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1/2)
我们从公寓走出来。我依旧戴着那顶有黑饰带的男帽,穿着那双镶金条带的鞋,嘴唇上搽着暗红唇膏,穿着那件绸衫。我变老了。我突然发现我老了。他也看到这一点,他说:你累了。
人行道上,人群杂沓,十分拥挤,人流或急或缓向四面八方涌去,有几股人流推挤出几条通道,就像无家可归的野狗那样肮脏可厌,像乞丐那样盲目又无理性,这里是一群中国人,在当今那繁荣兴旺的景象中我又看到了他们,他们走路的方式从容不迫,在人声嘈杂中,孤身自立,可以说,既不幸福,也不悲戚,更无好奇之心,向前走去又像是没有往前走,没有向前去的意念,不过是不往那边走而从这里过就是了,他们既是单一孤立的,处在人群之中对他们说又从来不是孤立的,他们身在众人之间又永远是孑然自处。
我们走进一家有几层楼的中国饭店,这些中国饭店占有几幢大楼的全部楼面,大得像百货公司,又像军营,面向市面的一面筑有阳台、平台。从这些大楼发出的声音在欧洲简直不可想象,这就是堂倌报菜和厨房呼应的吆喝声。任何人在这种饭店吃饭都无法谈话。在平台上,有中国乐队在奏乐。我们来到最清静的一层楼上,也就是给西方人保留的地方,菜单是一样的,但闹声较轻。这里有风扇,还有厚厚的隔音的帷幔。
我要他告诉我他的父亲是怎么发迹的,怎样阔起来的。他说他讨厌谈钱的事,不过我一定要听,他也愿意把他父亲的财产就他所知讲给我听。事情起于堤岸,给本地人盖房子。他建起住房三百处。有几条街属他所有。他讲法语带有巴黎音稍嫌生硬,讲到钱态度随随便便,态度是真诚的。他父亲卖出原有的房产,在堤岸南部买进土地盖房子。他认为,在沙沥有一些水田已经卖掉了。我问他关于瘟疫的问题。我说我看到许多街道房屋整个从入夜到第二天禁止通行,门窗钉死,因为发现了黑死病。他告诉我这种疾病这里比较少见,这里消灭的老鼠比偏僻地区要多得多。他忽然给我讲起这种住房的故事来了。这种里弄房屋比大楼或独门独户住宅成本要低得多,与独家住户相比,更能满足一般市民居住区居民的需要。这里的居民,特别是穷人家,喜欢聚居,他们来自农村,仍然喜欢生活在户外,到街上去活动。不应当破坏穷苦人的习惯。所以,他的父亲叫人建筑成套的沿街带有骑楼的住房。这样,街道上显得非常敞亮可喜。人们白天在骑楼下生活,天太热,就睡在骑楼下面。我对他说,我也喜欢住在外面走廊里,我说我小的时候,觉得露天睡觉理想极了。突然间,我感到很不好受。只是有点难受,不很厉害。心跳得不对头,就像是移到他给我弄出的新的创口上直跳,就是他,和我说话的这个人,下午求欢取乐的这个人。他说的话我听不进,听不下去了。他看到了,他不说话了。我要他说。他只好说下去。我再次听着。他说他怀念巴黎,想得很多。他认为我和巴黎的女人很不相同,远不是那么乖觉讨喜。我对他说修建房子这笔生意也未必就那么赚钱。他没有再回答我。
在我们交往期间,前后有一年半时间,我们谈话的情形就像这样,我们是从来不谈自己的。自始我们就知道我们两个人共同的未来未可预料,当时我们根本不谈将来,我们的话题就像报纸上的新闻一样,内容相同,推理相逆。
我对他说,他去法国住下来,对他来说是致命的。他同意我的看法。他说他在巴黎什么都可以买到,女人,知识,观念。他比我大十二岁,这让他感到可怕。他说着,我在听,又说什么他是受骗了,还说什么他反正是爱我的,说得很有戏剧味儿,说得既得体又真挚。
我对他说我准备把他介绍给我家里的人,他竟想逃之夭夭,我就笑。
他不擅于表达他的感情,只好采取模仿的办法。我发现,要他违抗父命而爱我娶我、把我带走,他没有这个力量。他找不到战胜恐惧去取得爱的力量,因此他总是哭。他的英雄气概,那就是我,他的奴性,那就是他的父亲的金钱。
先时我讲到我两个哥哥的情况,他已经是很害怕了,他那副假面具仿佛给摘掉了。他认为我周围所有的人无不在等待他前去求婚。他知道在我家人的眼里他是没有希望的,他知道对于我一家他只能是更加没有希望,结果只能是连我也失去。
他说他在巴黎是念商科学校,最后他说了真话,他说他什么书也不念,他父亲断了他的生活费,给他寄去一张回程船票,所以他不能不离开法国。召他回家,是他的悲剧。商科学校他没有读完。他说他打算在这里以函授方式学完那里的课程。
