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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蚂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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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标准时间下午四点十五分,加森·普尔在医院的病床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三人病房里。此外,他还发现两件事:一是他没了右手,二是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他们肯定给我注射了强效镇痛剂,他心想,呆呆地望着病房那头的窗户,窗外是纽约闹市区的繁荣景象。交错的交通轨道上,车辆和行人都急匆匆的。路面在傍晚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微光。看着太阳渐弱的光芒,他心里一阵宽慰。它还没落下去,他心想,我也还活着。

床头柜上有一部电话。他犹豫了一会儿,提起话筒,拨了一个外线号码。很快,路易斯·唐斯曼就出现在屏幕上。加森·普尔不在的时候,唐斯曼负责三星公司的运营。

“谢天谢地,你还活着。”唐斯曼一见到他就感慨道。他那张大肉脸上长满麻子,像月球表面一样坑坑洼洼。看到普尔,他顿时放松下来,麻子似乎平坦了不少。“我一直在打电话找——”

“我不过是丢了只右手。”普尔说道。

“你人没事就好。我是说,他们会帮你接上一只新手。”

“我在这儿待了多久?”普尔问。他纳闷医生和护士都去哪儿了。他们看见他醒来打电话,不是都应该在他旁边转来转去、大惊小怪的吗?

“已经四天了。”唐斯曼说,“公司一切正常。我们接到了三个警署的订单。两个在俄亥俄,一个在怀俄明。都是可靠的好订单,先预付三分之一,按惯例,三年的优先购买权租赁。”

“快把我弄出去。”普尔说。

“你得先把手接起来,我才能——”

“我的手以后再说。”他迫切希望回到熟悉的环境里去。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商务车逼近的鬼影。一闭上眼睛,他就好像又回到了事故现场。当时,他的飞车失去控制,撞上了一辆又一辆其他车,造成了一连串损失。还有那股巨大的冲力……一想到他就害怕。大难不死,我真是幸运,他对自己说。

“莎拉·本顿在你那儿吗?”唐斯曼问。

“没有。”当然不在。虽说名义上她是他的私人秘书——要是真的是出于工作考虑就好了——但是如果她在的话,肯定会以一种幼稚的、令人厌烦的方式呵护他。每个胖女人都喜欢把别人当小孩看,他心想。而且她们很危险。如果她们倒在你身上,肯定会把你压死。“也许真是这样,”他大声说,“也许正是莎拉压坏了我的飞车。”

“不,不是的。你的飞车舵翼上有根横拉杆在交通高峰期时脱落了,所以你……”

“我想起来了。”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这时,有人来开门。一个白大褂医生和两个蓝制服护士走了进来。“我待会再和你说。”普尔挂上电话,深吸一口气,作好准备。

“你不应该现在就打电话。”医生看着他的病历说,“加森·普尔先生,三星电子的老板。你们生产的随机定位器,通过锁定特定的脑波活动,能追踪到一千英里范围内的任何猎物。你是个成功人士啊,普尔先生。但是,先生,你不是人。你是一只电子蚂蚁。”

“上帝!”普尔震惊地叫道。

“因此,你不能在这儿接受治疗。我们一检查你的伤手就发现了。我们看见里面有电子元件,所以对你的身体进行了x光扫描,结果证实了我们的猜测。”

普尔问:“什么是‘电子蚂蚁’?”其实他知道,他能解码这个字符串。

一个护士回答说:“就是一种仿生机器人。”

“我明白了。”普尔说道,全身冷汗直冒。

“你自己不知道?”医生问他。

“不知道。”普尔摇摇头。

医生说:“我们几乎每星期都会发现电子蚂蚁。有的也是像你这样因为交通事故被送进来,还有的是主动过来查个究竟的。他们都和你一样,以前不知道这个情况,一直以为自己和人类打交道,也是人类的一员。至于你的手——”他停了下来。

“还管什么手不手的。”普尔凶巴巴地说。

“冷静点。”医生弯下腰,盯着他的脸说,“我们会派艘医务船送你去修理厂,把你的手修好,或者换只新的。他们的要价很合理,你或你的雇主——如果你有雇主的话——都能接受。不管怎样,最后你还是可以回到你的三星公司,一切照旧。”

“不同的是,”普尔说,“现在我知道实情了。”他不知道唐斯曼或者莎拉,或者办公室里的其他人,是否清楚这件事。是他们——或者他们中的某个人把他买过来的吗?把他设计出来的?他对自己说,你就是个傀儡,仅此而已。我从没真正经营过公司,一切都只是生产我的时候给我植入的假象而已,还有那个让我自以为是人类的假象。

“在送你去修理厂之前,”医生说,“可不可以麻烦你先去前台把账结了?”

