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雅各的声音,以扫的照片(1/2)
当你翻检过去的东西和概念时,立刻就会发现,哪些还能穿,像旧衣服一样;哪些已经完全缩水了,不合身了,好比洗坏了的毛衣;发黄的软皮手套看上去像是属于女学生或者洋娃娃的。以上所说的同样适用于某些语调和意见:它们仿佛小于我们对于人的成长的理解,你用倒置的望远镜去看它们,一切都纤毫毕现,在无限的远处。塞巴尔德描述过一所没有主人的房子,那里不仅有落满灰尘的地毯和野熊标本,还有“高尔夫球杆,台球杆和网球拍,全部都小小的,好像原本就是给儿童玩的,要么就是因时间而干瘪了”。有时候会觉得,一切过去的(不可译的,无法使用的,无法满足当下需求的)都会被当成儿童的,带着那些无疑已经长大者的柔情与宽容。旧时光的朴素与天真习惯于被夸大其词,这一点已经延续了上千年。
曾经名噪一时的长篇小说《翠尔比》 [2] 在父母的书架上仍跟新的一样,书脊依旧硬挺,金色字母熠熠闪光。这部小说的俄文版是1896年加急出版的,在此之前,这个由乔治·杜·莫里耶讲述的故事畅销英美,印量空前,高达数十万册。俄文版中的唯一一幅插图便是封面上那幅:一位身材高挑的女人穿着步兵军装上衣,腰系皮带,孤零零地站在高台上,雪白的双腿袒露着,一只手略微抬起,指间夹着一支烟卷,长发披散在肩头。不知为何,她莫名地让人想起卖牛奶的村姑:从她身上流露出一种公事公办的直率,不容人产生任何非分之想,后续的阅读也完全印证了这一印象。
故事讲的是一位女模特,在巴黎各个画室做兼职。她跟那些快活的英国画家们往来,这些人有很多怪癖,其中一个是在坐浴盆(有点类似于纳博科夫在speak, ory 中描写过的那种)里“清洗自我”。她爱上了其中一个,后来又拒绝了他:她坚信他值得拥有最好的命运。这一切都相当迷人,尤其是女主人公,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显出热诚。善良的翠尔比饱受头痛折磨,唯一能够帮助她的是一个名叫斯文加利的恶棍、催眠师、伟大的音乐家、肮脏的犹太佬。这里的“肮脏”是字面意义上的——其他人的洁癖会招致他难以抑制的狂笑。他长着瘦骨嶙峋的手指,“长长的、肉乎乎的、犹太佬特有的鹰钩鼻”,他“逆来顺受,卑躬屈膝,但时机一到又能变得卑鄙无耻”。
至20世纪初,“斯文加利”已经从人物姓氏变成了隐秘操控的代名词。《韦氏词典》干巴巴地宣称,斯文加利指“操控或过分控制他者”之人;《牛津词典》在这一描述中添加了两个形容词——“邪恶的”和“催眠术的”。操控他者的神秘能力——按照自我意愿将人们像灯泡一样开开关关——如此令读者震惊,以至于这个关于音乐的故事非但没有被遗忘,反而被一次次地搬上银幕,而且这些电影大都由《翠尔比》改名为《斯文加利》。自20世纪20年代末以降,故事情节已经离不开催眠咒语般的“斯文加利,斯文加利,斯文加利”了。
这部作品中不言而喻的反犹主义如同充耳不闻的鸟鸣,无论作者还是读者都从未想过要去解释或者申辩,这正是杜·莫里耶创作的一个特点,正如他对一切德国之物的刻薄评论,或者对女性外貌的指摘。区别也许在于,较之于顺便抛出的评论,斯文加利的犹太身份以某种奇特的方式迷住了讲述者。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这个桥段,用上了所有可能的元素:油腻的头发、可怕的眼睛、滑稽的口音、鄙俗的幽默、肉体与灵魂的不洁,以及伟大的天赋,后者甚至能够暂时压制那些长着络腮胡子、有洁癖的主人公们对于犹太佬的合理憎恶。“他能够将一切谱成音乐,甚至是街头的喧闹与嘈杂。这看起来似乎绝无可能,但这恰恰是其神奇之所在。”
