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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约瑟夫,或顺从(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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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将艺术视作职业,康奈尔显然未被纳入工会,而自始至终被视为尴尬的业余者。似乎想要跟大人们一起玩儿,他还少点什么;或者相反,他有些东西过多了,也许是狂热吧?他对待生命的态度像极了俄罗斯中学和大学里传统悠久、屡见不鲜的求爱行为:小学弟尾巴一样跟在高年级学姐身后,千方百计讨她欢心,将她偶然掉落的一根丝带奉若至宝。20世纪艺术所特有的冷漠实验,在康奈尔的实践中完全没有,这一点十分显著:康奈尔在世界艺术中如同野兽环伺之下一头吃草的巨象。

关于移民者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有个著名的故事,说他去某所大学的俄罗斯文学教研室求职。聘任的决策者之一表示反对,他在学部委员会上打趣地说,纳博科夫固然是一位大作家,但大象也是庞然大物,却没有人会请它去教授动物学。这句话的知名度几乎超越了这位言辞犀利的语文学者的一切著作。每次想起,都会为无处安身的大象深感痛心:他的庞大身躯没有给它带来任何好处或者欢愉。康奈尔也是这样一头庞然大物,无论如何也无法在公共的透景画中找到立足之地。但他对此似乎丝毫不以为忤,在他晚年的一篇笔记中说:“我最珍视的鲜活记忆之一,便是胡迪尼 [15] (康奈尔的另一位偶像——作者注)如何在一家古老赛马场的舞台上,让一头大象凭空消失。”

野兽能够在很远的地方察觉到食草动物的存在。在熟知康奈尔者的书信和回忆录中,时不时便会笼上尴尬的云团。艺术家对于造物世界的每一次显现表现出的沉甸甸的兴奋,的确令人很难承受。对他而言,生命似乎就是由甜点和惊叹号、粉红色泡沫和气球构成的。康奈尔的日记、书信、工作笔记,读来如同一连串被放置于不间断运作的传送带上的赞叹与灵感,这份泛滥的激情令人恼火——连同康奈尔用来点缀自己郊外生活的那些法语词汇。浑然不觉间,康奈尔远远地跨越了同代人早就不再触碰的界限:作为一种现实体验,热情已经被视为阶级异己,遭到放逐,变成了业余者和社会边缘者的所有物。在康德和卡拉姆津的时代,时刻准备体验兴奋和呼吸一样自然,这在彼时为人所称道,美其名曰激情,而在百年之后,一切已时过境迁。康奈尔所激赏的女诗人玛丽安·摩尔 [16] 与之保持书信往来,并屡屡欣然接受了康奈尔馈赠的装有贵重之物的盒子,然而,当康奈尔请她为一份对自己而言很重要的资助提供推荐时,女诗人却万般推诿,仿佛这样做有损于其清誉似的。

炽热的康奈尔,连同他的盒子和蒙太奇,连同从未间断的对于年轻姑娘的关注(他固执地用法语称她们为les fees [17] :在咖啡厅前台工作的aprit fee [18] ,在玩具商店工作的fee p [19] ),连同对电影明星的崇拜及对其礼帽的描绘,置身于职业艺术领域和art brut [20] 的中间地带,后者彼时尚未在太阳底下获得名正言顺的位置。他的存在方式足以令其进入痴迷者行列,他们见证着极限体验,从另一面凝视着我们的盘子,他们在创作艺术品,却并未完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们的作品必须参阅生平传记,否则便无法诠释。

在这一视角之下,成功的艺术家康奈尔——基督教科学的信仰者、连买根冰激凌都严格遵守时间间隔的人,是亨利·达格 [21] ——一位在自己蜗居的斗室绘制了奇幻插画史诗的芝加哥看门人——的同胞兄弟。两人都无休无止地工作着,似乎除此之外不知道其他的度日方式。他们不停地积攒必要材料——其数量大概足够用数十年的,将其分装到信封中(在达格那里是《儿童和植物图像》以及《云:速写》;在康奈尔那里则是《猫头鹰》《丢勒》《最好的白色盒子们》)。这种炽烈程度,这种顿悟与启示的火焰的永不衰弱,大概足以令圣徒心生嫉妒。“周六早晨的超验感受”“意外且重要的回忆的世界”构成了其每日菜单的必要组成。“厨房里的早餐——蛋糕、可可茶、溏心煎蛋、西红柿、小面包——这些词汇统统完全无法描述每次获得此类经验时的感激之情。”

“以物品的象征性图像描绘思维”,扎博洛茨基 [22] 提及的这一说法是记忆术最古老的一种类型。记忆是被剥夺一切者所拥有的最后的不动产。它那无法通风换气的大厅和廊道将现实固定在框架之内。康奈尔用来储存创作坯料的文件夹和抽屉,有些类似于堆积一切杂物的地下室或者阁楼,而他的盒子则是招待客人的客厅。

