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的话(1/2)
一
路易斯·塞拉皮斯的遗体躺在一具透明的塑料防震棺里,已经向世人展示了一周了。公众的反响持续高涨。哀悼者排着长队,带着这种场合惯有的抽泣声和扭曲表情,依次从他的棺旁经过。老妇人穿着黑布外套,情绪难以自控。
在存放这具棺材的巨大展厅一角,约翰尼·贝尔富特正焦急地等着见塞拉皮斯的遗体。不过,他可不是仅仅看一眼就好。根据塞拉皮斯的遗嘱,他有一个特殊任务。作为塞拉皮斯的公关经理,他的任务——简单来说——就是让路易斯·塞拉皮斯起死回生。
“真烦人。”贝尔富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看看手表。还要两个小时展厅才会关门。他有点饿了。棺材周围的快速冷冻膜散发出来的冷气,更是让他坐立不安,度日如年。
他的妻子莎拉·贝尔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热咖啡。“给,约翰尼。”说着她伸出手来,用指尖捋了捋他额前那缕散发着奇里卡瓦人特有的光泽的头发,“你脸色不太好。”
“是啊,”他说,“这一切让我难以承受。他生前我就不待见他,现在这样子更让我反感。”看着那具棺材,还有两支长长的悼念队伍,他猛地一缩头。
莎拉·贝尔轻言细语地说:“尼尔尼斯博纳姆。”
他瞪着她,不知道她刚才说了什么。肯定是什么外语。莎拉·贝尔上过大学。
“桑普小兔说过的。”莎拉·贝尔莞尔一笑。“‘如果你没什么好话说,那就什么都别说。’”她接着说,“不记得了?《小鹿斑比》里面的啊,很老的电影了。如果你每周一晚上都跟我去现代艺术博物馆听讲座——”
“听我说,”约翰尼·贝尔富特绝望地说,“我真不想让那老家伙复活,莎拉·贝尔。我是怎么蹚进这浑水的?当时他脑血栓发作,死翘翘的时候,我还以为终于能和他彻底说拜拜了。”然而,世事却不尽如人意。
“拔掉他的插头。”莎拉·贝尔说。
“什——什么?”
她大笑起来。“怎么,你害怕了?你把冷冻膜的电源一拔,他马上就会升温,就没机会复活了,不是吗?”她蓝灰色的眼睛神色飞舞。“哦,可怜的约翰尼被吓傻了。”她拍拍他的胳膊,说,“我真该和你离婚,但是我不会。你是一个还没断奶的孩子,需要照顾。”
“不是的。”他辩解道,“路易斯现在只能躺在棺材里,完全没有反抗能力。对他来说,这是胜之不武。”
莎拉·贝尔轻声说:“但是总有一天,你得面对他,约翰尼。他现在处于中阴身,你还有一丝胜算。这可是让你全身而退的大好机会。”话音刚落,她就转过身去,疾步走开了。她感觉到阵阵凉意,把两手深深地插进大衣口袋里。
约翰尼沮丧地点上烟,倚在墙上。他妻子当然是对的。一个中阴身的人在近身对决中是无法和一个健全的人相抗衡的。但是他仍然感到不寒而栗。自打儿时起,他就一直对路易斯心存敬畏。路易斯掌控着3—4航运——地球和火星之间的经济运输命脉。而他,就像一个太空飞船迷,只能在地下室里摆弄飞船模型。现在,年高七旬的路易斯虽然已经死了,却仍然通过威廉敏娜证券公司控制着两个星球上的上百家企业。他的产业价值连城,连报税人都算不清他到底有多少财产。事实上,对于政府的税务专员来说,试图搞清这个问题并非明智之举。
可是我的孩子们,约翰尼想,我得为他们着想啊。她们还在俄克拉荷马的学校里念书呢。如果他没有家室,和老路易斯纠缠倒没什么顾虑。但是对他来说,最宝贵的莫过于他的两个小女儿,当然,还有莎拉·贝尔。我必须为她们着想——不能只顾自己。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找机会按照老家伙留下来的详细指示,把他的遗体从棺材里弄出来。让我想想,他应该总共还有一年的中阴身时间。他估计会把这一年有计划地分割开来,就像每个财政年度一样。也许他会计划好接下来的二十年,这里一个月那里一个月。最后,等他的时间快要用尽,就按星期计算,然后再按天算——
等老路易斯只剩下一两个小时的时候,他的大脑信号会变得极其微弱。冻结的脑细胞会时不时地冒点暗淡的电火花……最后,火花会开始闪烁,增益设备解读出来的语句会逐渐减弱,直至完全消失。到那时,他才真的进入坟墓。但是距离那一刻,起码还有二十五年的时间。不到二一〇〇年,老头的脑活动不会完全停止。
约翰尼·贝尔富特狠狠抽着烟,想起那天自己颓废不安地在阿基米德公司人力资源办公室等待的情景,还对坐在桌子后面的女孩叽里咕噜地说自己多么需要一份工作。他脑子里揣着不少绝妙的点子,可以解决当时的冲突。那时,相互敌对的工会间出现权力管辖范围重叠的问题,导致了太空中心的暴力冲突。而他的想法,可以让塞拉皮斯从根本上摆脱对工会劳动力的依赖。那个手段很卑鄙,他当时就知道这一点,但是他做得没错,因为这意味着滚滚财源。听他说完之后,女孩让他去见人力资源部的经理,珀欣先生。随后珀欣先生又让他去见路易斯·塞拉皮斯。
“你的意思是,”塞拉皮斯开口了,“我应该从海域 出发?从三海里禁区外的大西洋海域出发?”
“工会是一个国家性组织,”约翰尼说道,“在公海上没有管辖权。但是一个企业可以是国际性的。”
“那样的话,我就得派人过去,起码需要同样多的人力,甚至更多。我去哪儿找这么多劳动力?”
“去缅甸,或者印度,或者马来西亚。”约翰尼回答说,“把那些没有经验的年轻劳工弄过来,然后以劳动契约为前提,你自己亲自训练他们。换句话说,让他们用为你服务来偿还你把他们带过来的费用。”他也知道,这其实就是奴工制。绝对符合路易斯·塞拉皮斯的胃口。在公海上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帝国,里面的工人都是非法偷渡过来的,没有合法权利。太完美了。
塞拉皮斯照做了,并且把约翰尼招入麾下,加入了他的公关部门。这个部门最适合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了。换句话说,最适合没受过教育的人——没念过大学 的人。一个和世界格格不入的无用之人,一个局外人。一个因学历低而被大家排斥的人。
“喂,约翰尼,”塞拉皮斯有次问约翰尼,“为什么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却没上过大学?现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知道这很不幸。你是在自暴自弃吗?”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不锈钢牙齿。
约翰尼不快地答道:“被你猜中了,路易斯。我不想活了。我恨自己。”那时他想起了自己出的那个奴工主意,但转念又想,那是他辍学之后才发生的,因此不该是这个原因。“也许我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他说。
“虚伪。”路易斯对他说,“你这类人都虚伪。我知道这一点,因为前前后后一共有六个像你这样的人全职在我手下干活。你们的问题就在于嫉妒心太强,如果得不到最好的,你们就干脆什么都不要。你们不喜欢奋斗,不喜欢长时间拼搏。”
但是我已经得到最好的了,约翰尼·贝尔富特心想。他那时就心知肚明。为你工作就是最好的。每个人都想为路易斯·塞拉皮斯效力,他给人们提供各种各样的机会。
排在棺材前的两队哀悼者……他想,是不是都是塞拉皮斯的员工,或者员工家属?要不就是在三年前的经济大萧条中,领到公共救济金的人。当时,塞拉皮斯对议会施压,把发放救济变成法律。年事已高的塞拉皮斯摇身一变,成了穷人们的富爸爸,施恩于挨饿的人,还有无业游民。他的慈善食堂里也排着长队。就像现在一样。
也许,当时在慈善食堂里排队等饭的那些人,今天也在场。
突然,一个展馆保安推了约翰尼一下,把他吓了一跳。“我说,你不就是贝尔富特先生吗?老路易斯的公关?”