杜·莫里耶的这部引人入胜、好整以暇的小说充斥着非同寻常的自满,甚至是沾沾自喜,将作者和读者联合起来。“生活让他们觉得具有其无与伦比的吸引力,且恰恰是在这里,在这个极好的城市,在这个极好的世纪,在这个极好的时代,自我存在尚未定型,而未来完全无法预料。”故事发生在19世纪50年代末,对美好时代的回溯式呼吸给它镀上了一层金:里面既有波德莱尔笔下的浪荡子所热衷的“沿着灯火通明的宽阔林荫道漫步,沥青人行道上大理石桌旁的一杯咖啡”,也有更加古老的娱乐,诸如骑驴和“在迷人的森林中呼朋引伴”。进步的弹簧被压得很紧,对于成见报之以嘲笑,就连非法的爱情也会引发“文明之子”们的同情与尊重。也正因如此,由斯文加利引发的恐惧与惊慌才显得如此奇特,问题似乎恰恰在于两种非正常之物的诡异结合——超人的天赋以及在作者眼中不配被称之为人的特点。
杜·莫里耶本人曾为punch 杂志画讽刺漫画数十年,年复一年地批判唯美主义、妇女解放以及瓷器风行。尤其令他关注的是技术进步的滑稽面:“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顺眼点,总共就一分钟的事。”——摄影师如是劝说摩登女士;年迈的父母坐在一个巨大的等离子显示屏前,看着小辈们玩草地网球——这种设备被称作“telephonospe” [3] ;家庭主妇熟练地操纵十个手柄,扳动其中一个,便可听见德国拜罗伊特的歌剧现场,扳动另一个,就能听到伦敦圣詹姆斯音乐厅的歌剧。在一个半世纪以后的今天,这些笑话看起来不再好笑,问题也不再成其为问题,但其中一幅创作于1878年——留声机发明之后第二年的漫画却不可言喻地触动心弦。
女人穿着居家裙,男人穿着西装、戴着圆顶礼帽,正在研究酒窖里的贮藏。几个瓶子已经被挑出,夫妻二人正仔细察看剩余的。但瓶中所装的并非红酒,而是人声。下面是作者一贯啰里啰唆的解释词:“声音在电话中转变成电力,然后电路短路,电力又变回了声音。琼斯将一切悦耳的音乐变成了电力,将其灌装到酒瓶里,储存起来,等待冬季享用。等时候一到,只需要挑选,启瓶,断开电路。好了,尽情享用吧!”
酒架上有鲁宾斯坦 [4] 、托斯蒂 [5] ,那个时代的音乐之花,一个半世纪之后已然凋谢;还有歌剧明星,其声音只通过讲述为人所知。唯独帕蒂 [6] 在多年以后的20世纪初灌制了唱片,如今还能听得到,但感觉也很诡异,好像声音是勉强从瓶颈中挤出来的,而1904年的花腔听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酒窖里的其他女邻居则没这么幸运了,那些稍微出名一点的,从老照片上注视着人们,头戴花冠,眼眸明亮。有些则连照片也没留下,只有名字和两三处记载:拒绝灌制唱片,“以最妖媚的姿态演唱美洲黑人的歌曲”,卒年不详。偶尔,画面会蒙上一层涟漪,闪烁着幽默的光泽:据说彼得堡的大学生们曾并排躺在二月的雪地上,好让克里斯蒂娜·尼尔森 [7] 踩着他们的身体走上马车;又说她在冻僵的森林里久久地瞄准射击,一头熊平躺在地上,仿佛一张空皮;又说西点军校的毕业生每人从制服上剪下一枚金色纽扣,串成一条沉甸甸的项链,挂在女歌手的颈项上作为纪念。咏叹调在空气中回荡,而我们却听不到一个音符。
在父母书架的底部抽屉里有厚厚的一摞乐谱。在我们这个音乐才能逐渐丧失的家族,它们早已无人问津。1974年搬入新家时,那张能够坐下二十人的蜈蚣腿餐桌,以及巨大的木雕餐具橱、摇椅、水晶灯饰的吊灯全被留在了旧生活里,而那架在老宅摆放了七十年之久的老钢琴却被列入了必需之物,一起被带进了新生活。这架“乐器”,和被半遗忘的亲戚的照片一样,占据着自己靠墙的位置,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忍受着我赶鸭子上架的音阶、练习曲和古老的法语歌谣,直至它们全部陆陆续续自动消失。
