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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3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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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别的吗?”

史迈利不是第一次明显地感到,吉姆不是不知道,而是仍旧坚决地想忘掉一切。在黑暗中,吉姆·普莱多的呼吸突然急促重浊起来。他把手放在方向盘上,下巴靠在上面,茫然地看着已经结霜的挡风玻璃。

“他们在枪毙以前被逮到多久?”吉姆想要知道。

“恐怕比你久。”史迈利只好承认。

“天哪。”吉姆说。他从衣袖里抽出一块手帕,抹一抹脸上的汗水和不管是什么亮晶晶的东西。

“老总想要从斯蒂夫契克那里弄到的情报。”史迈利仍旧轻声地提示。

“他们再三讯问我的也是这个。”

“在沙拉特?”

吉姆摇摇头。“在那边。”他向山那边点点头,“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老总安排的。我无法说服他们这是我自己安排的。他们听了大笑。”

史迈利于是又耐心地等着吉姆继续说下去。

“斯蒂夫契克,”吉姆说,“老总始终惦记着一件事:斯蒂夫契克能够提供答案,斯蒂夫契克能够提供线索。我问他,‘什么线索?’他拿出他那个棕色装乐谱的袋子,抽出几张图表来,上面尽是他的批注。用蜡笔画的图表。他说,‘给你的资料。这是你要见的那个家伙。’斯蒂夫契克的一生逐年都有记载,他带我看了一遍。军校、奖章、老婆。‘他喜欢马,’他说,‘你过去也喜欢骑马,吉姆。这又是共同的地方,请记住。’我想:这倒挺好玩,坐在捷克某个地方,警犬在追踪我,却闲谈怎样训练纯种马。”他笑得有点奇怪,因此史迈利也笑了。

“用红蜡笔写的职务是斯蒂夫契克替苏联做的联络工作。绿笔写的是他的谍报工作。斯蒂夫契克什么都有份儿。捷克军方谍报部门第四号人物,首席武器专家,国内安全委员会书记,主席团的军事参议,捷克军事谍报系统的英美方面负责人。接着老总指到了六十年代中期这一段,斯蒂夫契克第二次在莫斯科任职,一半绿笔,一半红笔。老总说,表面上斯蒂夫契克是华沙公约联络委员会里的捷克中将,但这不过是个掩护。‘他和华沙公约联络委员会没有关系,他的真正工作是在莫斯科中心的英国处里。他的工作假名叫米宁,’他说,‘他的工作是代表捷克方面与中心配合工作。这可是个有价值的宝藏,’老总说,‘斯蒂夫契克要向我们出卖的是莫斯科中心打进圆场潜伏的地鼠名字。’”

史迈利想,这很可能只是两个字,这时他想起了麦克斯,突然又感到了担心。他知道,到最后,不过就是地鼠杰拉德的名字,黑暗中一声喊叫。

“‘有个烂苹果,吉姆,’老总说,‘把别的苹果也弄烂了。’”吉姆一口气说了下去。他的声音僵硬起来,他的态度也僵硬起来。“他不断地说着他用淘汰的办法,从头调查起,几乎已经得出了结论。他说,剩下了五个可能性。别问我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来的。他说,‘是高层的五个人之一。一只手的五根手指。’他给我喝了一杯酒,我们俩坐在那里,像两个小学生那样约好用什么暗号。我们用了《锅匠、裁缝》这首儿歌。我们坐在公寓房间里,一起想出这个暗号,喝老总请我们喝的那种便宜的塞浦路斯雪利酒。如果我无法脱身出来,如果我遇到斯蒂夫契克以后出了什么事,如果我不得不转入地下,哪怕我得到布拉格在大使馆门上用粉笔涂写,或者在电话中向布拉格常驻站长大声嚷嚷,我也得把那两个字传给他。锅匠,裁缝,士兵,水手。阿勒莱恩是锅匠,海顿是裁缝,布兰德是士兵,托比·伊斯特哈斯是穷人。我们不用水手,因为与士兵同韵。你是乞丐。”吉姆说。

“我现在还是吗?对于老总的这个想法,吉姆,你是怎么看的?总而言之,你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

“完全是胡说八道。”

“为什么?”

“就是胡说八道,”他用一种军人的固执口气重复说,“以为你们中间有一个是地鼠——这不是疯了吗?”

“但是你还是相信了?”

“没有!老天,老兄,你怎么——”

“为什么不相信?从理论上来说,我们一直认为这件事迟早是会发生的。我们总是互相警告:要提高警觉。我们把别的单位的人搞成我们的地鼠已经够多了:俄国人、波兰人、捷克人、法国人,甚至还有一个美国人。为什么英国人忽然成了例外呢?”