“没错。”约翰尼答道。他灭掉手里的烟,拧开莎拉·贝尔给他的保温咖啡壶。“要不要喝点?”他问,“除非你已经习惯这种冷冰冰的市政厅了。”芝加哥腾出一块地方,让路易斯庄重地躺在这儿,也是出于对他的回报。他在这里办了很多工厂,很多人都靠他发的薪水过活。
“我也不太习惯。”保安说着接过一杯咖啡,“你知道吗,贝尔富特先生,我一直很佩服你没去念大学。看看你现在飞黄腾达、腰包鼓鼓的样子!更别提你的名声在外了。对我们这些没念过大学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个鼓舞。”
约翰尼咕哝了一声,呷了一口咖啡。
“当然,”保安继续说,“我想我们都要谢谢塞拉皮斯。他给人们提供工作机会。我的妹夫也为他工作过。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当时全世界除了塞拉皮斯,没有其他公司招人。有人说他是吝啬鬼,说他把工会排斥在外什么的。但是,很多老人都是靠他才领到养老金……我父亲退休后,一直靠塞拉皮斯的养老保险生活,直到他去世那天。还有他逼议会通过的那些法案,要不是他施压,议会永远也不会通过那些造福穷人的法案。”
约翰尼又咕哝了一声。
“难怪今天这么多人来这儿,”保安接着说,“我知道为什么。如果他走了,谁还会帮助小人物,帮助像你我这样没念过大学的人呢?”
对于保安,对于自己,约翰尼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身为亲友亡灵馆的老板,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发现,按照法律规定,他应该去请示已故塞拉皮斯先生的法律顾问,著名的克劳德·圣西尔先生。他需要明确知道塞拉皮斯的中阴身将如何划分。因为他负责提供所有技术支持。
按说应该就是例行公事,但他们一上来就遇到了一个问题。他竟然联系不上遗产受托人,圣西尔先生。
该死,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挂上没人接听的电话。肯定出什么问题了,这么重要的人竟然联系不上,真是前所未有。
他打电话的地方正是冷藏中阴身人的仓库。一个看上去像牧师的人焦急地坐在桌旁等待着,手里拿着一张探望证存根。显然是来看望某个亲戚的。再过几天就是复活节了。每年的这一天,中阴身人可以供人们公开瞻仰。马上他们就有的忙了。
“您好,先生。”赫伯特露出殷勤的笑容,“由我亲自接待您。”
“她是个老太太。”顾客说,“大概八十岁,个子很小,瘦得皮包骨头。我不光想和她说说话,还想接她出去一会儿。”他解释说,“她是我祖母。”
“请稍等。”赫伯特走进仓库,搜寻编号3054039—b。
他走到要找的冰棺旁,仔细核查附在上面的报告。她的中阴身只剩十五天了。他让一个便携式扩音器自动探进玻璃棺里,调试到大脑活动的频率。
一丝微弱的声音传了出来,“……然后蒂丽扭伤了脚踝,我们本以为永远治不好了。她当时傻傻的,以为马上就能正常走路呢……”
他满意地收起扩音器,找来一个工作人员,让他把3054039—b号冰棺搬到装载台,好让顾客移进直升机或车子里。
“你们检查过了?”顾客一边付钱,一边问。
“我亲自检查的,”赫伯特答道,“一切正常。”他冲顾客笑笑,说:“复活节快乐,福特先生。”
“谢谢。”顾客说着,往装载台走去。如果我死了,赫伯特对自己说,就让我的后代们每过一百年来看我一次。那样我就能知道人类的命运了。但是那也意味着他的后代们得为此支付巨额“赡养费”,他们迟早会把他的遗体从冷冻膜里弄出来。哦,老天保佑,他们不会把我给埋了吧!
“土葬真是野蛮人的行为,”赫伯特不禁说出了声,“完全是史前文明留下的糟粕。”
“是的,先生。”他的秘书彼斯曼小姐坐在打字机旁,赞同地说道。亡灵馆里有几名顾客正在和他们的中阴身家人说话,都是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冰棺之间隔着一定距离,沿过道依次排开。整个场景十分肃穆。他们都是忠义之人,带着敬意而来。他们带来新消息,告诉躺在这里的人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在中阴身人的脑部被激活的短暂时间里,他们来为这些阴郁的人们打气。不过,他们都得付钱给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经营亡灵馆利润丰厚。
“我爸爸看起来有些虚弱。”一个年轻人说道。他的话引起了赫伯特的注意。“能不能麻烦你检查检查?非常感谢。”
“当然可以。”赫伯特说着,陪这位顾客沿过道来到他爸爸身边。报告显示,他的中阴身只剩下几天时间。难怪大脑活动如此微弱。但赫伯特还是调高了增益,里面传出的声音随之扩大了三倍。他的生命就快走到尽头了,赫伯特心想。很显然,这个儿子并不希望看到报告,也不在乎他的父亲最终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所以赫伯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开,留下父子俩交谈。何必要告诉他这个坏消息呢?
这时,一辆卡车出现在装载台旁,跳下来两个男子,都穿着熟悉的浅蓝色制服。赫伯特想起来,应该是阿特拉斯星际货运仓储公司的人。他们负责把中阴身人运过来,或者把生命征兆完全消失的人从这里运走。他大踏步迎上去,说:“先生们好。”
卡车司机探出身子,说:“我们把路易斯·塞拉皮斯先生带来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当然。”赫伯特立马答道,“但我一直没联系上圣西尔先生,本想和他讨论一下具体事宜的。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让他复苏?”