而那些老乐谱则另当别论。尽管对于我这样的外行人来说,它们无异于胡乱撒了一捧黑色浆果在上面,却自有其妙趣:在当时的苏联生活中无法想象的歌名;小若蚂蚁的歌词,阅读时需要从一个节拍跳到另一个节拍,从一个音节蹦到另一个音节(“他直挺——挺地——躺着,那个——黑人——男孩——汤姆,他——出生——在——阿尔——及利亚……”);偶尔还会遇到一两幅插画,我模糊地记得《沙龙华尔兹》和《舞会后的爱情梦》的封面——一群天使围拢在沉睡的少女上空,少女初入人生舞台,舞裙上的绒毛和丝线清晰可辨,舞鞋躺在地毯上。所有这一切都显得相当古老,但并非时间距离上的—20世纪20年代在当时看来还恍如昨日,问题在于彼时与当时的完全不相容:郊外电车上的木头座椅,以及浅蓝色的、散发着碱味和酸奶油味的达洽食品商店的柜台,指向的是另外的文本和歌曲。在旁边存放家庭用具的木头抽屉里,放着一堆堆不同尺寸的钉子;市场上卖的是黑耳朵的兔子和木头雕刻的小天使,上面不均匀地上着金漆;再远处,买格瓦斯汽水的长队一直排到了电话亭。
我家亲戚过去购买的那些乐谱都比较简单,是用于招待客人时演奏的,华尔兹、狐步舞曲和探戈最多,好让人们能够跟着音乐翩翩起舞;此外还有需要安静欣赏的浪漫曲,以及形形色色的声乐,从卡尔曼 [8] 到韦尔京斯基 [9] 。封面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歌曲名称,非常之多,每页能有一两百首,只有这时你才会感受到逝去声音的整个规模。
所有这些都是无法再现的,尤其是那种感觉,它充溢于所有这些同属于“茨冈生活”系列的浪漫曲和歌曲之中:无数次重复的“亲爱的朋友”,星辰与朝霞,雾气弥漫的清晨,铃声叮当,漆黑的夜晚,一串串芳香四溢的洋槐花,盛开的丁香与玫瑰,没完没了的“我想爱”和“不想忘”。如今已经很难设想,所有这些都曾经被成百上千万人同时传唱着、哼哼着、附和着,在楼房、在出租屋、在包厢里、在达洽凉台上,伴着钢琴、伴着留声机,从敞开的窗户流淌而出,漫过整个俄罗斯大地,而后才渐渐消退,陀螺般嗡嗡转着,渗入泥土。音乐融化在彼时尚不知其他娱乐的空气之中,无穷无尽,汇成层层叠叠的乌云,连大雨也浇不开。
富于先见之明的杜·莫里耶提议灌装到酒瓶中的那些东西,如今已经被做成了罐头,制成了黑色光泽的唱片。随着录音机的出现,帕蒂的那些勤勉的模仿者们,以自己的声音演绎格林卡咏叹调和浪漫曲的人们,已经没必要再白费力气了。卡鲁索 [10] 和夏里亚宾 [11] 自己走进了千家万户,再无需中介人了。在新的世纪,人们已经不再歌唱,而只是附和,不再看乐谱辨识旋律,而是直接倾听声音,而且是最原始、最无法抗拒的典范。音乐开始更多地被聆听,而非演奏;不知不觉间,音乐已不再是家庭事务,这几乎与家庭性本身暴露出其易逝本质同时发生:家庭生活变轻、变小了,只有枕套大小,一只旅行箱便可装下。音乐,和众多其他东西一样,变成了顶礼膜拜的对象,his aster&039;s voice [12] 。人们围拢在无线电台旁收听音乐,更换留声机唱片,赶去电影院听开场爵士乐。
随着将死者与我们隔开的时间距离拉长,其黑白的五官慢慢变得越发精致和高尚。我还赶上了那个时候,当时,那句妇孺皆知的话——“多么令人惊奇的面孔,如今都不在了!”所指的还仅仅是十月革命前的老照片上的人,而如今已经用来描述二战老兵和20世纪60年代的大学生们了。但这些都是纯粹的事实:如今这样的已经不在了——我们不是他们,他们也不是我们。图片的狡猾之处在于,它似乎取消了这一残酷的明显性,而以简单的类似性作为偷换:这些人怀里抱着孩子,我们也经常这样做;这个姑娘简直跟我一模一样,只是穿着长裙、戴着扁平帽而已;祖母用我的杯子喝水,我戴着她的戒指——他们也是,我们也是。