普尔没好气地问:“你们都不为我们蚁族治疗,怎么还要收我们的钱?”

护士回答说:“只收取发现真相之前的费用。”

“记在我账上吧,”普尔愤怒而又无助地说道,“记在我公司的账上。”他好不容易坐起身来,晕乎乎地站到地上。“我很高兴能离开这儿,”他挺直腰板说,“十分感谢你们这么人性化的照顾。”

“也感谢你,普尔先生。”医生说,“也许叫你普尔就行了。”

修理厂给他换了一只新的右手。

这只右手看上去棒极了。技工给他安上之前,他仔细检查了许久。表面上它是有机手,表层也的确是人皮。自然人皮覆盖着真肉,鲜血充满静脉和毛细管。但在这下面,就只有线圈电路和微型组件,微微闪着光……仔细看里面,能看见很深的地方有阀门、引擎、多层活塞,都极度细小精致。这么一只手要价四十蛙币,差不多是他一周的薪水。

“保修吗?”他们把新手的“骨骼”接上他的身体时,他问道。

“九十天,包零件和人工。”其中一个技工说,“非正常的故意伤害不在保修范围内。”

“这个范围很模糊。”普尔说道。

一个男技工好奇地看着他问:“你以前一直把自己当人看?”

“无心的。”普尔说。

“现在知道了?”

普尔说:“是的。”

“那你从没怀疑过吗?肯定有一些迹象啊……比如你身体里偶尔会有嘀嗒声或者呼呼声。也许他们为你设计好了,故意不让你起疑心。你至今也没法知道为什么要造你,是谁造了你。”

“我就是一个奴隶,”普尔说,“一个机械奴隶。”

“你也享受过了。”

“我以前的生活很美好。”普尔说,“我一直努力工作。”

他支付了四十蛙币,活动了一下新手指,试着去抓各种物件,比如硬币,然后就离开了。十分钟后,他上了一辆公交车,准备回家。这一天可真漫长。

他回到自己的一居室,给自己倒了杯杰克·丹尼尔紫方威士忌,六十年陈酿。他一边坐在那儿小酌,一边出神地望向窗外——他唯一的窗户,看着对街的大楼。我应该回办公室去吗?他问自己。如果回去,为了什么呢?如果不回去,又是为了什么呢?总得选一个吧。他心想,老天,知道真相以后我真是崩溃了。我就是个怪物,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努力模仿活人、自己却没有生命的东西。然而,他曾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活着。只不过他现在的感觉不一样了。他对自己,对周围所有人——尤其是唐斯曼和莎拉,对三星公司的每一个人,看法都不一样了。

我应该自杀,他心想。但是我内置的程序也许会阻止我这样做。我的买主可不愿白白浪费这么多钱。再说,他其实也不想这样做。

设计好的程序。他想,在我体内,一定有一个放置矩阵的地方,还有一个帘栅级,专门用来过滤那些我不应该有的想法,不应该有的行为。这些东西强行改变了我。我没有自由。从来都没有,只是现在我知道了这一点而已。区别就在这儿。

他把窗户调成不透明,啪地打开头顶的灯,开始慢慢地、一件一件地脱掉衣服。他曾仔细观察过修理厂的技工如何为他接了新手,对自己的身体结构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他有两块主板,分别位于两条大腿内部。技工曾把这两块主板拆下来,检查下面的电路情况。如果我是被设定好的,他想,那么,那个矩阵很可能就在主板附近。

迷宫一般的复杂线路把他弄糊涂了。他想,看来我得找人帮忙。让我想想,我们办公室那台bbb级电脑的电话是多少来着?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永久安置在爱达荷州博伊西市的电脑。

