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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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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来世的生活,田芥先生想。因果报应的热风究竟会把我吹向何方?我看到的是怎样的幻象?人的精神忍受得了这一切吗?忍受得了。《度亡经》已经让我们有了充分准备:人死之后,都会看一看其他死者,但这些人好像都和我们有深仇大恨。人都是孤立的。走到哪里都是孤立无援。可怕的人生旅程——磨难和再生的世界,时刻都得面对精神的失落和沮丧。人生的种种幻象。

田芥先生匆忙离开吧台,走出酒馆,店门在他身后旋转关上。他又一次站在人行道上。我现在在哪里?反正不在我的世界里,也不在我的空间和时间里。

那个银器让我迷失了方向。我失去了精神支柱,变得无所依傍。一切努力都到此为止吧,就算是一个永远的教训。一个人试图违背自己的感官知觉——为什么?是不是这样就可以没有方向地四处游荡,没有路标,没有向导?

这是一个半睡半醒的情形。注意力涣散,一种朦胧的状态占据了主导。世界似乎呈现出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原始状态,完全和潜意识里的东西混淆在一起。典型的由催眠导致的精神恍惚。这种在阴影中滑来滑去的可怕状态一定得打住,一定得把精神重新集中起来,回到原来以自我为中心的状态。

田芥先生在口袋里摸索那个三角银器。不见了。和公文包一起落在公园的长凳上了。真是灾难。

他弓起身子,沿着人行道往回跑。

他在公园小径上往回跑的时候,在那里打瞌睡的流浪汉们全都睁开眼睛,吃惊地看着他。看到那条长凳了,他的公文包还靠在上面。但是没有三角银器的踪影。他四处寻找。看到了,滑到草丛里了,半隐半现。是他一怒之下扔到那里的。

他又在长凳上坐下来,喘着粗气。

休息一会之后,他对自己说:再看一看这个银器。他一边专注地看着银器,一边数数。数到十,或许会有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让我清醒过来。

这是赋格式的白日梦,简直荒唐,他意识到。不是头脑清醒的童真般的单纯,而是青少年的胡思乱想。我活该如此。

都是我自己的错。齐尔丹先生并没有让我这样做,制作三角银器的工匠们也没有。要怪就怪我贪婪。智慧是不能强求的。

他慢慢地大声数着,然后突然站起来。“真他妈的蠢。”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迷雾散了?

他四下看了看。能散的迷雾都散了。这时,人们不禁会认为圣保罗的话入木三分:从昏暗的玻璃看出去,看到的不是比喻,而是一个扭曲变形的物体。从本质上来说,我们的确会扭曲现实:空间和时间是我们在心里构建出来的。当我们的内心出现摇摆的时候——比如我们的中耳受到严重干扰的时候,这样的情况就会发生。

有时候,我们的意愿稀奇古怪,所有的平衡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田芥先生重新坐回长凳上,把三角银器放进口袋,双手抱着膝盖上的公文包。他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回去看看那个丑陋的建筑——那个人叫它什么来着?内河码头的高速干道,看它是否真的存在。

但他不敢这么做。

可是,他想,我也不能干坐在这儿。我有许多重担要扛,美国人总喜欢这么说。有许多工作要做。

真是进退两难。

两个中国小男孩吵吵闹闹、蹦蹦跳跳地沿小径往这边走。一群鸽子飞了起来。男孩们停住了脚步。

田芥先生对他们喊道:“喂,小家伙。”他把手伸到口袋里,“过来。”

两个小孩心存戒备地向他走来。

“这是一角硬币。”田芥先生把一枚硬币扔给他们,两个男孩立刻抢开了。“去卡尼大街看看有没有三轮车,回来告诉我。”

“等我们回来告诉你的时候,”其中一个小孩问道,“你会再给我们一毛钱吗?”

“会的,”田芥先生说,“但是要对我说实话。”

两个小孩沿小径飞奔而去。

如果还是没有,田芥先生想,那我最好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自杀算了。他抓住公文包。枪还在里面,了结自己可以毫不费力。

两个孩子飞跑着回来了。“六辆!”其中一个喊道,“我数了,有六辆。”

“我数有五辆。”另外一个男孩喘着气说道。

田芥先生说:“你们确定有三轮车?你们看清楚了吗?有车夫在蹬三轮车?”