又一个男子现出身来,黑头发,两眼炯炯有神。“我是约翰尼·贝尔富特。按照塞拉皮斯先生的遗嘱,我现在全权掌管所有大小事宜。根据他生前给我的指示,你们现在立刻让他复苏。”
“了解。”赫伯特点点头,“好的,没问题。把他的遗体带进来,我们马上开始。”
“这儿真冷啊,”贝尔富特说道,“比市政厅还冷。”
“那是自然。”赫伯特回答说。
卡车工作人员推出一具棺材。赫伯特看了一眼躺在里面的男子,只见他灰色的大脸就像是模子里浇铸出来的。真是个耸人听闻的老海盗,他想。对我们来说,他还是死了好,尽管他做了那么多慈善工作,但谁真的需要呢?尤其是来自他的慈善。当然,赫伯特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没有说出口。他一边指挥工作人员把棺材摆放到指定位置,一边以此自娱。
“十五分钟内我就能让他说话。”看着贝尔富特忐忑不安的样子,他夸口道,“别担心,我们在这个阶段几乎从没失败过。最初的残余电荷非常关键。”
“我估计有点迟了,”贝尔富特说道,“已经开始暗淡了……然后你们就会说是因为技术故障。”
“他为什么这么着急复苏?”赫伯特问道。
贝尔富特皱皱眉,没有回答。
“不好意思。”赫伯特说,继续捣鼓线路。这些线必须正确地接在棺材的阴极上。“低温状态下,”他低声说,“电流几乎是畅通无阻的。零下150度的时候,导线阻力降为零。所以——”他扣上阳极,“很快就会有清楚强烈的信号。”说着他打开扩音器。
一阵嗡嗡声。再没别的了。
“怎么样?”贝尔富特问。
“我再看看。”赫伯特说道,不明白哪里会出错。
“听着,”贝尔富特压低声音说,“如果你一不小心让他的意识完全消失了——”他没必要说完,赫伯特心知肚明。
“他是准备参加民主共和党的竞选大会吗?”赫伯特问。这个月底,会议将在克利夫兰举行。塞拉皮斯生前活跃在民主共和党和自由党的选举幕后。有传言说,他曾亲自指派了上一届民主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阿方斯·加姆。虽然后来英俊得体的加姆没被选上,但他和现任总统的得票率也相差不多。
“还是没信号吗?”贝尔富特又问。
“嗯……看起来是的。”赫伯特说。
“看来你的确是毫无头绪啊。”贝尔富特看上去很沉重,“如果十分钟后你还是不能让他复苏,那我就通知克劳德·圣西尔,把路易斯从你们这儿运走,再指控你们玩忽职守。”
“我尽量。”赫伯特说道,不停地拨弄棺材上的线头,汗如雨下,“要知道,当初的冷冻膜不是我们安装的,有可能那时就已经出问题了。”
这时,持续的嗡嗡声之外出现了一阵静电声。
“是他复苏了吗?”贝尔富特质问道。
“不是。”赫伯特被这个声音吓得惊慌失措。这其实是一个不好的信号。
“继续。”贝尔富特命令他。其实,不用他多说,赫伯特已经在拼命地尝试,两手马不停蹄地挥舞着,赌上他多年来的专业经验。但是仍然毫不见效。路易斯·塞拉皮斯仍然一声不吭。
完了。赫伯恐惧地意识到。我也不明白,究竟哪里出错了?这么重要的客户,捅了这么大娄子。他继续白费力气地折腾着,看都不看贝尔富特一眼,因为他不敢看。
在月球背面的肯尼迪环形坑里,总工程师欧文·安格里斯用无线电天文望远镜捕捉到了一个从太阳系一光周以外传来的信号。信号来源自比邻星方向。一般情况下,从那个区域发出的信号并不会引起联合国太空通信署的注意。但是欧文·安格里斯却意识到,这次非比寻常。
信号经过无线电天文望远镜的巨型天线放大,传出一个微弱却清晰的人类声音。
“……差点就失算了,”那声音宣称,“如果我对他们的了解没错,我相信没错,那个约翰尼一旦离开我的视线,就会本性毕露。但至少他不像圣西尔那样是个骗子。当时开除圣西尔是正确的。如果都按我的计划进行下去……”说着声音突然消失了。
有什么东西在那儿?安格里斯百思不得其解。“就在五十二分之一光年的距离之外。”他自言自语道,用笔在他重绘的太空地图上作了个简单的标记,“没什么啊,那里应该只有真空尘云。”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个信号意味着什么。它是从附近某个发射器反射到月球来的吗?换句话说,仅仅是一个回声?
还是说,是他的计算出错了?
肯定有哪里出了问题。一个人类正通过太阳系外面的某个发射器,不紧不慢地思考着。他仿佛处于一种半休眠状态,仿佛在自言自语……太不可思议了。
我还是赶紧向苏联科学院的威科夫报告此事吧,他对自己说。威科夫是他的现任上司,下个月就要轮到麻省理工的贾米森。也许是从一艘长途飞船上……
这时,那声音突然又变清晰了。“……加姆真是个傻子,真不该选他。现在知道这些也没用了。喂?”思想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声音也更加清晰,“我活过来了吗?老天爷,是时候了。喂!约翰尼!是你吗?”
安格里斯赶紧抓起电话,拨给了苏联。
“说话啊,约翰尼!”那声音可怜地哀求道,“拜托了,孩子。我还有好多想法,还有好多事没做。会议已经召开了吗?困在这儿没有时间概念,看不见也听不见。等你变成这个样子,你就知道了……”声音再次消失了。
这正是威科夫所谓的“现象”,安格里斯意识到。
而且我也能理解。
二
晚间新闻时,播音员唠唠叨叨地报告说月球上的一架无线电天文望远镜有一个发现,但克劳德·圣西尔却没怎么在意。他正忙着为来宾们调制马提尼酒呢。
“是啊。”他对格特鲁德·哈维说,“讽刺的是,是我亲自操刀为他起草遗嘱的,其中包括:一旦他去世,就自动开除我,把我的职责通通撤销。我告诉你们路易斯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他不相信我,以为立个遗嘱就能保护自己,免得——”他停顿了一会儿,将几滴干酒配到杜松子酒里,“免得早早死了。”他露齿一笑,格特鲁德婀娜多姿地坐到她丈夫旁边,回应着笑了笑。
“对他来说其实是种解脱。”菲尔·哈维开口道。
“见鬼,”圣西尔声明,“我反正和他的死毫无关系。是他自己脑血栓发作,一个肥大的血液凝块堵死了他,就像瓶颈里的软木塞一样。”他想象着那个画面,大笑起来。“苍天有眼啊。”
格特鲁德说:“嘘,听电视。在说什么怪事。”她站起身来,走到电视前,弯腰把耳朵贴在扬声器旁。
“肯定又是肯特·马格雷夫那个笨蛋,”圣西尔说,“他又在发表什么政治演讲吧。”马格雷夫当了四年总统了;自由党人,当年正是他击败了由路易斯·塞拉皮斯亲自挑选的阿方斯·加姆,当上了总统。其实,马格雷夫虽然毛病不少,却是个出色的政客。他让很多选民相信,选举一个由塞拉皮斯控制的傀儡做总统,并不是好事。
“不是的。”格特鲁德说,一边小心地把裙边拉到膝盖上。“好像是太空署的消息。科学什么的。”
“科学!”圣西尔大笑起来,“那我们得赶紧洗耳恭听了。我最敬佩科学了。把声音调大点。”
我猜他们肯定又发现了哪颗猎户星系的新星,他心想。这总能让我们感觉到存在的意义。
“一个声音——”电视播音员说,“从外太空传来,就在今晚,美国和苏联的科学家们都震惊了。”
“不会吧,”圣西尔呛了一口,“外太空传来的声音——拜托,别说了。”他大笑起来,快步从电视旁走开,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他对菲尔说,“这个声音是谁发出来的——你肯定知道。”
“谁?”菲尔问。
“当然是上帝啦。肯尼迪环形坑的一架无线电望远镜接收到了上帝的声音。我们可要准备好接受长篇大论的神谕洗礼了。”他摘下眼镜,掏出那块爱尔兰亚麻手绢擦了擦眼睛。
菲尔·哈维板着脸说:“我个人同意我太太的说法。我觉得这非同寻常。”
“听着,我的朋友。”圣西尔说,“你我都清楚,最后他们会发现,那不过是某个日本学生在地球到木卫四的航程中遗失的晶体管收音机搞的鬼。那台收音机不过是飘出了太阳系,然后凑巧被望远镜捕捉到了而已。这就是所谓的震惊科学界的重大谜案?”他终于冷静下来,“格特,把电视关了。我们还有正经事要商量。”