“这台电脑的收费标准为每分钟五蛙币,”一个机器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请把你的信用盘放到屏幕前。”

他照做了。

“当你听到蜂鸣声,说明你已经和电脑连上了。”声音继续说,“请尽快提出问题,考虑到它的反应速度是以微秒为单位的,而你的问题将会——”他把声音调小。直到电脑屏幕上显示“无音频输入信号”,他才急忙把声音调大。这时,电脑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耳朵,等待他发出询问——在这同一时间,地球上估计至少还有其他五万人和他一样,希望接受电脑的帮助。

“给我做可视扫描,”他对电脑说,“然后告诉我在哪儿能找到控制我思想和行动的程序中枢。”他等待着。屏幕上出现了一只含有多重镜头的大眼睛,仔细盯着他看。就在那个一居室里,他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展示给电脑。

电脑说:“请打开胸腔板。对胸骨施压,然后松开。”

他按指示把胸腔板卸下来,晕乎乎地把那个东西放在地上。

“我能识别控制元件,”电脑说,“但我看不出来——”它停了一会儿,屏幕上的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在你的心脏上方,我看见一卷打孔磁带。你看见了吗?”普尔低头仔细瞧。他也看见了。“我要待机了。”电脑说,“等我查阅数据库之后,再跟你联系。再见。”屏幕暗掉了。

我要把那些磁带扯出来,普尔对自己说。那卷磁带极其微小,不超过两针尖宽,放带轴和收带轴之间还有一个扫描仪。他没发现转动迹象。应该是某种超驰装置,只在特殊情况下发挥作用。想想我一生中,它们一直在这样工作。

他伸手去摸放带轴,心想,只要把这东西扯掉,就——

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信用盘号3—bnx—882—hqr446—t。”电脑说,“我是bbb—307dr,于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四号,延迟十六秒后为你解答。你心脏上方的磁带不是控制程序,而是现实提供源。你的中枢神经系统接收到的所有刺激都来自这个磁带设备,自行改造它会让机器受损,甚至报废。”它补充道,“我检查过,你好像没有中枢控制程序。回答完毕。再见。”屏幕啪的一闪,黑了。

普尔赤条条地站在屏幕前,再次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卷磁带。我明白了,他的脑子疯转。我真的明白了吗?这个东西——

他意识到,如果我把磁带剪断,我的世界就会消失不见。对别人来说,地球照样转,但对我来说就不一样了。因为我的现实,我的整个宇宙,都来自这个细小装置。磁带一边缓慢转动,信息一边通过扫描仪传入我的中枢神经系统。

他想,这卷磁带肯定已经转了很多年了。

他穿上衣服,坐到大躺椅上——这是他从三星办公室搬回家的奢侈品。他点上一根雪茄,放下打火机,双手不停地颤抖。他靠在椅背上,吐了一口烟,在空中弥漫成一个模糊的烟圈。

我得一步一步来,他对自己说。我的目的是什么呢?摆脱程序对我的控制?但是那台电脑说,我体内没有控制程序。我要去折腾那卷现实磁带吗?我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我控制了它,他想,就能控制现实。起码按我目前的理解是这样。控制我的主观意识……但也就这样了。客观现实本来就是一种综合建构,是人们对众多主观现实的假想性归纳。

我的世界触手可及,他意识到。要是我能弄明白这该死的东西是怎么运作的就好了。本来我只想找到控制程序,实现自主智能——支配自我。但有了这个东西的话——

有了这个东西,他不光能支配自我;他能支配一切。

这让我和那些必须经历生老病死的人不一样,他阴郁地想到。

他拿起电话,打给自己的办公室。看到唐斯曼出现在屏幕上,他轻快地说道:“马上送一整套精密工具和放大屏到我家。我要研究一些微型电路。”说完他立马挂掉电话,懒得跟唐斯曼解释。

半小时后,有人敲门。他打开房门,看见一个销售领班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所有他可能需要的微型工具。“您没有具体说明需要什么,”领班说着进了门,“所以唐斯曼先生让我把这些东西都送来。”

“放大屏呢?”

