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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廖吉克,或沉默(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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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们!

我甚至不知道该从何写起。我还活着,还好好的。我从培训班里寄出了很多封信,但一封回信也没收到。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现在我有了固定的邮寄地址,所以重新给你们写信,希望能收到你们的回信。请告诉我,亲人们,你们的生活和健康状况如何。妈妈,别佳姨妈,廖尼亚,廖利娅和他们的宝宝,萨拉·阿布拉莫夫娜都怎么样?没有你们的消息我非常担心。

三月份之前我一直在列宁格勒,伙食并不好。二月底我从那儿离开,去了拉多加湖,伙食立刻得到了改善,现在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很结实。

请给我写信,详细告知我所有人的一切情况。盼复。紧紧地拥抱、亲吻你们——妈妈,别佳姨妈,廖尼亚,廖利娅和他们的宝宝,萨拉·阿布拉莫夫娜。

我的邮寄地址:939号野战军邮站,三营七连,列·米·吉姆梅尔法尔布少尉收。

1942年春,生活开始笨拙地、不情愿地回归到从前的状态。食品供给提高了,市场回归了,能用钱买到一些东西了。城市变得接地气了,几乎像个大农村了:这儿那儿的裸露地面都被辟成了菜园,栽种土豆、白菜、黄瓜。四月,列宁格勒人走上街头,清理可怕严冬留下的痕迹。严寒余威犹存,但改观已令人如在天堂。蠢蠢怯怯的欢欣鼓舞——不敢过分奢望,却渴望在玻璃太阳下短暂停留——在这几个星期、这几个月的围困文本中随处可见。夏初,女内科医生克拉夫季娅·纳乌莫夫娜在寄给儿子的信中写道:

生活开始流淌,跟冬季比起来,甚至可以说,如同泉涌。人们干干净净,穿上了漂亮裙子。电车恢复运营,商店陆续开张。化妆品商店门前开始排上长队,这是列宁格勒有香水进货了。尽管很贵,一小瓶就120卢布,但人们还是争相购买,有人也送了我一小瓶。我开心极了,我多么喜欢香水!我喷了一点,感觉心满意足,就像刚从剧院、音乐厅或者饭店回来似的。“红色莫斯科”牌香水的这种感觉尤其明显。

沙波琳娜对此也深有同感,她说空气无比美妙,水萝卜多么美味!再没有其他奢望,“毕竟我们都还活着”。

奥特杰尔——利季娅·金兹堡笔下的主人公和alter ego [9] ,同样感受到了这种难以置信的满足感,当他怀着“对于苦难缺场的惊讶与不习惯”从梦中醒来时。《奥特杰尔的一天》(后来的《被围困者札记》的最终架构便是由此而来)的写作已经与围困间隔了一段时间——在1943—1944年间,但生活毫无征兆的回归依旧令人不可思议。

窗子敞开着。他既不冷,也不热。周围一片光明,光明将持续很久,很久,直到永远,穿越整个白夜以至无穷,今后将不复有一丝黑暗。他甚至无暇吃饭。(……)奥特杰尔扯下被单,在明亮,轻快,既不冷也不热的空气中赤身而立。

列宁格勒前线同样笼罩着某种幸福的宁谧。当积雪消融时,尼库林写道,露出了层层叠叠的尸体,他们整个冬天都被雪藏于此。九月份牺牲的人穿的是夏装和皮鞋,再往上是身穿黑色粗呢上装的海军陆战队员、身穿短皮袄的西伯利亚士兵、被围困的列宁格勒民兵。道路变得泥泞不堪、难以通行,土窖被雪水灌满。春天将一切烘干,填平,染上新绿,将坟墓变得不易察觉。“军队在防御中休整。伤亡人数几近于零。学习恢复了,偶尔甚至会放映电影(……)到处都修建了澡堂,虱子终于被消灭干净了。”趁着晴朗的夏季,红军开始慢慢准备反攻。妈妈问廖吉克能不能休个假,廖吉克回信说:“战时是不允许休假的。等战争结束,我就能见到你们所有人了。”演员们到前线慰问演出,当时名气还不大的克拉夫季娅·舒利仁科 [10] 演唱了刚刚为她改编的《蓝头巾》:“读着你的来信/耳畔响起你的声音/字里行间重又浮现/你那方蓝色头巾。”

四二年七月五日

亲爱的妈妈!

昨天收到了你的明信片,无比开心。不久前还收到了另一张明信片。我很幸福地得知,你和我们所有的亲人们都健康安好。你收到我那封详细介绍一切情况的长信了吗?就在同一天我也给爸爸寄了一封信,但至今还没收到任何回音。我给你寄去了700卢布,我已经跟你说过了,钱你收到了吗?

