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小径分岔的花园 > 《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

《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2/2)

目录

如果没有《醉舟》或《古舟子咏》,会使我难以想象,但是如果没有《吉诃德》,我知道我完全能够想象(当然,我说的是我的个人能力,不是那些作品的历史反响)。《吉诃德》是一部偶发的书,《吉诃德》不是必然的。我能事先构思,能把它写出来,不犯同义反复的毛病。我十二三岁时就看过,也许是全文。后来我仔细地重读了某些我目前不打算涉猎的篇章。我还读过幕间短剧、喜剧、《伽拉苔亚》、《训诫小说》、殚精竭虑的《贝雪莱斯和西吉斯蒙达历险记》和《帕尔纳索斯游记》……我对《吉诃德》的一般印象由于遗忘和冷漠而简化了,很可能同看到一部根本没有写的书之前的模糊印象相仿。假定产生了那种印象(谁也无权禁止我),我的问题无疑要比塞万提斯面临的问题困难得多。我的讨人欢喜的前驱不拒绝借助于偶然因素,他那部不朽之作有点草率:信笔写来,随意杜撰。我负起神秘的责任,要逐字逐句地重写他的任性的作品。我的单人游戏受到两条截然相反的规律的支配。第一条允许我尝试形式或心理上的变体;第二条却迫使我囿于‘原文’而放弃变体,并且要以无可辩驳的方式证明放弃的合理……除了那些人为的障碍之外,还有一个先天的障碍。在十七世纪初期撰写《吉诃德》是合情合理的、必要的甚至不可避免的工作,在二十世纪初期撰写却几乎是不可能的。三百年不是白白过去的,这期间发生了许多十分复杂的事情。只要提其中的一件就够了:《吉诃德》本身。”

尽管有这三个障碍,梅纳尔支离破碎的《吉诃德》比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微妙。塞万提斯用他的国家贫困的乡村现实来对抗骑士小说,梅纳尔选择了勒班托和洛佩·德·维加时代的卡门的故乡作为“现实”。莫里斯·巴雷斯 [10] 和罗德里格斯·拉雷塔博士 [11] 作出同样选择时也会采用西班牙地方色彩。梅纳尔理所当然地加以避免。他的作品里没有吉卜赛风习,没有征服者、神秘主义者、菲利佩二世或者宗教裁判的火刑。他不采纳或者排斥地方色彩。那种藐视体现了历史小说的新观念。那种藐视固执地谴责了《萨朗波》 [12] 。

把各章抽出来单独研究一下,结果也是令人惊异的。举例说,我们不妨看看第一部的第三十八章,“堂吉诃德对于文武两行的奇论”。众所周知,堂吉诃德(正如克维多在《众生的时刻》的类似和以后的章节所说的一样)作出的裁决,不利于文人而有利于武夫。塞万提斯自己当过军人:他的裁决不说自明。然而皮埃尔·梅纳尔是和《文人无行》那部作品以及伯特兰·罗素同时代的人,他的堂吉诃德竟然重犯了那种模糊的诡辩的错误!巴舍利耶夫人从中看到了作者跟着主人公心理走的值得赞美和典型的例子;别人(眼光毫不敏锐)看到了《吉诃德》的抄袭;巴库尔男爵夫人看到了尼采的影响。在第三种解释(我认为是无可辩驳的)之后,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胆敢加上第四种解释,它非常适合皮埃尔·梅纳尔几乎圣洁的谦逊,梅纳尔有一种屈从或讽刺的习惯:发表同自己喜爱的想法完全相反的意见。(我们再次想起他在雅克·勒布尔的昙花一现的超现实主义刊物上发表的抨击保罗·瓦莱里的文章。)塞万提斯和梅纳尔的文字语言完全相同,然而后者丰富多彩的程度几乎是前者望尘莫及的。(诽谤他的人会说他含糊不清,但含糊不清也是丰富多彩的一种表现。)

把梅纳尔的《吉诃德》同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加以对照是大有启发的。举例说,后者写道(《堂吉诃德》,第一部第九章):

……历史所孕育的真理是时间的对手,事件的储存,过去的见证,现在的榜样和儆戒,未来的教训。

“外行作家”塞万提斯在十七世纪写的这段综述只是对历史的修辞的赞扬。与之相反,梅纳尔写的是:

……历史所孕育的真理是时间的对手,事件的储存,过去的见证,现在的榜样和儆戒,未来的教训。

孕育真理的历史,这种想法令人惊异。梅纳尔是和威廉·詹姆斯 [13] 同时代的人,他给历史下的定义不是对现实的探索而是现实的根源。对他说来,历史的真实不是已经发生的事情,而是我们认为已经发生的事情。结尾的句子——现在的榜样和儆戒,未来的教训 ——是明目张胆的实用主义。

