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克利福德的姐姐爱玛·查泰莱小姐从中部到伦敦去做护士,心中暗自讥笑杰弗里男爵和他坚定的爱国心。身为继承人的长兄赫伯特干脆就公然嘲笑他父亲,尽管砍下来给战壕当支架的是他的树。而克利福德则只是不自然地笑笑。一切皆荒谬,没错。可是,如果这荒谬离自己太近,当自己也变得荒谬时,又会是什么情形呢?至少另一个阶级的人如康妮对有些东西还是严肃认真的,他们还是信点什么的。
他们拿军队、强制征兵、儿童糖和太妃糖短缺这些问题很当一回事。当然,在这些问题上,当局都犯了荒谬的错误。可克利福德却对此不怎么上心。他认为当局压根儿就荒谬,而不是因为太妃糖和军队的问题才荒唐。
当局感到荒唐了,可行为还是照样荒诞不经,一时间乱得天昏地暗,如“疯帽匠的茶会” [13] 。直到那边乱得不可收拾了 [14] ,劳合·乔治 [15] 才出来收拾残局。可他的做法竟荒唐得没了边儿,弄得那些信口开河的年轻人再也笑不出来了。
1916年,赫伯特·查泰莱战死,所以克利福德接替他成了继承人。这甚至也让他感到害怕。作为杰弗里男爵的儿子和祖宅拉格比府的后人,他感到责任重大,无法摆脱。但他同时也明白,在喧闹的外部世界人们看来,这也是荒谬的。现在他成了继承人,担起了拉格比府的责任,这还不够可怕吗?但这也很了不起,或者,只是纯属荒谬。
杰弗里男爵丝毫也不感到荒谬。他脸色苍白,神情紧张,憋足了劲儿固执地要拯救自己的国家,保住自己的地位,不管是劳合·乔治还是别的什么人当政。他是那么封闭,那么与真正的英格兰隔绝,那么无能为力,他甚至看好霍拉肖·博顿利 [16] 。他捍卫英格兰和劳合·乔治,就像他的祖先捍卫英格兰和圣乔治一样。他从来弄不清这个英格兰和乔治与那个英格兰和乔治有什么不同,所以才会砍伐自己的树木,捍卫劳合·乔治和英格兰,英格兰和劳合·乔治。
他还要克利福德娶妻生子。克利福德觉得父亲是个不可救药的过时人物。可他自己除了躲避荒谬的东西,逃避自己的地位给自己带来的荒谬,又比他父亲强多少呢?可最终无论自愿与否,他还是郑重其事地继承了爵位,入住拉格比府。
战争开始时的狂热劲儿消停了,破灭了。 [17] 死人太多,恐惧太甚。一个男人需要支持和安慰,需要在世界上有个安全的港湾停泊下来,需要一个妻子。
查泰莱家三姐弟很怪,虽然与外界关系不少,却在拉格比府里封闭地生活着。孤独感使他们之间更亲密。他们感到地位不稳,感到无力自卫,尽管他们有爵位和土地,或许也正因为有这些东西他们才自危。他们与生活其间的工业化的英国中部地区隔绝着,也同自己的阶级隔绝着。这是他们的父亲杰弗里男爵造成的,他生性多虑,固执己见,孤僻封闭。子女们嘲弄他,但也很理解他。
他们仨发誓要永远住在一起。可现在赫伯特死了,杰弗里男爵要求克利福德婚配。虽然杰弗里男爵嘴上很少提这事,他本来就少言寡语,可他那种沉默无声的坚持态度令克利福德难以反抗。
可爱玛坚决不同意!她年长克利福德十岁,觉得克利福德的婚事是对他们姐弟约定的抛弃和背叛。
但克利福德还是娶了康妮,同她共度蜜月。那是可怕的1917年,他们两个亲密无间,就像站在同一条船上沉浮与共。结婚时他还是个童男子,但他并不看重性这东西。除此之外,他和她十分亲密。康妮对这种超越了性和男人的“满足”的亲密颇感惊喜。克利福德就是和许多别的男人不同,他对性的“满足”并不在意。他们之间的亲昵要深刻得多,是人的亲情关系。性不过是心血来潮的事,或者说是次要的事:它是正在废退的人体器官笨拙地坚持进行的一个奇怪程序,是可有可无的。但康妮特别想生几个孩子,为的是加重自己的分量与大姑姐抗衡。
可1918年初克利福德瘫着回家来了,而康妮还没有孩子。杰弗里男爵为此抑郁而死。
【注释】
[1] 此处指第一次世界大战。
[2] 欧洲西部一地区,包括法国北部一地和比利时的一个省份。大战期间此地交战最激烈,是欧洲战场的象征。
[3] 也称准男爵,是低于男爵的一个爵位,但高于勋爵。它不属于由公、侯、伯、子、男五个爵位组成的贵族等级,男爵有资格进入上议院,但从男爵没有。1964年以后停止封授从男爵爵位,到1980年代,全英国还有一千多位从男爵。估计这个爵位以后将自行消失。习惯上男爵直呼其名,如克利福德·查泰莱称为克利福德男爵,而非查泰莱男爵。但男爵夫人则要以其夫姓相称,如康斯坦丝·查泰莱称为查泰莱夫人,而非康斯坦丝夫人。
[4] 此处指英国中部的诺丁汉一带,当初此地煤矿遍布,采矿技术落后,因此空气中烟雾缭绕。
[5] 伦敦高档商店集中的商业街。
[6] 形成于1848年的一个英国艺术流派,模仿拉斐尔之前的意大利绘画风格,强调细节和自然冲动。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的画家和建筑师,主要作品有壁画《西斯廷圣母》等。
[7] 创建于1884年的一个政治派别,主张用温和渐进的方式实现社会主义。
[8] 康斯坦丝的昵称。
[9] 伦敦的富人区。
[10] 伦敦西部的贵族居住区,区内有白金汉宫、议会大厦、首相官邸、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等。
[11] 指战争初期以阿斯奎斯为首相的政府。劳伦斯在《袋鼠》中指责阿斯奎斯的自由党政府涣散无能外加患得患失。
[12] 霍雷肖·赫伯特·基奇纳(1850——1916),英国陆军元帅。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曾以一幅著名的征兵招贴画而青史留名。招贴画上的口号是“你的国家需要你”,上方是他的头像和伸出的手指。1914年成为英国战争大臣。他使英国军队获得了空前的扩充。
[13] 见刘易斯·卡罗尔的童话《爱丽丝漫游仙境》第七章。
[14] 英国军队在法国和佛兰德伤亡惨重。
[15] 大卫·劳合·乔治(1863——1945),在战事紧张的1916年上台任英国首相。劳伦斯的作品里经常对他嘲讽有加,特别是在《袋鼠》中,称其上台是“英国的末日”。
[16] 霍拉肖·博顿利(1860——1933),英国下院自由党议员,煽动家。曾靠投机买卖大量赚钱,创办了《约翰牛》周刊(1906——1929)。劳伦斯在《袋鼠》中抨击他“大兴恐怖统治”,并指出在大战的关键时刻,英国人选择了博顿利,万众一声地为《约翰牛》欢呼,其选择是“低劣的”(这个词与博顿利的发音相同)。博顿利则于1928年和1929年在该杂志上猛烈抨击《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17] 英国人普遍对大战的爆发毫无准备,过分低估了大战的残酷性和毁灭性,许多人甚至认为战争在当年的圣诞节前就能结束,所以佛兰德战场上的惨重伤亡彻底击溃了人们对战争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