亲爱的妈妈,我这里一切照旧,日子过得完全不着痕迹。天气很好。几天前我们这儿来了一群演员:一个爵士乐队、一名朗诵演员、两名舞蹈演员、一位女歌手和一位男中音。我最喜欢的是歌曲《cielito》和《蓝头巾》,还有爵士乐队演奏的杜纳耶夫斯基 [11] 。音乐会结束之后,我仍久久地沉浸其中,这对我而言无疑是特别的奢侈与享受。这场音乐会德国佬想必也偷听了去,因为场地就离阵地不远。

我很好,怀揣着在不久的将来与你和爸爸以及所有亲人们团聚的期待。我为自己的父亲感到骄傲,他是一名光荣的近卫军军人。我希望自己也能够不负人民的期望,做一名称职的红军指挥官。

妈妈,请来信告知我所有人的一切情况。我对你有一个请求:如果可能,请给我寄一些信封,这儿很不容易搞到。

祝你健康、幸福。深深地吻你,抱你。

你的廖吉克。

深深地吻所有的亲人们。

ps 我遇到了几位莫斯科来的同乡,跟他们愉快地聊了聊。其中一个之前就在我们那条街上工作生活。

再一次吻你。

廖吉克。

在战前,《蓝头巾》原本普通无奇,而且歌词完全是另一种风格的。它之所以成为士兵们的蓝色忧郁之歌几乎是偶然的。一个同在沃尔霍夫前线作战的少尉给舒利仁科递了一张纸条,上面是他自己改编的歌词:

为了她们,为了她们,

为了心爱的、亲爱的人们,

机枪手在不断射击,

为了亲人那方蓝色头巾。

对于流行民歌的类似改编随处可见。风行一时的《cielito》(“哎呀呀,多好的姑娘!”)就是20世纪30年代经苏联乐坛改编过的。原先的墨西哥民歌激昂高雅,而苏联版本则更加通俗易懂,而且有阶级路线贯穿其中:美丽的姑娘被许诺金山银山,但姑娘只爱头顶的太阳和纯朴的面包房伙计。著名的红军歌曲《我们为苏维埃政权英勇奋战》另有一个白卫军版本——《我们为神圣罗斯英勇奋战》,后者更加舒缓深沉,仿佛来自地底深处。这两首歌曲同根同源,均衍生自优美的抒情歌曲《一串串芳香四溢的洋槐花》。在我小时候,对内战记忆犹新的祖母朵拉给我唱过一首歌——《英雄的游击队员在阿穆尔河沿岸行进》,多年以后我才意外地发现,这首歌其实改编自1915年西伯利亚步兵进行曲《西伯利亚人穿越茂密的丛林》。甚至连家喻户晓的苏联民歌《宽阔的田野》也十分疑似老乐谱里的一首室内华尔兹。

1939年由马特维·布兰特 [12] 创作的《喀秋莎》,同样为半个世界所翻唱,其中一个版本成了西班牙蓝色师团的军歌,该师当时也在列宁格勒城下与苏军交战。西班牙人歌唱的是没有鲜花、远离心爱姑娘的春天,沃尔霍夫之水,以及浸泡在伏特加里的卑劣敌人。这首歌是忧郁的,预示着英勇牺牲:仅红博尔一战,一个钟头之内就有上千名西班牙士兵阵亡。死亡在那个夏季无处不在。在战场的另一侧,廖吉克正给姨兄廖尼亚写信:“我想尽快入党,好像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那样消灭可恶的敌人。期待即将到来的胜利!期待早日相见!”

四二年七月廿六

亲爱的妈妈!

我从别佳姨妈来信中得知,你收到了我寄去的700卢布。我搞不懂,你自己怎么没来信?我最后一次收到你的邮件还是那张带有廖尼亚问候的明信片。希望能尽快收到你的信。妈妈,你让我为你寄来领款凭证。我已办妥,现在你可以通过区兵役委员会按月领款了。我的工资是750卢布,但这是加上野战津贴之后的,基本工资是600卢布。按照命令,领款凭证最多只能领取75的基本工资,所以我只能往里面划拨400卢布。剩余的钱我会继续通过邮局汇款。领款凭证我办了一年期的,有效期到1943年七月份。你可以从今年八月份开始领款。这月23号我给你寄出了900卢布,收到后请务必立即来信告知。妈妈,领款凭证上我写的地址是亚卢托罗夫斯克区列宁路13号,因为不能写邮局待领。请告诉我,你住得离别佳姨妈远吗?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更改领款凭证地址,请自行到区兵役委员会办理。