风格的对比也十分鲜明。梅纳尔仿古的文风——他毕竟是外国人——有点矫揉造作。他的前驱则没有这种毛病,挥洒自如地运用他那一时代的流行的西班牙语。

任何智力活动最终都是有用的。一种哲学理论开头是对宇宙的可信的描述;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沦为哲学史的一章,甚至一节或者一个名称。在文学领域,那种最终趋于老朽的情况更为明显。梅纳尔对我说过,《吉诃德》最早是一部讨人喜欢的书,现在却成了表现爱国主义、语法权威和出版豪华版的口实。光荣是不能理解的东西,也许是最坏的东西。

这些虚无主义的验证并无新意,奇特的是皮埃尔·梅纳尔由此引出的决定。他决定抢在人类的所有艰辛化为乌有之前,着手进行一项极其复杂、事先就知道是无足轻重的工作。他殚精竭虑、焚膏继晷地用一种外语复制一部早已有之的书。草稿的数量越来越多;他顽强地修订,撕毁了成千上万张手稿。 [14] 他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的手稿,不让它们保存下来。我曾想查找,但是白费心机。

我曾想,在《吉诃德》的“最后稿”上理应看到涂改重写的字迹,应该看到我们的朋友的“未定稿”的痕迹——不管怎么模糊,至少能够辨认。遗憾的是,只有第二个皮埃尔·梅纳尔把第一个的工作彻底颠倒过来才能发掘出那些特洛伊的遗迹……

“思考、分析、发明(他给我的信中又说)不是违反常规的行为,而是智力的正常呼吸。颂扬那些功能的偶然成就,珍惜古人和他人的思想,以出乎意料的惊讶记录那位‘万能博士’的想法,就是承认我们的无力和不开化。所有的人都应能进行各种各样的思考,我认为将来一定会做到。”

梅纳尔(也许在无意之中)通过一种新的技巧——故意搞乱时代和作品归属的技巧——丰富了认真读书的基本艺术。这种无限运用的技巧要求我们翻阅《奥德赛》时,把它看成是后于《伊利亚特》的作品, [15] 翻阅亨利·巴舍利耶夫人的《半人马怪花园》一书时,把它看成是亨利·巴舍利耶夫人写的。这种技巧使得最平静的书籍充满惊奇。把《基督的模仿》 [16] 说成是路易–费迪南·塞利纳或者詹姆斯·乔伊斯的作品,岂不是那些微不足道的精神儆戒的充分更新吗?

一九三九年,尼姆

[1] john wilks(1614—1672),英国主教、自然哲学家。

[2] raon lll(1232—1315),西班牙神学家、哲学家,他所著的《大艺术》是经院哲学最早的著作之一。

[3] e boole(1815—1864),英国数学家。

[4] 《海滨墓园》是瓦莱里诗歌的代表作,是他最富有哲理、最充满抒情性的一部诗篇。亚历山大体诗,每行六音步、十二音节、抑扬格。

[5] gabriele d’annunzio(1863—1938),意大利作家,早期作品有唯美主义倾向,后接受尼采的哲学思想,讴歌肩负历史重任的“超人”,和墨索里尼有私交,曾任意大利科学院院长。

[6] 亨利·巴舍利耶夫人还列出克维多翻译的圣弗朗西斯科·德萨尔斯的《虔诚生活发凡》的直译本,皮埃尔·梅纳尔的藏书中并没有此书的踪迹。也许是我们的朋友开的玩笑,而她信以为真了。——原注

[7] 除此主要目的以外,我还想勾勒一下皮埃尔·梅纳尔的面貌。但是,据说巴库尔男爵夫人也在写,我怎敢同她的生花妙笔,或者同卡罗吕斯·乌尔卡德细致入微的描写媲美呢?——原注

[8] novalis(1772—1801),德国诗人,德国浪漫主义文学代表人物之一,他认为诗歌的题材和内容应是神秘、奇妙、童话般的东西。代表作有《夜颂》。

[9] alphonse daudet(1840—1897),法国小说家。达达兰是他在长篇小说《达拉斯贡城的达达兰》里塑造的一个自吹自擂的庸人的典型形象,小说以漫画手法讽刺资产阶级中某些人虚张声势的“英雄主义”。

[10] aurice barrès(1862—1923),法国小说家,作品如《法兰西的不朽精神》等有强烈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精神;在《格雷科或托莱多的秘密》中探讨了西班牙文化。

[11] enrie rodriguez rreta(1875—1961),阿根廷小说家,他写的《堂拉米罗的荣耀》以菲利佩二世时期的西班牙为背景。

[12] 法国作家福楼拜1862年发表的历史小说,以两千多年前迦太基的内战为背景。

[13] willia jas(1842—1910),美国心理学家、哲学家,实用主义创始人之一,著名小说家亨利·詹姆斯的哥哥。

[14] 我记得他的有方格的笔记本、黑笔的涂改、特殊的排版符号和蝇头小字。傍晚时分,他喜欢到尼姆郊外散步;往往带着他的笔记本,把它付之一炬。——原注

[15] 《奥德赛》和《伊利亚特》并称为古希腊两大史诗,相传为荷马所作。《奥德赛》以《伊利亚特》的故事为线索,写作时间应在《伊利亚特》之后。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