她无可奈何地听从了他的指示。“克劳德,是真的吗?”她站起身说,“他们说亡灵馆没办法复苏老路易斯,说他到现在还没进入预计的中阴身。”
“公司方面没有告诉我任何消息。”圣西尔回答说,“但是我也听说了这个传言。”他其实知道这是真的。他在威廉敏娜有很多朋友,但是他不想公开这些关系。“我觉得应该是真的吧。”他说。
格特鲁德哆嗦了一下,说:“想象一下不能复苏是什么概念。真可怕。”
“但是自古以来,人死不能复生本来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她丈夫一边喝着马提尼,一边说,“一个世纪前,所有人都没有中阴身。”
“但是我们已经习惯了啊。”她固执地说。
圣西尔对菲尔·哈维说:“我们继续刚才的讨论吧。”
哈维耸耸肩,说:“好吧,如果你真的觉得还有什么值得讨论的话。”他挑剔地看着圣西尔,“我完全可以让你加入我的法律团队,没错。如果你真的有这个意向。但我没法给你提供当年路易斯给你的那种业务。这对我现在的法律顾问们来说太不公平了。”
“噢,我知道。”圣西尔说。毕竟,和塞拉皮斯相比,哈维的货运公司规模要小得多。事实上,哈维的公司是3——4航运中的小角色。
但这正是圣西尔想要的。因为他相信,以他为路易斯·塞拉皮斯工作多年间积累起来的经验和人脉,不出一年,他一定可以取代哈维,把伊莱卡特拉公司弄到手。
哈维的第一任妻子叫伊莱卡特拉。圣西尔很早就认识她了。在她和哈维分手之后,圣西尔还一直和她有来往,并且关系更加亲密——精神上。在他看来,伊莱卡特拉当时很倒霉。哈维召集了一批口才超凡的法律精英,打败了伊莱卡特拉的律师。而伊莱卡特拉请的这名律师,正是圣西尔的合伙人,哈罗德·费恩。自从她输掉了那场官司,圣西尔就一直心怀愧疚,怪自己当时怎么没有亲手接办那个案子。但他当时专注于塞拉皮斯的生意……实在是无能为力。
现在,塞拉皮斯去世了,而他自己也同时被阿特拉斯、威廉敏娜和阿基米德开除了,因此,他终于能抽出时间去弥补遗憾了,终于可以帮助他所爱(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的女人了。
但是前路漫漫。首先,不惜一切代价,他必须打入哈维的法律部门。现在看来,这点应该没问题。
“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他向哈维伸出手。
“好的。”哈维似乎不为所动。他伸出手,两人握了握。“对了,”他又说,“据我所知——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是来源可靠——塞拉皮斯踢掉你的原因并非如你所说。”
“哦?”圣西尔努力表现得满不在乎。
“我听说的版本是,他怀疑你们其中一人,可能就是你,打算阻止他的复苏。他怕这人会挑选一家有自己亲信的亡灵馆……然后从中作梗,让他没法复苏。”他看着圣西尔说,“凑巧的是,现在果真如此。”
说完他们都一声不吭。
最后,格特鲁德开口道:“克劳德为什么要阻止路易斯·塞拉皮斯复苏呢?”
“我也不知道。”哈维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我连复苏这个概念都不能完全理解。复苏过来的人是不是真的会发现自己的视野、认知和世界观都和生前不一样了呢?”
“我听心理学家说过,”格特鲁德赞同道,“这正是古老的神学家所谓的‘皈依’。”
“也许克劳德害怕路易斯萌生出什么新认知。”哈维说,“不过这只是猜想罢了。”
“猜想,”克劳德·圣西尔说,“仅为猜想。包括你说的计谋什么的,都是人们的猜想。事实上,我根本不认识任何一个经营亡灵馆生意的人。”他故作镇定。弄不好就会露馅,毕竟听起来总是怪怪的。
这时,女佣走进来,通知他们晚餐已经备好。菲尔和格特鲁德都站起身来,克劳德也跟他们一起进了餐厅。
“告诉我,”菲尔·哈维对克劳德说,“谁是塞拉皮斯的继承人?”圣西尔说:“他住在木卫四上的一个孙女,叫凯西·埃格蒙,有些古怪……才二十上下,却已蹲过五次监狱,大多是因为吸毒成瘾。我最近得知,她已经戒掉毒瘾,开始信起某个教来。我从没见过她,但是处理过很多她和老路易斯之间的来往信件。”
“法庭裁决之后,她就会得到所有遗产?包括所有的政治权利?”
“这个嘛,”圣西尔回答说,“政治权利是不能写在遗嘱里传承下去的。凯西获得的只是塞拉皮斯的经济命脉。你也知道,掌握了在特拉华州注册的母公司威廉敏娜的控股权,她实际上就掌控了整个塞拉皮斯产业——全都是她的,如果她想要,并且知道如何运作——如果她能明白她到底继承了多大产业。”
菲尔·哈维说:“你听起来不乐观啊。”
“根据她的来信——起码在我看来——她是一个病怏怏的惯犯,性格古怪,反复无常。她刚好是我觉得最不适合继承路易斯产业的人。”
说完,他们都在餐桌前坐下来。
当晚,约翰尼·贝尔富特被电话铃吵醒,他勉强坐起身来,闭着眼睛到处摸索,终于抓到了话筒,厌烦地说:“你好。谁这么晚打来啊?”睡在他身边的莎拉·贝尔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
那头响起了一个微弱的女声:“我很抱歉,贝尔富特先生……我也不想这么晚打扰你。但是我的律师告诉我,一旦抵达地球,马上联系你。”她补充道,“哦,我是凯西·埃格蒙,其实我的真名是凯西·夏普太太。你知道我吗?”
“知道。”约翰尼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夜里的凉意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身旁的莎拉把被子拉到肩头,背过身去。“你需要我来接你吗?你有地方落脚吗?”
“我在地球上没有朋友。”凯西说,“太空中心的人说塞弗瑞丽酒店不错,所以我准备先去那儿。我一听到爷爷去世的消息,马上就从木卫四赶过来了。”
“你来得正好。”他说。他本以为她二十四小时之后才能到。
“如果可能的话——”女孩怯怯地问,“我可不可以待在你那儿呢,贝尔富特先生?一想到要去一家没人认识我的大酒店,我就害怕。”
“不好意思,”他立马拒绝了她,“我已经结婚了。”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样说不礼貌,甚至非常粗俗。“我的意思是,”他马上圆话,“我这里没有空房间了。你今晚就住在塞弗瑞丽吧,明天我们就给你安排公寓。”
“好吧。”凯西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顺从,但难掩焦急。“告诉我,贝尔富特先生,我爷爷复苏得如何?他现在进入中阴身了吗?”
“没有。”约翰尼说,“目前看来,复苏失败了。但是他们还在继续尝试。”
他离开亡灵馆的时候,五个技术员仍在马不停蹄地忙活着,试图查出个究竟。
凯西说:“也许这样更好。”
“为什么?”
“嗯,我爷爷——他非常与众不同。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可能比我还要清楚……毕竟你天天和他待一起。但是——我无法想象他像其他中阴身人那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被动而无助,不是吗?难道你可以接受他那个样子?”
约翰尼说:“我们明天再说吧。我九点左右去酒店接你,好吗?”
“好的,没问题。很高兴有你在,贝尔富特先生。我希望你能继续留在阿基米德为我工作。晚安。”咔嗒一声,她挂了电话。
我的新老板,约翰尼对自己说。哇哦。
“谁啊?”莎拉·贝尔咕哝道,“挑这个时候。”
“阿基米德的老板,”约翰尼说,“我的雇主。”
“路易斯·塞拉皮斯?”他妻子立马坐了起来,“哦……你是指他的孙女啊。她已经到了?听起来怎么样?”