“先生,有的。”两个男孩异口同声地说道。

田芥先生给每个小孩一枚一毛硬币。两个小孩谢过田芥先生,跑开了。

回办公室去,田芥先生想。他提着公文包站起身来。又要开始礼节性的拜访,日复一日的琐碎工作。

他再次走上小径,朝人行道走去。

“三轮车。”他大声喊道。

来来往往的车流中出现了一辆三轮车。车夫在路边停下车,瘦削灰暗的脸上冒着汗珠,胸脯上下起伏。“您好,先生。”

“送我去日本时代大厦。”田芥先生命令道。他上了车,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三轮车夫吃力地蹬着车,汇入到其他三轮车和小轿车中。

田芥先生到达日本时代大厦的时候,已经快到正午。在大厅里,他指示接线员帮他接通了楼上的拉姆齐先生。

“我是田芥。”电话接通后,田芥先生说道。

“早上好,先生。接到你的电话我终于放心了。早上没见到你,我很是担心。十点钟的时候,我打电话到你家里,你妻子说你已经离开家,不知去哪儿了。”

田芥先生问:“办公室里的遗骸血迹都清理干净了吗?”

“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真的一点痕迹都没有?”

“我向你保证,先生。”

田芥先生满意地挂上电话,去乘电梯。

他上了楼,进了办公室,四下搜寻了一会儿。凡他看到的地方,没有一点痕迹,正像拉姆齐保证的那样。他松了一口气。没有亲眼见到那一幕的人是不会知道这儿发生的事情的。历史已经被揉进地板上的尼龙地毯里……

拉姆齐先生在办公室里迎接他。“时代大厦上上下下都在夸你勇敢。”拉姆齐先生开口说道,“有一篇文章是这样描写的……”看到田芥先生的表情不对,他打住了。

“挑要紧的说。”田芥先生说,“寺夫木将军怎么样了?也就是曾经的矢田部先生。”

“经过周密安排,他秘密乘飞机回日本了。”

“请说一说贝恩斯先生的情况。”

“我不清楚。你不在的时候,他只来过一次,而且是悄悄来的,什么也没说。”拉姆齐先生犹豫了一下说道,“可能回德国了。”

“对他来说,去日本是最好的选择。”田芥先生像是在自言自语。无论如何,寺夫木老将军的安危才是他们真正关心的。但是这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田芥先生想。我自己和我的商会全都无能为力。他们只是在利用我。当然,这也无可厚非。我是他们的——应该怎么说呢?——他们的幌子。

我是个面具,用来隐藏真实的东西。在我身后,真正的事件在秘密地进行,别人窥探不到。

田芥先生想,有时候,即便作为薄纸板挡在前面,也是很有意义的。这真是奇怪。如果我能抓住这一点,也能有所领悟。假象背后的真正目的,我们是可以探测的。经济法则告诉我们,没有什么东西是全然无用的,哪怕是假象。探测的过程是多么崇高和伟大。

艾芙莱吉恩小姐走进办公室,神情焦虑。“田芥先生。电话总台让我过来的。”

“冷静点,小姐。”田芥先生说。时间的洪流催促我们不断向前,他心想。

“先生,德国领事来了。他想和您谈谈。”她把目光转向拉姆齐先生,然后又看着田芥先生,脸色惨白。“据说他早些时候来过大厦,但是工作人员知道您——”

田芥先生手一挥,打断了她的话。“拉姆齐先生,请帮我想想德国领事叫什么名字。”

“叫胡戈·赖斯男爵,先生。”

“哦,想起来了。”他想,齐尔丹先生没有回收我的那把枪,显然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他拎起公文包,离开办公室,来到走廊上。

走廊上站着一位个头不高、衣冠楚楚的白人。橘黄色的头发剪得很短,脚蹬一双铮亮的黑色牛津鞋,手里握着一根纤巧的象牙烟嘴,身材挺拔。一看就知道是他。

“是赖斯先生吗?”田芥先生问。

那个德国人鞠了一躬。

田芥先生说:“我们一直通过邮件和电话等方式进行公务往来,但是至今未能谋面。”

“见到你十分荣幸。”赖斯先生回答道,一边朝田芥先生走去,“即便目前的情形让人心烦,令人愤怒。”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田芥先生说。

赖斯先生皱了皱眉头。

“对不起。”田芥先生说,“因为你刚才所指的那些事情,我的头脑曾变得一片混乱。人们常说,泥土做的人总是那么脆弱。”

“可怕至极,”赖斯先生摇了摇头,“当我刚——”

田芥先生打断他的话,说道:“在你长篇大论之前,先听我说。”

“当然可以。”

“是我亲手开枪打死了你们的两个国家安全警察。”田芥先生说。

“旧金山警察局通知我了。”赖斯先生说,一边吹散围绕在他俩周围的难闻的烟雾,“我在卡尼大街的警察局和停尸房待了好几个小时,然后又看了你的人给负责调查此案的警官写的报告。从头到尾都令人毛骨悚然。”

