,把烟拿给我吸。对着我的嘴,他放低声音对我讲了。
我也悄声对他说了。
因为,他不知道他自己是怎样的,我站在他的地位上代他讲了,因为,他身上有一种基本的美雅他并不知道,我代他讲了。
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他对我说:将来我一生都会记得这个下午,尽管那时我甚至会忘记他的面容,忘记他的姓名。我问自己以后是不是还能记起这座房子。他对我说:好好看一看。我把这房子看了又看。我说这和随便哪里的房间没有什么两样。他对我说,是,是啊,永远都是这样。
我再看看他的面孔,那个名字也要牢记不忘。我又看那刷得粉白的四壁,开向热得像大火炉的户外的窗上挂着的帆布窗帘,通向另一房间和花园的另一扇有拱顶的门,花园在光天化日之下,花木都被热浪烤焦了,花园有蓝色栅栏围住,那栅栏就和湄公河岸上沙沥列有平台的大别墅一模一样。
这里是悲痛的所在地,灾祸的现场。他要我告诉他我在想什么。我说我在想我的母亲,她要是知道这里的真情,她一定会把我杀掉。我见他挣扎了一下,动了一动。接着他说,说他知道我母亲将会怎么说,他说:廉耻丧尽。他说,如果已经结婚,再有那种意念他决不能容忍。我注意看着他。他也在看我,他对这种自尊心表示歉意。他说:我是一个中国人。我们笑了。我问他,像我们,总是这样悲戚忧伤,是不是常有的事。他说这是因为我们在白天最热的时候做爱。他说,事后总是要感到心慌害怕的。他笑着。他说:不管是真爱还是不爱,心里总要感到慌乱,总是害怕的。他说,到夜晚,就消失了,暗夜马上就要来临。我对他说那不仅仅因为是白天,他错了。我说这种悲戚忧伤本来是我所期待的,我原本就在悲苦之中,它原本就由我而出。我说我永远是悲哀的。我说我小的时候拍过一张照片,从照片上我就已经看到这种悲哀。我说今天这份悲哀,我认出它是与生俱来,我几乎可以把我的名字转给它,因为它和我那么相像,那么难解难分。今天,我对他说,这种悲哀无异也是一种安舒自在,一种沦落在灾祸中的安乐,这种灾祸我母亲一直警告我,那时她正在她那荒凉空虚的一生中啼号哭叫,孤苦无告。我告诉他:母亲对我讲的一切,我还不太理解,但是我知道,这个房间是我一直期待着的。我这样诉说着,并不需要回答。我告诉他说,我母亲呼唤的东西,她相信那就是上帝派来的使者。她呼号叫唤,她说不要等待什么,不要期待于任何人,任何国家,任何上帝。他看着我,听着我这样说,眼光一刻也不曾离开我,我说话的时候,他看着我的嘴,我没有穿衣服,赤身在外,他抚摩着我,也许他没有听,有没有听我不知道。我说我并不想搞出祸事来,我觉得那是一个个人的问题。我向他解释,靠我母亲的工资吃饭穿衣,总之活下去,为什么偏偏这么难。我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他问:那笑了。我问他,像我们,总是这样悲戚忧伤,是不是常有的事。他说这是因为我们在白天最热的时候做爱。他说,事后总是要感到心慌害怕的。他笑着。他说:不管是真爱还是不爱,心里总要感到慌乱,总是害怕的。他说,到夜晚,就消失了,暗夜马上就要来临。我对他说那不仅仅因为是白天,他错了。我说这种悲戚忧伤本来是我所期待的,我原本就在悲苦之中,它原本就由我而出。我说我永远是悲哀的。我说我小的时候拍过一张照片,从照片上我就已经看到这种悲哀。我说今天这份悲哀,我认出它是与生俱来,我几乎可以把我的名字转给它,因为它和我那么相像,那么难解难分。今天,我对他说,这种悲哀无异也是一种安舒自在,一种沦落在灾祸中的安乐,这种灾祸我母亲一直警告我,那时她正在她那荒凉空虚的一生中啼号哭叫,孤苦无告。我告诉他:母亲对我讲的一切,我还不太理解,但是我知道,这个房间是我一直期待着的。我这样诉说着,并不需要回答。我告诉他说,我母亲呼唤的东西,她相信那就是上帝派来的使者。她呼号叫唤,她说不要等待什么,不要期待于任何人,任何国家,任何上帝。他看着我,听着我这样说,眼光一刻也不曾离开我,我说话的时候,他看着我的嘴,我没有穿衣服,赤身在外,他抚摩着我,也许他没有听,有没有听我不知道。我说我并不想搞出祸事来,我觉得那是一个个人的问题。我向他解释,靠我母亲的工资吃饭穿衣,总之活下去,为什么偏偏这么难。我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他问:那你怎么办?我告诉他:反正我在外面,不在家里,贫穷已经把一家四壁推倒摧毁,一家人已经被赶出门外,谁要怎么就怎么。胡作非为,放荡胡来,这就是这个家庭。所以我在这里和你搞在一起。他压在我身上,猛烈冲撞。我们就这样僵在那里不动了,在外面的城市喧嚣声中呻吟喘息。那闹声我们还听得见。后来,我们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吻在身体上,催人泪下。也许有人说那是慰藉。在家里我是不哭的。那天,在那个房间里,流泪哭泣竟对过去、对未来都是一种安慰。我告诉他说,我终归是要和我的母亲分开的,甚至迟早我会不再爱我的母亲。我哭了。他的头靠在我的身上,因为我哭,他也哭了。我告诉他,在我的幼年,我的梦充满着我母亲的不幸。我说,我只梦见我的母亲,从来梦不到圣诞树,永远只有梦到她,我说,她是让贫穷给活剥了的母亲,或者她是这样一个女人,在一生各个时期,永远对着沙漠,对着沙漠说话,对着沙漠倾诉,她永远都在辛辛苦苦寻食糊口,为了活命,她就是那个不停地数说自己遭遇的玛丽·勒格朗·德·鲁拜,不停地诉说着她的无辜,她的节俭,她的希望。
暗夜透过百叶窗来到了。嘈杂声有增无减。闹声响亮刺耳,不是低沉的。路灯发红的灯泡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