“说不清楚。”他想了想,说,“总的来说,似乎有些慌神。毕竟她那个星球要比我们地球小得多。”关于凯西的毒瘾,还有曾经入狱的事,他对妻子只字未提。
“她马上就能接权了吗?”莎拉·贝尔问,“难道不应该等到路易斯的中阴身结束?”
“从法律上来说,他已经死了。因此他的遗嘱已经生效。”说着他幸灾乐祸地想到,更何况他现在根本没能进入中阴身,只是死翘翘地静躺在那具塑料棺里,周围包裹着快速冷冻膜。貌似这膜也没冷冻得足够快嘛。
“你觉得你和她处得来吗?”
“我不知道。”他坦白地说,“我还不知道究竟要不要和她相处。”他不太喜欢为女人工作,尤其还是一个比自己年轻的。更何况,据传闻,这还是一个神经兮兮的。不过刚才在电话里一点也听不出她有什么不正常。想到这,他竟然完全清醒了。
“也许她长得很漂亮,”莎拉·贝尔说,“说不定你会爱上她,然后把我给甩了。”
“当然不会,”他立马说道,“绝对不可能。我多半会试着为她效力,死撑几个月,然后放弃,另谋出路。”他一边说一边想,路易斯怎么办呢?我们到底能不能让他复苏?这才是最大的未知。
如果老头能复苏过来,他就可以指挥他的孙女。虽然不论在法律上还是生理上,他都已经死了,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他仍然可以继续操控他的庞大产业,还有他的政治势力。只是目前看来还行不通。老头显然是想赶在民主共和党大会召开之前复苏。路易斯当然知道——确切说是曾经知道——什么样的人适合接管他的企业。必须有人助她一臂之力。约翰尼想到,我帮不上什么忙。本来克劳德·圣西尔倒是可以,但是塞拉皮斯的遗嘱已经完全把他排除在外了。还有什么路可走呢?看来只能继续努力复苏老路易斯了,哪怕试遍美国、古巴和苏联的每一家亡灵馆。
“你又在想什么难题了,”莎拉·贝尔说,“从你的表情就能看出来。”她打开床边的小台灯,伸手去够睡衣。“大半夜的,就别想那么多了。”
中阴身的人可能就是这种感觉吧,他开始瞎想起来,然后甩甩头,试图让头脑清醒些。
第二天早上,他把车停在塞弗瑞丽的地下停车场,乘电梯来到酒店大厅。前台工作人员对他笑脸相迎。这也只能勉强算个酒店吧,约翰尼心想。干净倒是挺干净的,但是看起来更像那种大部分房间都按月出租的家庭旅馆。肯定还不乏退休的老年人在这儿住着。看来凯西以前的生活应该比较俭朴。
前台工作人员指着酒店旁的咖啡馆对他说:“她在那儿吃早饭。她说过你可能会找她,贝尔富特先生。”
在咖啡馆里吃早饭的人非常多。他站在那儿,纳闷到底哪一个才是凯西。是那个深色头发、表情僵硬、坐在远远一角的女孩吗?他朝她走过去。他觉得她的发色应该是染的。她不施粉黛,脸色异常惨白。皮肤黯淡无光,看上去像是经受过很多磨难,完全不像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会拥有的那种肤质。他仔细打量她,心想,看来她有很多痛不欲生的经历啊。
“凯西?”他问道。
女孩转过头。她两眼空洞,无精打采,小声说:“是我。你是贝尔富特先生?”他走到她对面坐下来。她盯着他看的样子,就好像她在想象他正抚摸她,拥抱她,而且还——该天杀地对她进行性骚扰。他心想,她看上去真像一只孤独无助的小动物,被整个世界逼进了死角。
她的脸上没有血色,应该是吸毒造成的,他想。但是这不能解释为什么她的说话声如此单调贫乏,脸部的表情如此平淡无味。撇开这些,她其实长得挺漂亮。五官精致,面容姣好……如果生动活泼些,应该让人赏心悦目。也许多年前,她曾经让人赏心悦目。
“我身上只剩下五美元了。”凯西说,“我付了单程机票、酒店住宿,还有早餐的钱。能不能麻烦你——”她迟疑了一会儿,“我还不是很清楚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有继承到什么吗?爷爷有留给我什么吗?或者有什么我可以先借来用用的?”
约翰尼说:“我先给你写张一百块钱的个人支票。你以后再还我。”说着他掏出支票簿。
“真的?”她有些难以置信,脸上滑过一丝惨白的笑容,“你真可靠。还是说你在讨好我?你曾经是我爷爷的公关,对吗?遗嘱里有提到你吗?我记不清了。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到现在还晕乎乎的。”
“嗯,”他说,“总之我没有被炒鱿鱼,不像克劳德·圣西尔。”
“所以你留下来了。”她看上去好像松了口气,“我在想……这样说不知合不合适,从现在起,你就是为我工作了?”
“你可以这样说,”约翰尼说,“如果你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公关的话。也许你不需要。很多时候,路易斯也不确定。”
“先给我说说你们都是怎么复苏他的?”
他大概对她解释了一下。
“所以这件事还没有公之于众?”她问道。
“当然没有。现在知道的除了我,还有亡灵馆那个名字很奇怪的老板,叫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的,几个运输业的高层或许也知道了,比如菲尔·哈维。克劳德·圣西尔可能也知道了。当然,如果路易斯一直这么一言不发,时间一长,再没有任何官方声明的话——”
“我们必须想办法掩盖,”凯西说,“假装他在发出消息。这就交给你了,幽默富特先生 [4] 。”她又笑了笑。“你要让那些消息看上去都像是我爷爷发出来的,直到他最终复苏过来,或者我们完全放弃。你觉得我们最终会放弃吗?”她停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想见见他,如果可以的话。只要你没有意见。”
“我带你去亲友亡灵馆。反正我本来一个小时内也要赶到那儿。”
凯西点点头,继续吃早餐。
约翰尼站在女孩身边。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透明的棺材。他不禁胡思乱想起来。也许她会扑到玻璃上,说:“爷爷,你快醒醒。”说不定真管用。反正其他办法都试过了。
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绞着手指,痛苦地说:“我真是想不通,贝尔富特先生。我们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却一点火花都没见着。但是脑电图又明确显示,虽然微弱,脑细胞的活动却清清楚楚。所以他的确已经进入中阴身状态了,只是我们无法和他取得联系。正如你所见,我们已经试遍头部的每一个地方。”说着他指向缠绕在死者头部迷宫般的导线,导线那头接着环绕整具棺材的扩音设备。“我们真的尽力了,先生。”
“他的大脑还在代谢吗?”约翰尼问。
“是的,先生。我们从外面请来专家,他们测出来还有活动。强度正常,就和其他刚去世的人一样。”
凯西平静地说:“我知道没什么希望。这太委屈他了。这些都是为年老体衰的人准备的,只适合那些老头老太们,好让他们在每年一度的复活节出来放放风。”说完她转过身去。“走吧。”她对约翰尼说。
约翰尼和女孩一起走在亡灵馆的人行道上,两人都沉默不语。这是一个温和的春日,路边的树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粉色花苞。樱桃树,约翰尼认出它们。
“死亡,”凯西低声说,“又重生。真是一个科学奇迹。也许路易斯在那边了解到情况之后,改变了主意,不打算回来了……也许是他不想 回来了。”
“但是——”约翰尼说,“他们还是检测到正常的电火花了啊。他肯定就在那儿,正在思考什么。”他让凯西挽着他的胳膊,两人一起横穿过马路。“有人告诉我,”他轻声说,“你对宗教很感兴趣。”
“是的。”凯西轻声回答说,“在我戒毒之前,有一次我吸过量了——你就别问是什么了——然后我的心跳停止了。从医学角度来说,我当时死了好几分钟。但是他们打开了我的胸腔,通过心脏按压和电击,竟然把我救活了。那段时间我经历了一些事情,应该就和那些进入中阴身的人一样。”
“那种感觉比活着好吗?”