田芥先生没有吭声。

“但是——”赖斯先生说,“说那些歹徒和德国有关系完全是无中生有。就我个人看来,整件事十分荒唐。我认为你做得完全合情合理,田子先生。”

“是田芥。”

“让我们握握手。”赖斯先生说着伸出手。“让我们握手言好,把这件事给忘了。不能小题大做,特别是在眼下这个关键时刻,任何不明智的渲染都会煽动民众,这对我们两国都不利。”

“但罪恶却刻在了我的灵魂上。”田芥先生说,“赖斯先生,血不像墨水,是永远洗刷不掉的。”

德国领事一时不知所措。

“我祈求原谅,”田芥先生说,“尽管你给不了我这种宽恕。可能谁也给不了我。我想读一读马萨诸塞州的古圣人古德曼·马瑟的著名日记。据说他专门讲述罪恶和地狱之火这样的东西。”

德国领事使劲地抽着烟,专注地审视着田芥先生。

“让我告诉你,”田芥先生说,“你的国家将陷入罪恶滔天和万劫不复之中。你知道坎卦吗?我现在代表个人跟你说话,而不是作为日本的官方代表。我心惊胆战地告诉你: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屠杀即将开始。可你现在仍为了自己微不足道的个人利益或者个人野心而钩心斗角。把作为你对手的国家安全局给愚弄了,是不是?虽然你让福姆·米尔先生陷入困境——”他说不下去,感到一阵胸闷。小时候就这样,他想。一对老太婆发火就要犯哮喘。“我身患疾病。”他对赖斯先生说。赖斯已经把一根烟抽完。“许多年来一直不见好转。自从听说你们国家的领袖想胡作非为之后,我非常绝望,现在病情愈发严重,已经无药可治。你也是一样,先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用古德曼·马瑟的话来说就是:忏悔吧!”

德国领事嘶哑地说:“你没记错。”他点了点头,用颤抖的手又点了一支烟。

田芥先生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想喘口气。拉姆齐先生从办公室里出来,手上拿着一叠表格和文件。他对田芥先生说道:“领事先生在这儿,正好现在有和他相关的公务。”

田芥先生条件反射般地接过递来的表格。他看了一眼,是20—50表格。德国通过其驻太平洋沿岸国代表,领事胡戈·赖斯男爵,请求引渡现在羁押在旧金山警察局的重犯。是个犹太人,名叫弗兰克·芬克。根据生效于一九六〇年六月的德国法律,他是德国人,应该由德国司法机关羁押,等等。他又看了一遍表格。

“给你笔,先生。”拉姆齐先生说,“今天和领事相关的公务只有这些。”他把笔递给田芥先生的时候,鄙夷地看了一眼德国领事。

“不。”田芥先生说。他把20—50表格退还给拉姆齐先生。突然,他又一把把表格抢了回来,在表格的下面飞速写下:释放。太平洋沿岸国第一商会。参阅一九四七年军事条约。田芥。 他把其中一个副本交给德国领事,原本和其余副本交给拉姆齐先生。“再见,赖斯先生。”他鞠躬说道。

德国领事也鞠了一躬,一眼都没瞧那份文件。

“以后若有什么公务,请通过邮件、电话和电报这些中间设备联系。”田芥先生说,“不需要当面交涉。”

德国领事说:“你这是让我对超出我管辖权的事态负责。”

“懦夫。”田芥先生说,“我已无话可说。”

“你这样办事,跟现代文明规范背道而驰。”德国领事说,“你让大家相互仇恨并伺机报复。本来应该公事公办走走形式,现在却掺杂了许多个人情感。”他把手上的烟头往墙角一扔,转身走开了。

“把你那肮脏的烟头带走。”田芥先生有气无力地说道。但是德国领事已经转弯不见了身影。“任性的小孩才会这样。”田芥先生对拉姆齐先生说,“你看到的是令人讨厌的孩子气举止。”他摇摇晃晃地朝办公室走去。他的呼吸愈发困难,一阵疼痛延伸到他的左臂。他用一个手掌紧捂住胸口。“哦。”他哼了一声。他的眼前没有地毯,只有金星直冒。

帮帮我,拉姆齐,他喊道。但是没有回应。求求你。他伸出手,东倒西歪。但是什么也没有抓住。

田芥先生倒下的时候,抓住了衣服口袋里齐尔丹先生怂恿他买的那个三角银器。他想,三角银器没能拯救我,没能帮助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徒然。