在康奈尔的日记中提到,有次他去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在图书室复印东西时看见了一幅古老的印第安公主画像。“我从来没到这些展厅来过,这里的一切都如此宁谧,也许至少有七十年没动过了。(……)我在底下漫步,发现了(也是头一次)一组极有趣的鸟巢,完全是自然状态,连鸟蛋都一枚不少。”他还去天文馆看白昼里的星辰,兴致勃勃地描绘着那些具有充分天文属性的玻璃橱窗。有趣的是,这个陈列着印第安人和恐龙的博物馆,作为永不关闭、永不凋谢的天堂,并非康奈尔一个人的专属。在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少年主人公描述这个地方的话语跟康奈尔如出一辙:

这座博物馆里有多少这样的橱窗啊!而在顶楼它们的数量更多:野鹿正从溪流中饮水,候鸟正飞往南方过冬。近些的鸟儿们是实物标本,挂在金属丝上,远些的则不过是画在墙上的,但看上去全部栩栩如生,抬眼望去,你会感觉它们真的在朝南方振翅飞翔。但博物馆最棒的地方在于:那里的一切都是固定的,什么也不会改变其位置。就算你来上一万次,捕鱼的爱斯基摩人总是捞到了两条,鸟群总在南飞,鹿群总在饮水,它们的犄角总是那么漂亮,腿总是那么细,那位袒露乳房的印第安女人总在织同一方地毯。什么都不会变。变的只有你自己。

我也喜欢去那里,而且最喜欢的正是那些带有古老的半景画的展厅。那些死去的动物们在绘制的山峦和森林背景下摆pose的那份淡定和从容似乎不可打破,一如我的曾祖父母置身于人工花园中,雾气布景前。锯末和茸毛的真实世界悄无声息、天衣无缝地转入虚构的延续,转入绯红的远方和梦幻的远景,就像我在邮票上和儿时的相册上见过的那种。那里的蓝让人没办法不想到康奈尔:穿条纹丝袜的霍加狓正仰着脖子够一片树叶,鹿群炫耀着华丽的犄角,猞猁在雪地上谨慎地迈步,灼热的空气中听得见每一种声响。随后,眼前出现一片湿漉漉的秋季森林,棕黄色、带麻点的,我登时哭泣起来——悄无声息地,在心底哭泣——那不正是莫斯科郊外的那片小树林吗?我和爸爸妈妈曾在数千公里之外漫步其中,而眼下,我们又一次四目相对。

[1] 詹巴蒂斯塔·提埃坡罗(1696—1770),巴洛克及洛可可时期意大利画家,威尼斯画派最后的代表人物。

[2] 罗伯托·卡拉索(1941— ),意大利作家、出版人。

[3] 约瑟夫·康奈尔(1903—1972),美国第一位伟大的超现实主义者、装置艺术家、蒙太奇电影导演,气质内敛、理性,与当时超现实主义的浮夸风气格格不入。

[4] 玛丽·塔廖尼(1804—1884),意大利女芭蕾舞者,19世纪最著名的女芭蕾舞者之一。

[5] 钱拉·奈瓦尔(1808—1855),法国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诗人、作家。

[6] 斯特凡·马拉美(1842—1898),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散文家。

[7] 英语:轻描淡写,低调,掩饰。

[8] 参见《马太福音》6:20。

[9] 雷尼·马格里特(1898—1967),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其画作以机智和诗性神秘而著称。

[10] 康斯坦丁·布朗库西(1876—1957),法籍罗马尼亚裔雕刻家,抽象雕塑风格最重要的奠基人之一,20世纪世界著名的先锋主义艺术家。

[11] 胡安·格里斯(1887—1927),西班牙画家、雕刻家,立体主义奠基人之一。

[12] 克莱夫·刘易斯(1898—1963),英国作家、诗人,20世纪最重要的基督教作家之一。

[13] 爱德华·霍珀(1882—1967),美国画家,现代主义画派的代表画家之一。

[14] 乔治亚·欧姬芙(1887—1986),美国艺术家,20世纪世界艺术大师之一。

[15] 哈里·胡迪尼(1874—1926),美国幻象大师,世界最著名的魔术师、逃脱艺术家,能够表演穿墙、摆脱任何枷锁。

[16] 玛丽安·摩尔(1887—1972),美国现代主义女诗人。

[17] 法语:仙女们。

[18] 法语:杏仙女。

[19] 法语:兔仙女。

[20] 原生艺术,由法国现代艺术家让·杜布菲(1901—1985)于1945年提出。杜布菲认为,原生艺术包括各种类型的作品,表现出自发的强烈的创造性特征,最少地依赖于传统艺术与文化,且作者通常是与职业艺术圈无关之人。比如精神病人的艺术表现、通灵者的绘画、具有高度颠覆性与边缘倾向的民间自学者的创作。

[21] 亨利·达格(1892—1973),美国传奇插画家和作家,《非真实王国》的作者兼插画者。七岁时被父亲送到教会,八岁被教会强制送到弱智儿童收容所,直到十七岁才逃离这一可怕地狱。此后一直在芝加哥一家医院当看门人,直至去世。其数百幅反映孩童反抗成人奴役的奇幻史诗般的插画作品,直到死后才被其房东发掘出来,轰动世界。

[22] 尼古拉·扎博洛茨基(1903—1958),俄国及苏联诗人,1938年受迫害,1963年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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