“不比活着好,”她说,“但却是完全不同的体验。那种感觉就像——做梦一样。我不是说它是模糊不清或不真实的。我是指它的逻辑,还有那种失重的感觉。明白吗,那就是最大的差别。你摆脱了地心引力的束缚。你肯定想象不到这会带来多大变化,就想想梦里那种失重的感觉吧。”
约翰尼说:“然后你就变了。”
“我努力戒掉了毒瘾,如果你是指这个的话。我学会了节制欲望,我的贪婪。”凯西停在一家报刊亭旁,盯着今天的头条新闻。“你看。”她说。
震惊科学界的外太空之音
“有意思。”约翰尼说道。
凯西拿起报纸,看了看报道正文。“太奇怪了,”她说,“他们接收到一个有机生命……你也看看。”她把报纸递给他。“我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在我休克的时候……我飞出了太阳系,先是摆脱了行星引力,然后摆脱了太阳引力。不知道这人是谁。”说完她又把报纸拿回来重新看了一遍。
“一毛钱,先生或女士。”机器人小贩突然发出声音。
约翰尼丢过去一枚硬币。
“你觉得会不会是我爷爷?”凯西问。
“不会吧。”约翰尼说。
“我觉得是。”凯西抬起头来,目光越过他望向远处,陷入沉思。“一定是。刚好在他去世一个星期后,一光周的距离之外。时间完全吻合,这里还有说话的内容。”她指着报纸说,“都是关于你的,约翰尼,还有我,还有克劳德·圣西尔,就是他解雇的那个律师,还有那场大会。全都在这里,只不过比较混乱而已。在死亡过程中,思维就是这样;全都被挤压在一起,不分先后顺序。”她对约翰尼笑了笑。“我们碰上大难题了。我们可以通过肯尼迪环形坑的无线电望远镜听见他。他却听不见我们。”
“你不会真的——”
“噢,千真万确。”她斩钉截铁地说,“我就知道他不会满足于中阴身状态。他正处于一种全新的生命形态,飞进太空,越过了我们的星系。我们根本没办法干扰他。不管他在做什么——”她继续往前走,约翰尼跟在后面。“不管他在做什么,我都相信,他一定会取得更加辉煌的成就。你就相信我吧。你害怕吗?”
“拜托,”约翰尼叫道,“我根本就不相信你说的,怎么可能害怕?”但是话说回来,也许她是对的。她看上去自信满满。他不禁油然起敬,将信将疑。
“害怕是正常的。”凯西接着说,“在那儿,他可能力量无穷。说不定他可以随心所欲,产生巨大的影响……甚至能影响到我们,改变我们的想法、行为和信仰。或许他不需要无线电望远镜也能联系到我们。或许他正在和我们的潜意识进行交流呢。”
“我还是不信。”约翰尼说。但事实上,他已经信了,尽管他不承认。她是对的。这完全是路易斯·塞拉皮斯的办事风格。
凯西说:“等大会召开了,我们就会知道。他那么在乎这场会议,肯定会有动静。上次他没能让加姆当选,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失败之一。”
“加姆!”约翰尼惊奇地说,“他去哪儿了?还活着吗?他不是四年前就失踪了吗?”
“我爷爷不会放弃他。”凯西若有所思地说道,“他还活着,在木卫一某个农场里养火鸡还是鸭子什么的。总之,他还活着,一直在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什么时机?”
凯西说:“等我爷爷再次联系他。就像四年前那场大会一样。”
“但是没人会投加姆的票了!”他不解地盯着她看。
凯西淡淡一笑,没有接话。她捏了捏他的手臂,抱了抱他。就好像她又感到害怕了,他想,就像昨晚在电话里一样。害怕程度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
一个相貌英俊、身材精干的中年男子穿着背心,系着一条老式领带,一看见克劳德·圣西尔走进圣西尔——费恩事务所的外间办公室,就立马迎了上去。“圣西尔先生——”
圣西尔瞟了他一眼,小声说:“我很忙。麻烦你先和我的秘书预约一下。”话音刚落,他就认出了这名男子。在他眼前的正是阿方斯·加姆。
“我这儿有封电报,”加姆说,“是路易斯·塞拉皮斯发来的。”他伸手去掏口袋。
“不好意思,”圣西尔冷冷地说,“我现在为菲尔·哈维先生干活。我和塞拉皮斯先生的商业合作关系已经在几个星期前结束了。”但是他心生好奇,停下了脚步。四年前总统大选的时候,他对眼前这个男人了解颇深——事实上,他曾亲自为加姆打过好几场诽谤官司。加姆只做过一次原告,其他都是被告。他对这个男人没什么好感。
加姆接着说:“我前天收到的。”
“但是塞拉皮斯不是已经……”克劳德·圣西尔打断了他,“让我看看。”他伸出手去,加姆把电报递给他。
电报是路易斯·塞拉皮斯发给加姆的。路易斯向加姆保证,自己将全力以赴地支持他在即将到来的大会上参与竞选。加姆没有撒谎,这封电报确实是三天前到的。但这讲不通啊。
“我也无法解释,圣西尔先生。”加姆无力地说,“但这的确是路易斯的口气。他希望我再次参与竞选,你也看到了。我自己从没起过这个念头。我一直以为我的政治生涯已经完全没戏了,打算做一辈子的珍珠鸡生意。我本来以为你会知道这封电报到底是谁发来的,为什么这样做。”他补充道,“如果不是老路易斯亲力亲为的话。”
圣西尔问他:“路易斯如何亲自发?”
“我在想,也许是他生前事先写好的,然后让人在这个时候发给我。我本来以为这个人是你呢。”加姆耸耸肩,“看来我错了。那么,有可能是贝尔富特先生。”他伸手去拿电报。
“你真的打算再次参选吗?”圣西尔问。
“如果路易斯要我这么做的话。”
“然后再失败一次?就因为一个固执己见、怀恨在心的老家伙,你要连累整个政党再失败一次——”圣西尔语锋一转,“回去养你的珍珠鸡吧。死了从政这条心。你就是个废物,加姆。党内每个人都知道。全美上下,每个人都清楚。”
“我怎么能联系上贝尔富特先生?”
圣西尔说:“我不知道。”说完他转身要走。
“我需要法律帮助。”加姆说。
“帮什么?谁又告你了?你需要的不是法律帮助,加姆先生,而是精神病医生。只有精神病医生才能解释你为什么还想参加竞选。听着——”他向加姆凑过去,“如果路易斯活着的时候都不能让你当选,死后更不可能。”说完他就走开了,丢下加姆一个人站在那里。
“等等。”加姆喊道。
克劳德·圣西尔不耐烦地转过身。
“这次我一定能赢。”加姆说。他听起来不像开玩笑,声音也一改平日惹人烦的尖细,变得坚定沉稳。
圣西尔不安地说道:“那么,就祝你好运吧。祝你和路易斯两人好运。”
“所以他的确 还活着。”加姆的眼睛突然闪烁出光芒。
“我可没那么说。我是在讽刺你。”
加姆却若有所思地说道:“但他的确还活着。我敢肯定。我一定要找到他。我去过好几家亡灵馆,都没有他的踪影,要不就是他们不肯透露。我会继续找下去,直到我能亲自和他交流。”接着他又补充道,“这就是我从木卫一赶过来的目的。”
圣西尔终于摆脱了他。真是个没用的家伙,他自言自语道。完全就是一个受控于路易斯的傀儡。想到这,他冷不丁地一抖。老天保佑我们,千万别让那个男人当上我们的总统。
想想看,如果我们都变成加姆那样,那该多可怕!