妈妈,你的身体怎么样?工作累吗?别给自己太大负担。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收到了爸爸的来信,我当即给他写了回信,但目前还没收到回复。我上一封信你收到了吗?我很好,很健康。再过两天我就满二十岁了。希望下一个生日能和你以及我们所有的亲人们一起庆祝。祝你健康幸福。深深地吻你、抱你。

爱你的廖吉克

说来令人惊讶,战争年代的士兵和军官竟然是照旧领工资的。按照1939年的标准,步兵每月140—300卢布,炮兵坦克兵略高些。因是战时,还有额外的野战津贴,军官为基本工资的25。廖吉克的职务为少尉排长,按规定最低工资为625卢布。他在信中说是600卢布,再加上野战津贴。他把自己的工资悉数寄给了母亲薇拉·吉姆梅尔法尔布。在后者留下来的装有往来书信的信封中,至今仍静静地躺着一张张发黄的汇款存根,背面是一成不变的几个字:你永远的廖吉克。

四二年八月十日

亲爱的妈妈!

昨天收到了你的来信,可拆开一看,里面除了四个信封,什么都没有。信本身是不是掉出来了,我不知道。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收到你的信了,非常担心你的身体,因为爸爸来信说你总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请详细地告诉我你的健康状况。我收到的最近一封信是别佳姨妈的,也已经很久了,我当即写了回信,信封里还放了一封给你的信。我给你办了领款凭证,用的是别佳姨妈的地址,因为不能写邮局待领。

凭证可以每月领取400卢布,没法再多了。剩余的钱有需要我会通过邮局汇款。你收到我上个月给你汇的900卢布了吗?不久前收到了爸爸的一封信和菲利亚叔叔的一张明信片。爸爸很好。菲利亚叔叔在太平洋舰队服役已经快一年了。他的妻子冬妮娅在阿拉木图一家艺术学校工作。菲利亚叔叔答应告知我所有亲人们的地址。他给你也去过一封信,地址是爸爸告诉他的。我很好,很健康。我们的所有亲人们情况如何?请告诉我一切近况。请你一定不要为我担心,这完全没有必要。祝你健康幸福。深深地吻你,抱你。吻所有亲人们。

期盼你早日回信。

爱你的廖吉克。

这封信是最后一封。8月25日,柳博芙·沙波琳娜在日记中记叙跟熟人的聊天时在括号中注明:“就在我写下这些话的同时,城外或者郊区某地正炮火连天,隆隆炮声如同阵阵惊雷。”

8月27日,惨烈的西尼亚维诺战役打响了,其任务在于从敌军最薄弱地带突破封锁圈。为了会师,苏联各部军队需要彼此相向挺进16公里,但周边全是密林、沼泽,最近一年又密密麻麻地驻扎了德国的火力阵地,设置了避弹所,布满了雷场。绵延数百米的铁丝网,带有射击孔的围墙,周围环绕着沼泽沟。“大炮没完没了地轰击,无线电台演奏着欢乐的旋律。据传言,我们开始了进攻。”沙波琳娜如是写道。

第994步兵团奉命拿下熟悉的沃罗诺沃村庄并坚守于此。小河对面有两座半毁的疗养院,里面同样驻扎着德国人。在一营指挥官的回忆录中对此有详细叙述:猛烈的火力将步兵们压得抬不起头;几辆苏军坦克贸然开过了大桥,等他们发现无人跟进时为时已晚;连续五天五夜不断受挫的战斗;军官们一个接一个地牺牲。

三营(廖吉克恰好就在三营)营长腿部中弹,我的政委肩膀被射穿,原政委两条腿被炸断。几名战士当场阵亡,我的右腿膝盖下方挨了一枪,弹片撕裂皮肉,嵌在了骨头里。右手断了两指,另有两指受伤。三块弹片插进了右腿根部。(……)血如泉涌,但我们这么多伤员,总共却只有两个消毒包。

这位营长后来带着残疾回到了家乡。而廖吉克·吉姆梅尔法尔布的妈妈却收到了一个标准格式的阵亡通知书,说她的儿子已于8月27日阵亡,在战役打响的头一天。不过,在集体阵亡的阴影之下,士兵们的阵亡日期都是十分含混的,真正的日期无人知晓。当时在邻团担任营长的亚历山大·古特曼说,阵亡通知书几乎给所有士兵都挨个写遍了,战友们的尸体经常没办法从战场上抢下来,“对阵亡人数的统计很糟糕”。在降临的黑暗中,能够分辨的最后东西,是一切开始前的几个钟头。