“在房顶的卡车上。”

普尔心想,也许我是找死。他点燃一根烟,站在那儿一边抽着,一边等领班把沉重的放大屏和配套的操作系统及电源统统搬进他家安顿好。他耸耸肩,心想,我真是找死。

“有什么问题吗,普尔先生?”领班费力地装好放大屏后,站起身来,“那场事故一定让您心有余悸吧?”

“是的。”普尔轻声说道,严肃地站在那儿等领班离开。

经过仪器的放大,磁带在屏幕上看起来有些不同:它是一卷打了无数小孔的宽带子。正如我所料,普尔想。通过无孔槽记录信息,而不是铁氧化物层上的电荷。

通过放大屏他才发现,这卷磁带正以非常缓慢的速度转动着。转动保持匀速,以肉眼难以发现的速度向扫描仪递送磁带。

他心想,看来它的工作原理和自动弹奏钢琴一样,利用卡片和穿洞的乐谱,无孔的地方表示“否定”,有孔的地方表示“肯定”。如何验证呢?

显然,可以先填上一些小孔试试。

他测量了放带轴上剩下的磁带长度,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算出磁带的传送速度,得到一个数字。如果对暴露在外面的这段磁带动些手脚,那么,再过五到七个小时,他的改动就会见效。也就是说,他能把几小时后他要接收到的刺激覆盖掉。

他用一把微型刷将一大块磁带表面刷上不透明的油漆——当然,只是相对大块。油漆也是在微型工具箱里找到的。他想,这样我就抹掉了约半小时的刺激。起码覆盖了一千个小孔。

现在就可以乖乖地等着看六小时后他的世界会有什么变化了。

五个半小时后,他来到曼哈顿一家名叫克拉克特的高级酒吧,和唐斯曼一起喝两口。

“你的气色不大好。”唐斯曼说。

“的确是。”普尔说道。他喝干杯子里的苏格兰酸饮,又叫了一杯。

“是因为车祸吗?”

“在某种程度上,是的。”

唐斯曼说:“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关于你自己的秘密?”

普尔抬起头,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看着他。“所以你都知道。”

“是的,”唐斯曼说,“我知道应该叫你普尔,而不是普尔先生。但是我仍然乐意称呼你为普尔先生,而且会一直这样叫下去。”

“你多久前知道的?”普尔问。

“自从你接管我们公司,我就被告知三星公司的真正老板在普罗克斯星系。他们想让一个受控于他们的电子蚂蚁来掌管三星。他们需要一个既聪明又有说服力的——”

“三星真正的老板——”他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消息,“不是分散在各地的两千名持股人吗?”

“马尔维斯·贝和她丈夫俄尔南住在普罗克斯四号星球上,他们持有公司百分之五十一的投票权股票。从公司创立开始一直如此。”

“我怎么不知道?”

“他们不让我告诉你。他们要你以为是你自己在发号施令,我在从旁协助。其实我只是在传达贝氏夫妇的命令。”

“我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傀儡。”普尔说道。

“在某种意义上,的确是。”唐斯曼点点头说,“但是对我来说,你永远都是普尔先生,没有变化。”

这时,远处的部分墙面突然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邻桌的几个人,还有——

透过酒吧巨大的落地窗望出去,纽约的天际线也慢慢淡出了他的视野。

唐斯曼见他脸色很怪,便问:“怎么了?”

普尔沙哑地说道:“看看周围。你没发现什么变化吗?”

唐斯曼环顾四周,说:“没有啊。什么样的变化?”

“你看得见天际线吗?”

“当然,虽然有点雾蒙蒙的。灯光闪烁……”

“我知道了。”普尔说。他猜得没错。每一个被他覆盖起来的小孔,都代表着他对真实世界中某个物体的感知。他站起身来,说:“唐斯曼,我先走了。我要回家,手头有些事情。晚安。”他大步走出酒吧,来到大街上,寻找出租车的身影。

一辆都没有。

他心想,连这些都没了。不知道还有什么被我涂起来了。妓女?鲜花?监狱?

这时,他看见唐斯曼的飞车停在酒吧的停车场里。我就开那个吧,他想。反正唐斯曼的世界里还有的士,他待会儿打的就好。而且这是公司的车,我有钥匙。

不一会儿,他就升到了空中,往公寓的方向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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