这个想法让他浑身不自在。他顿感疲惫,失去了工作兴致。偏偏还有忙不完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今天,他将作为菲尔·哈维的律师,向代表威廉敏娜公司的凯西·夏普太太——也就是曾经的凯西·埃格蒙——提出交易申请。将会进行股票交易;他想重组具有表决权的股票,让哈维掌控威廉敏娜。鉴于威廉敏娜的市值已无法估算,哈维准备以地产作为交换筹码。他在木卫三上拥有大片土地,都是十年前苏联政府为回报他提供的技术支持转让给他的。
凯西会接受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但是他们还是会提出交易请求。接下来——想想就让他心惊胆战——哈维的运输公司和她的运输公司将有一场恶仗要打。据他所知,她的公司正在走下坡路。自从那老东西死了之后,工会又开始找他们的麻烦了。以前路易斯最痛恨的事终于要发生了:工会开始进驻阿基米德公司。
他倒是和工会一条心。是该他们扬眉吐气了。当年那老头耍出那么多卑鄙手段,再加上他精力旺盛、冷酷无情,还具有面面俱到的先见之明,才一直成功将他们拒之门外。凯西不具备任何一点。而约翰尼·贝尔富特——
你还真指望一个辍学的人怎么样?圣西尔在心里嘲笑道。还真当他是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旷世奇才?
目前,贝尔富特正集中精力为凯西打造形象。但是还没等他准备就绪,工会就开始发难了。一个曾经的瘾君子,现在的宗教狂,还是监狱的常客……为这样的人包装,真是再适合约翰尼不过了。
在这个女人的表面形象上,约翰尼的包装倒是有点成效。她长相甜美,温柔纯洁,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圣洁。约翰尼很好地把握住了这一点。他没有让媒体转述她的话,而是请摄影师专门为她拍摄了一组照片——抱着小狗的,和孩子在一起的,出席政府活动的,参观医院的,还有参加各种慈善募捐会的——应有尽有。
但不幸的是,凯西本人却出其不意地摧毁了约翰尼为她费尽心思建立起来的光辉形象。
凯西一直声称她和她爷爷有交流,而且认为肯尼迪环形坑接收到的信号正是她爷爷从一光周以外的地方发过来的。她说她能听见他,而且认为全世界都能听见。不仅如此,她还认为奇迹出现,他也能听见她。
圣西尔乘电梯去顶楼的直升机场,不禁大笑起来。她对宗教的偏执当然逃不过八卦的专栏作家。凯西在公开场合说得太多,不管是在餐厅还是在小型的高档酒吧。就连约翰尼在场的时候也是如此。连他都封不了她的嘴。
还有一次,她在一个派对上突然把自己的衣服全部脱掉,声称救赎的时刻就要来临。她还用深红色的指甲油在身上到处乱画,说那是一种宗教仪式……当然,她是喝多了。
圣西尔想,现在经营阿基米德的竟然是这么一个女人。不论因公因私,我们都应该把她赶出去。对他来说,这简直就是一个全人类托付给他的神圣使命。恐怕只有约翰尼不这么认为。
圣西尔琢磨,看来约翰尼是喜欢上她了。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
我倒是想知道,他好奇地想,萨拉·贝尔现在是怎么想的。
想到这,圣西尔振奋起来。他上了直升机,关上舱门,插上钥匙,发动了引擎。然后他又想起了阿方斯·加姆。刚才的好心情瞬间一扫而空,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
现在只有两个人,他心想,只有两个人相信老路易斯还活着。凯西·埃格蒙·夏普和阿方斯·加姆。
刚好是两个最惹人厌的人。而且他还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愿,去跟他们合作。看来这真是他的命。
他想,现在的情况并不比我为老路易斯卖命的时候好。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更糟。
直升机升上天空,一路开往丹佛市中心的菲尔·哈维大楼。
想到要迟到了,他按下通讯机的按钮,抓起话筒,打给哈维。“菲尔,”他说,“听见我说话吗?我是圣西尔,正在往西边赶。”然后他专心地等待着。
听筒那头响起了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人在低声说话,但是言语词汇完全是混乱地搅在一起。他认出了这个声音,正是电视新闻里反复播放过好几次的声音。
“……虽然你受到那么多人身攻击,但你还是比钱伯斯强,他那个样子,当个看大门的都勉强。你要相信自己,阿方斯。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能认清谁才是好人,会去珍惜这个人。你要耐心等待,滴水穿石。相信我,看看我一生的成就……”
这不正是——圣西尔想到,那个从一光周以外的地方传过来的声音吗?现在,它的信号在逐渐增强。它竟然能像太阳黑斑那样,干扰正常的无线电传播了。他大声咒骂起来,啪地挂上听筒。
公然扰乱正常通信,他想,这肯定是违法的。我应该咨询一下联邦通讯委员会。
他战战兢兢地开着直升机,飞过下面的广袤农田。
上帝,他心想,听起来真的就是老路易斯!
莫非凯西·埃格蒙·夏普是对的?
在位于密歇根的阿基米德工厂里,约翰尼·贝尔富特按约定出现在凯西面前,发现她脸色阴郁。
“你还没发现问题吗?”她叫道,坐在曾经属于路易斯的办公桌后,“我这个老板不称职。每个人都知道。为什么就你不明白?”她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不明白。”约翰尼说。但他其实很清楚,她说得没错。“冷静点,先坐下来。”他说,“哈维和圣西尔马上就到。你必须冷静地应付他们。”他一直希望避免这场会面。但是他也知道,迟早都得面对,所以才设法让凯西同意会见他们二人。
凯西说:“有一件很糟糕的事,我得告诉你。”
“什么事?不会真那么糟吧?”他心头一紧,等她开口。
“我又开始吸毒了,约翰尼。这些负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快受不了了。对不起。”她低下头,流露出悲伤的神情。
“什么毒?”
“我不想说。就是一种安非他明。我看过说明,知道我服用的剂量会导致精神失常。但我不在乎。”她喘着粗气,转过身去。他这才发现,她消瘦了许多。她的脸色憔悴,两眼无神。原来是这么回事。过量的安非他明会让身体吃不消,会将物质转变成能量。她的代谢早已变异,当她毒瘾再犯的时候,甲状腺就会假性亢进,身体的所有机能全都随之加速。
约翰尼对她说:“我很遗憾。”他一直担心她再犯毒瘾。但是真的再犯时,他竟然没有发现。要不是她自己说出来,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我觉得,”他说,“应该找个医生来看看。”他纳闷她的毒品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但是鉴于她那么多年的吸毒经验,这可能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个东西让人情绪很不稳定,”凯西说,“容易暴怒,或者突然大哭。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到时不要怪我。你要知道都是毒品惹的祸。”她努力想挤出一丝笑容。
他看在眼里,朝她走过去,一手搭在她肩膀上,说:“听着,等哈维和圣西尔来了,我觉得你最好接受他们的出价。”
“啊,”她点点头说,“好吧。”
“还有,”他说,“我希望你主动进医院就诊。”
“那工厂怎么办?”凯西苦涩地说。
“你最好离开一段时间,”他说,“摆脱阿基米德的所有重担。你需要好好休息,彻底地放松。不管是在身体还是精神上,你都已经极度疲劳了。如果你继续服用安非他明——”
“我迟早会崩溃。”凯西帮他接下去,“约翰尼,我不能把阿基米德卖给哈维和圣西尔。”
“为什么?”