和我家人会见是在堤岸请客吃饭开始的。我母亲和哥哥都到西贡来了,我和他说,应该在他们不曾见到过、见识过的中国大饭店请他们吃饭。
几次晚饭请客的经过情况都是一样的。我的两个哥哥大吃大嚼,从不和他说话。他们根本看也不看他。他们不可能看他。他们也不会那样做。如果他们能做到这一点的话,尽力看一看他,那他们在其他方面就可以用功读书了,对于社会生活基本准则他们也就可以俯首就范了。在吃饭的时候,只有我母亲说话,她讲得也很少,起初尤其是这样,她对送上来的菜肴讲上那么几句,对价格昂贵讲一讲,接下去,就缄口不说了。他么,起初两次吃饭,自告奋勇,试图讲讲他在巴黎做的傻事这一类故事,没有成功。似乎他什么也没有说,似乎也没有人听他。沉默之间,几次试图谈话,不幸都没有效果。我的两个哥哥继续大吃大喝,他们那种吃法真是见所未见。
他付账。他算算是多少钱。把钱放在托盘上。所有的人都看着他。第一次,我还记得,付账七十七皮阿斯特。我母亲忍着没有笑出声来。大家站起来就走了。没有人说一声谢谢。我家请客一向不说什么谢谢,问安,告别,寒暄,是从来不说的,什么都不说。
我的两个哥哥根本不和他说话。在他们眼中,他就好像是看不见的,好像他这个人密度不够,他们看不见,看不清,也听不出。这是因为他有求于我,在原则上,我不应该爱他,我和他在一起是为了他的钱,我也不可能爱他,那是不可能的,他或许可能承担我的一切,但这种爱情不会有结果。因为他是一个中国人,不是白人。我的大哥不说话,对我的情人视若无睹,表现出来的态度,是那样自信,真称得上是典范。在我的情人面前,我们也以大哥为榜样,也按照那种态度行事。当着他们的面,我也不和他说话。有我家人在场,我是不应该和他说话的。除非,对了,我代表我的家人向他发出什么信息,比如说,饭后,我的两个哥哥对我说,他们想到泉园去喝酒跳舞,我就转告他说:他们想到泉园去喝酒跳舞。起初他假装没有听明白。我么,按照我大哥的规矩,我不应该也不准重复刚才讲过的话,不许重申我的请求,如果我那样做了,就是犯了错误,他有所不满,我就应当承担一切。最后,他还是给了回话。他的声音低低的,意在表示亲密,他说,他想单独和我在一起待一会儿。他这样说,是想让这种活受罪的场面告一段落。我大概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以为又来了一次背叛行为,似乎他借此指摘我的大哥对他的攻击,指出我大哥的那种行为,所以我根本不应该答话。他呢,他还在不停地说着,他竟敢对我说:你看,你的母亲已经很累了。我们的母亲在吃过堤岸这顿神奇的中国菜之后确实昏昏欲睡。我不再说话。这时候,我听到我的大哥的声音,他短短讲了一句话,既尖刻又决断。我母亲却在说他了,说三个人之中,只有他最会讲话。我的大哥话说过之后,正严阵以待。好像一切都停止不动了似的。我看我的情人给吓坏了,就是我的小哥哥常有的那种恐惧。他不再抵抗了。于是大家动身去泉园。我的母亲也去了,她是到泉园去睡一睡的。
他在我大哥面前已不成其为我的情人。他人虽在,但对我来说,他已经不复存在,什么也不是了。他成了烧毁了的废墟。我的意念只有屈从于我的大哥,他把我的情人远远丢在一边了。我每次看他们在一起,那情景我相信我绝对看不下去。我的情人凭他那荏弱的身体是完全被抹杀了,而他这种柔弱却曾经给我带来欢乐。他在我大哥面前简直成了见不得人的耻辱,成了不可外传的耻辱的起因。对我哥哥这种无声的命令我无力抗争。只有在涉及我的小哥哥的时候,我才有可能去对抗。牵涉到我的情人,我是无法和自己对立的。现在讲起这些事,我仿佛又看到那脸上浮现出来的虚伪,眼望别处心不在焉,心里转着别的心思,不过,依然可以看出来,轻轻咬紧牙关,心中恼怒,对这种卑鄙无耻强忍下去,仅仅为了在高价饭店吃一顿,这种情况看来应当是很自然的。围绕着这样的记忆,是那灰青色的不眠之夜。这就像是发出的尖厉鸣响的警钟一样,小孩的尖厉的叫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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