但无论新闻摄影提供的知识看上去多么轻巧和令人信服,完整且详尽,那些伴随照片的文字却总能让观众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当“刺点”指向相似性时,记录时间现实长度的语言却留在了塌陷处的另一侧。很多年前,气度雍容、红褐色头发、八十岁高龄的安东尼娜·彼得罗夫娜·格尔布特-盖博维奇,我妈妈的老友,满面愧色地对我坦白:“我婆婆说我有军官习气,因为我喜欢唐菖蒲和香槟酒!”不过,安东尼娜·彼得罗夫娜并不对过往生活的任何部分心怀悔恨。她原本是个小地方出身的小姑娘,因为美貌和泼辣被娶进豪门,会用八种文字阅读,边笑边对我讲,她那彬彬有礼的波兰人公公在婚礼前对她说:“我很幸福,在我们行将枯萎的血脉中即将注入年轻的犹太血液。”
对于格尔布特家族的古老族徽——“红地盾牌,一只绿苹果被三柄镶金利剑刺穿,两柄自斜上方而下,一柄自下而上”——以及与之相关的全部故事,安东尼娜·彼得罗夫娜全不在意,她更为珍视的是自己的犹太血统。在自己那栋孤零零的住宅里,她总是为那些与自己拥有共同的“年轻血液”之人的成功或失败而揪心。对我,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她慷慨地用一卷卷希腊文经典和别致的坚果蜜糕殷勤招待。然而,有一天我是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安从她家里出来的,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那天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卷了边的书,为我朗读了一首古老而忧伤的诗歌,读到最后几行时,我慌乱地发现,她竟然哭了。
只有照片会让人感觉时间似乎根本不曾流逝,改变的只有裙子的长度。文本则另当别论,它完全是由时间构成的:时间打开元音的通风窗,将唏辅音的履带弄得叮当响,填补段落之间的空白,高调地展示着我们之间的全部差别。面对一张旧报纸时的第一感觉,便是其令人绝望的遥远。在写作于同一时间切面的文本之间,存在着奇特的修辞风格上的一致性,这是事后才形成的,是不以作者意志为转移的。在二三十年之后,很难不注意到那种统一的调性,这是一种公分母,将报纸、招牌、女子培训班讲台上诵读的诗歌、回家途中的谈话全部统一起来。似乎,每个时代都会制造特殊种类的尘埃,蒙在一切表面,落满所有角落。即便那些在自我文本中特立独行,看似与类型化毫不沾边的人,也会在不经意间做出某些同时代人所共通的言语手势,自己却浑然不觉,一如人之感觉不到地心引力。
除了长篇小说《翠尔比》之外,那个年代的人还有其他爱好,通常都与科学技术相关。那个世纪自视为——也确实是——启蒙时代,人类终于爬上了山巅,能够志得意满地回望来时路。在身后有很多有教益的东西——被克服的偏见、不应重演的战争、宗教极端、贫穷的深渊,所有这些无疑都要求谨言慎行,但全部臣服于理性的努力。文明甚至渗透到了地球最偏远的角落,兴冲冲地向那里带去了稀罕的纪念品。世界博览会及其数不胜数的克隆物向观众展示着人类经营的成就,但大众所感兴趣的还包括其阴暗角落。那些地球边缘的奇葩氏族,命中注定要以滑稽的方式凸显进步的幸运儿的胜利脚步,他们引发了共同的兴趣,而这一自然的科学兴趣势必得到满足。
1901年4月,《每日新闻报》向开化的公众通报,马涅日广场将迎来一群达荷美亚马逊女战士,“比此前来到莫斯科的‘黑人’要有趣得多”,她们将展示吸睛的舞蹈和战术队列。很快,亚马逊女战士们便转移到了更适合她们的场地:“昨日于动物园开启了达荷美人的表演,她们将展示自己的舞蹈和军事操练,平时一天三次,节假日一天五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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