他跌了下去,手、膝盖和鼻子着地,趴在了地毯上。拉姆齐先生四处求救。要保持平衡,田芥先生想。

“我只是心脏病犯了。”田芥先生勉强说道。

好几个人合力把他抬到沙发椅上。“放松,先生。”其中一个对他说道。

“请通知我妻子。”田芥先生说道。

不一会儿,他听到救护车在街道上呜呜地叫着。人们奔来奔去,一阵慌乱。一张毯子盖到他身上,一直盖到他的腋下。领带被拿走了,衣领松开了。

“现在好一些了。”田芥先生说。他放松地躺在那儿,尽量不动弹。他想,事业肯定完了。德国领事无疑会在上层掀起波澜,抗议我的粗暴无礼。这样的抗议或许也是合情合理的。无论如何,能做的我都做了。现在,一切都要由东京和德国的派系决定了。无论斗争结果如何,都非我力所能及。

我原以为这只是一桩有关塑料的生意,他想,来的只是一个重要的模具销售员。神谕预测对了,并且给了我暗示,但是——

“把他的衬衫脱了。”一个声音说道。显然是大厦里的医生。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田芥先生笑了。语气就是一切。

田芥先生想,这是否就是答案?人体的奥秘,人体自身的奥秘。现在是时候退出了,或者是时候部分退出了。一个我不得不顺从的天意。

神谕最后是怎么说的?那天,两个德国国家安全警察一死一伤躺在他的办公室里。他询问的时候,神谕是怎么回答的?是中孚卦第六十一:内在的真实。卦上是说猪和鱼,但猪和鱼是最没有灵性的,这讲不通。原来是指我,《易经》说的是我。我永远都不会完全弄明白。神谕的特点就是这样。也许现在的情况就是内在的真实?我目前的遭遇就是内在的真实?

我要等下去,要看个究竟。要弄清内在的真实到底指的是哪一个。

或者两个都是。

那天晚上刚吃完晚饭,一个警官来到弗兰克·弗林克的牢房,打开门,让他收拾桌上的东西。

不一会,他就走出了卡尼警察局,来到人行道上。周围是匆匆来往的行人、大声吆喝的三轮车车夫、公交车和喇叭按得嘟嘟响的小轿车。天气寒冷。每幢大楼前面都有一个长长的影子。弗兰克·弗林克站了一会,然后不由自主地和等在人行横道区的一群人一起过了马路。

被抓得稀里糊涂,他想,没有缘由。现在又放得稀里糊涂。

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包衣服、皮夹、手表、眼镜盒及其他私人物品交还给他,然后又去忙另一件公务:一个上了年纪的醉汉被从马路上抓了进来。

真是奇迹,他们居然放了我。完全是侥幸。按理我应该被押上飞往德国的客机,准备受死。

他依然无法相信前后发生的一切,不管是先前被抓,还是现在被释放。太虚幻了。他踩着被风吹过来的垃圾,走过已经打烊的商店。

新的生命,他想,好像经历了地狱,获得重生一般。的确是 地狱。

我该谢谁呢?或许应该祷告?

向谁祷告呢?

他走在夜晚繁忙的人行道上,看着格兰特大街上的霓虹灯广告和喧闹的酒吧门口。他对自己说:我真想弄懂这一切。我想弄明白。我得弄明白。

但他知道,他是永远也不可能弄明白的。

偷着乐吧,他想。然后他一直往前走。

他心里有个声音说:回埃德那儿去吧。我得回到那个地下室车间,继续完成做到一半的工作,用我的双手制作首饰。用工作取代思考,取代探寻和理解。我要一直忙个不停,一定要把首饰做出来。

他在渐渐暗下来的城市中快速向前走,竭力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他曾经待过的那个固定的、他能够理解的地方。

弗兰克·弗林克到那儿的时候,看到埃德·麦卡锡正坐在工作台边吃晚饭。两块三明治、一壶茶、一根香蕉和几块饼干。他站在门口,喘着粗气。

终于,埃德听到了他的声音,转过身来。“我还以为你死了。”他不紧不慢地嚼着咽着,然后又咬了一口。

工作台旁边开着一台小型电热取暖器。弗兰克走过去,蹲下身子烘手取暖。

“看到你回来,我很高兴。”埃德说。他在弗兰克的后背上拍了两下,继续吃他的三明治,没再说什么。四下只有电暖器呼呼的风扇声和埃德的咀嚼声。

弗兰克把衣服脱下来放在椅子上,拿起一把半成品银首饰,走到转轴前。他把一个抛光轮安装在转轴上,启动马达。他在抛光轮上涂上抛光用的化合物,戴上保护眼睛的面罩,坐到一张凳子上,开始一个一个地清除半成品银器上的氧化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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