任务大家都很清楚,所有人都做好了进攻准备。我们要将自己的防御阵地移交给新到的部队。我们团转移到集中区域,或者换个说法,占领原阵地。我们在密林里用过晚饭,安排了观察哨,其余人各自找地方睡觉。这成了很多人生命中的最后一晚,但在当时谁也没有想过这一点,所有人都抱着一个念头:打胜仗,活下去。因此,尽管是行军露营,但大家并没有过分焦虑。清晨6点吃罢早饭,抽了袋烟,战士们各自检查了武器,收拾好军用装备、弹药、大衣卷、防毒面罩,等待命令。8点整,对整个西尼亚维诺阵地发起了迫击炮打击。9点整,部队开始推进。

苏联国防人民委员部

第994步兵团

19420916

№1058

第939号野战军邮站

通知书

您的儿子,第994步兵团七连步兵排少尉排长吉姆梅尔法尔布·列昂尼德·米哈伊洛维奇,莫斯科列宁区人,在保卫社会主义祖国的战斗中忠于军人誓词,英勇无畏,于1942年8月27日重伤阵亡。其遗体被安葬于列宁格勒州麦金斯基区东南沃罗诺沃村。

凭本通知书可请求发放抚恤金。

第994步兵团中校团长波波夫

第994步兵团军事委员、营政委古斯科夫

参谋部主任日日科夫大尉

19430219

亲爱的薇拉·列昂季耶娃!

亲爱的母亲。我收到了您的丈夫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吉姆梅尔法尔布的来信,询问你们的儿子列昂尼德·米哈伊洛维奇的情况。兹告知,你们的儿子已于1942年8月27日在保卫列宁格勒的战斗中英勇牺牲。他是我们祖国母亲当之无愧的儿子。您应该为自己养育了这样一位儿子而骄傲。我们同样深感痛心,但失去无可挽回。战争是残酷的,牺牲无可避免。足以慰藉的是,俄罗斯人民的鲜血不会白流。我们红军战士必将为您的儿子复仇。以上请转告您的丈夫,因为我没有他的邮寄地址,无法亲自告知。

祝您健康!节哀!

副团长乌戈利科夫

194441

别库恩同志!

现回信告知,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吉姆梅尔法尔布于1944年2月10日被派去某作战部队服役。但未及抵达,便于2月11日行军途中因敌军炮袭牺牲。其阵亡通知书由其原部队发出。

野战军邮站24778c

上尉В马拉托夫

廖吉克书信中屡屡提及的那个尚未出生便已令他如此牵挂的廖利娅和廖尼亚的宝宝,非是旁人,正是我的小妈妈娜塔莎·古列维奇。也正是妈妈向我讲述的廖吉克,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妈妈从小就将廖吉克视为自己的英雄,将其作为自己渺小世界的隐秘核心,一辈子对其念念不忘。那个装着廖吉克的信件、照片和阵亡通知书的信封上,至今还签着她的名字。

[1] 丹尼尔·哈尔姆斯(1906—1942),苏联作家,以儿童文学创作闻名苏联,后受镇压并于1942年死于狱中。

[2] 尼古拉·尼库林(1923—2009),苏联及俄罗斯联邦艺术学家、教授、回忆录作家。

[3] 柳博芙·沙波琳娜(1879—1967),俄罗斯画家、翻译家,主要以其日记著称。

[4] 利季娅·金兹堡(1902—1990),苏联文艺学家、小说家、回忆录作家。

[5] 本指《圣经》中的一种巨大海兽,政治学家霍布斯著书《利维坦》以其喻指专制政体国家机器。

[6] 尼基塔·洛马京(1964— ),俄罗斯历史学家,列宁格勒围困期历史最主要的研究者之一。

[7] 列夫·拉科夫(1904—1970),军事历史学家、回忆录作家,“列宁格勒围困国家纪念博物馆”的创建者。

[8] 安娜·奥斯特罗乌莫娃·列别杰娃(1871—1955),俄国及苏联女画家,创作木版画、水粉画,尤以风景画著称。

[9] 英文:另一个自我。

[10] 克拉夫季娅·舒利仁科(1906—1984),苏联女歌唱家、演员,“苏联人民演员”,伟大的卫国战争参与者。

[11] 伊萨克·杜纳耶夫斯基(1900—1955),苏联作曲家、指挥家、音乐教育家。其作品包括11部轻歌剧、4部芭蕾舞剧、数十部电影配乐以及大量苏联流行歌曲。

[12] 马特维·布兰特(1903—1990),苏联作曲家,“苏联人民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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