“路易斯不希望我这样做。他——”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他说不行。”
约翰尼说:“但是你的健康,甚至你的生命安全——”
“你是指我的精神状况吧,约翰尼。”
“你的牺牲太大了,”他说,“让路易斯见鬼去吧。不要管什么阿基米德了。难道你现在就想把自己送进亡灵馆,进入中阴身?不值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笑了笑。这时,办公桌上亮起一道光,接着是一声嗡鸣。接待员说:“夏普太太,哈维先生和圣西尔先生到了。现在就让他们进去吗?”
“好的。”她说。
门开了,克劳德·圣西尔和菲尔·哈维快步走进来。“好啊,约翰尼。”圣西尔说。他看上去信心满满,旁边的哈维也一样,心情大好。
凯西说:“我把大部分谈判都交给约翰尼。”
他瞟了她一眼。难道她同意卖了? 他说:“你们有什么提议?你们打算用什么来交换特拉华州威廉敏娜的控股权呢?我想象不出这世上有任何和它等价的东西。”
“木卫三,”圣西尔说,“整颗星球,”他又补上一句,“货真价实。”
“哦,对,”约翰尼说,“苏联转给你的所有权。但是它经过国际法庭认证了吗?”
“是的,”圣西尔说,“完全有效。它的价值也是无法估算的。而且每年都在升值,基本一年翻一番。我的委托人会提供相关文件。这是个好交易,约翰尼。我们了解彼此。你应该知道我在给你交真底。”
也许的确是,约翰尼心想。从很多方面来说,这都是一个大方的出价。看来哈维并没有存心敲诈凯西。
“那我就代表夏普太太——”约翰尼正准备发言,凯西打断了他。
“不,”她急促而轻快地说道,“我不能卖。他亲口说了不能卖。”
约翰尼说:“但是你已经把谈判权交给我了,凯西。”
“既然如此,”她强硬地说,“我就收回谈判权。”
“如果你要我为你工作,为你好,”约翰尼说,“你就必须听从我的建议。我们已经反复讨论过,说好——”
这时,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你自己听他说吧,”凯西说着抓起话筒,递给约翰尼,“让他亲口告诉你。”
约翰尼接过话筒,放到耳边。“请问哪位?”他问道。然后,他听到那边有奇怪的嗡嗡声,就好像远距离之外,有什么东西正在刮擦一根长长的金属线。
“……务必掌握控股权。你的建议太荒谬了。她会振作起来的,她有这个能力。你们过度紧张;你感到害怕,不过是因为她生病了。名医可以治好她。去给她找个医生来,开始治疗。还要雇一名律师,确保她远离法律麻烦。还有,一定要确保她远离毒品。坚持……”约翰尼猛地拉开听筒,不想往下听。他挂上电话,浑身发抖。
“你听见他说的了,”凯西说,“不是吗?那就是路易斯。 ”
“的确。”约翰尼承认。
“他变强大了,”凯西说,“我们现在可以直接听到他说话。再也不用靠肯尼迪环形坑的什么望远镜了。我昨晚头一次清楚地听见他说话,就在我准备睡觉的时候。”
约翰尼对圣西尔和哈维说:“这样看来,我们只好重新考虑你们的提议。我们要对你们提供的未改良地产进行估价,你们肯定也需要对威廉敏娜进行审计。这些都需要时间。”他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在电话里听到路易斯·塞拉皮斯的声音让他过于震惊,一时无法平复。
他们和圣西尔还有哈维约好,当天晚些时候再见面。然后,约翰尼带凯西去吃早饭。她不情愿地承认,从昨晚到现在,她没吃一点东西。
“我真的不饿。”她说,一边毫无食欲地拨弄着盘子里的培根和鸡蛋,还有涂满果酱的吐司面包。
“就算那真的是路易斯·塞拉皮斯,”约翰尼说道,“难道你不觉得——”
“那就是他。不要说什么‘就算是’。你知道那就是他本人。他一直在变强,就在那儿。也许正通过太阳收集能量。”
“好吧,那就是路易斯。”他勉强同意,“即便如此,你还是要有主见,不要对他言听计从。”
“我和他利益一致,”凯西说,“就是要守住阿基米德。”
“他真的能给你提供帮助吗?他真的能雪中送炭吗?很明显,他根本就没把你吸毒当一回事。他只知道对我说教。”说着他愤愤不平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这对你对我,有什么用?”
“约翰尼,”她说,“我知道他一直在我们身边。我不需要电视,也不需要电话——我能感受 到他的存在。这大概是我的神秘特质,或者说,是我的宗教直觉。总之,我可以和他交流。”她呷了一口橙汁。
约翰尼却粗鲁地说:“你是指安非他明造成的幻觉吧。”
“我不想去医院,约翰尼。我不要住院。我是有病,但是病得没那么厉害。我能靠自己的意志战胜这一回合,因为有人和我同在,我的爷爷。还有——”她对他笑了笑,“我还有你。不管莎拉·贝尔怎么想。”
“不,”他轻声说,“你不会得到我的支持,凯西,除非你和哈维交易。除非你接受木卫三。”
“否则你就辞职?”
“对。”他回答说。
凯西顿了一会儿,说:“我爷爷说,那你就走吧。”她黑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释放出阵阵寒意。
“我不相信他会这么说。”
“那你自己和他说。”
“怎么说?”
凯西指了指餐厅一角的电视。“把电视打开,你自己听。”
约翰尼站起身来,说:“没这个必要了。我已经决定了。如果你改变主意,就去宾馆找我。”他离开餐桌,留她一个人坐在那儿。她会不会叫住我?他一边走一边留意。但是她却一声不吭。
不一会儿,他就走出餐厅,站在街边。她本来完全可以揭穿他的虚张声势。现在却假戏真做了。他真的退出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头脑晕乎乎的。但是他还是认为自己是对的。只是……该死,她为什么不听他的话呢?都是路易斯搞的鬼,他想。要不是那个老头,她肯定已经把控股权拿出来交换木卫三的地产了。也不能怪她,要怪就怪该死的路易斯·塞拉皮斯。他气得直冒火。
现在怎么办呢?他问自己。回纽约去?另谋出路?比如,去找阿方斯·加姆?如果他争气的话,说不定能从他那儿捞点好处。或者,是不是应该继续待在密歇根,等凯西改变主意呢?
她这是自毁前程,他想。不管塞拉皮斯对她说了什么。或者说,不管她认为他说了什么,都一样。
他拦下一辆的士,把酒店地址告诉司机。很快他就回到了安特勒酒店大厅,想想他早上正是从这里出发的。他回到冷冰冰的空房间,只想坐下来好好休息。他期望凯西能回心转意,打电话给他。现在他没有任何工作,真是无官一身轻。
谁知他刚到房门口,就听见里面的电话响了起来。
约翰尼握着钥匙站在门口,听见房间里的电话响个不停。他站在过道里,听着刺耳的铃声穿透房门。是凯西吗?他想。难道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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