史迈利感到吉姆的敌意,便打开了车门,放一些冷空气进来。

“走一走怎么样?”他说,“可以走动走动的时候,没有必要窝在这里。”

不出史迈利所料,走动一下以后,吉姆说话又流利了。

他们是在高原的西端,只有几棵树耸立着,其余都砍倒在地了。有一张结了霜的长凳,他们没有坐下。没有风,星星很亮,吉姆继续说下去时,他们并肩走着,一会儿走近车子,一会儿又离开车子,总是吉姆跟着史迈利的步伐。有时他们停下步来,并肩站在那里,凝望下面的山谷。

吉姆首先谈到怎么去找麦克斯,采取了什么伪装手法,不让圆场别的人知道他的使命。他放消息说,他搞到了一条线索,可以找到苏联在斯德哥尔摩的一个破译员,他用以前用过的工作名字埃利斯订了去哥本哈根的机票。但实际上他却飞到巴黎,改用哈耶克护照,搭班机在星期六上午十点到布拉格机场。他轻而易举地通过了检查,在候机室弄清楚了火车时间以后,发现还有两个小时空当,就决定慢慢晃晃,看看在去布尔诺之前有没有人在他背后跟踪。那年秋天那里的气候很不好。地上已经积雪,天上还正在下雪。

吉姆说,在捷克,要察觉是否被跟踪一般不是问题。安全部门一点也不懂街头监视,大概是因为历届政府觉得没有必要畏畏缩缩的。吉姆说,他们往往到处布哨和停车,像艾尔·卡彭 34 一样,吉姆要找的果然给找到了:黑色的斯柯达汽车和三个戴软毡帽的壮汉。在寒风里,要发现他们稍微困难一些,因为车辆开得慢,行人走得快,人人都用围巾捂着鼻子。尽管如此,他在走到马萨里克车站,也就是他们现在所称的中央车站之前,一点也不担心。吉姆说,但是到了马萨里克车站,他从两个排在他前面买车票的女人身上得到了警告,这完全是靠直觉,而不是靠事实。

现在吉姆用职业特务平心静气的态度回顾了当时的情况。他在温契斯拉斯广场旁边一排有顶篷的商店门前走过时,有三个女人从他后面走到前面去了,其中中间一个女人推着一辆婴儿车。最靠外边的那个女人,提着一个红色的塑料皮包,最里面的那个女人牵着一条狗。十分钟以后,他迎面遇到了两个女人,手挽着手,都走得很急,他忽然想起,如果由托比·伊斯特哈斯来负责这项工作,这样的布置完全像是出于他的手笔。婴儿车提供迅速改装的行头,后边还有汽车停在那里,上面有短波无线电,万一第一组没成,另外有第二组支援。吉姆在马萨里克车站,看一眼排在他前面等着买票的两个女人,就知道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盯梢的人有一件行头是没有时间换掉,也不想换掉的,尤其是在这种寒带的气候中,那便是鞋子。吉姆观察这两个排队买票的女人穿的两双鞋子,马上认出了一双:毛里塑料的黑靴子,外面有拉链,棕色鞋底厚厚的,还带着一些积雪。那双靴子他在当天早上已经看到过一次了,那是在斯蒂尔瓦巷,不过穿那双鞋子的女人身上穿的是不同的衣服,推着婴儿车走过他身旁。从此以后,吉姆不再怀疑了。他已确知无疑,要是换了史迈利也会那样。

吉姆在车站书报摊上买了一份《红色权利报》,就上了去布尔诺的列车。若是他们要逮捕他,他们这时便可逮捕了。既然还不动手,他们的目标大概是支线,那就是说,他们想跟着吉姆去一网打尽他的联系人。不用再考虑别的,吉姆估计哈耶克的身份已经暴露,他一上飞机,他们就埋下了陷阱。但是吉姆说,只要他们不知道他已发现了他们,他仍抢先一步。史迈利这时感到仿佛又回到了占领下的德国,他自己在当外勤的时代,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仿佛每个陌生人都在双目炯炯地盯着自己。

吉姆应该搭下午一点八分的车,四点二十七分到布尔诺。那班车改时间了,于是他搭了一列专门为足球比赛开的慢车,几乎逢站必停,吉姆每次停车总能认出便衣来。质量不一。在乔森,那是他所见到过的最小车站,他下车去买香肠,不下于五个人,都是男人,挤在小小的车站上,双手插在口袋里,装出在互相聊天的样子,真是可笑之极。

“如果说监视有高明的,也有不高明的,差别就是有人伪装逼真,有人不逼真。”

在斯维塔维,有两男一女进了他的车厢,谈着球赛的事情。过了一会儿,吉姆也加入——他已经看过报上的战绩表。这是一场复赛,大家都迷之若狂。到布尔诺没有再发生什么事,因此他下了车就到热闹的地方逛逛街,他们在那些地方只好紧紧地跟着他,生怕跟丢了。

他想让他们放松警戒,让他们知道他一点也不起疑。他现在知道他已成了他们逮大鱼——托比肯定会这么说的——的对象。他们步行的有七个。汽车老换,他就记不清有多少了。指挥的是一辆邋里邋遢的绿色货车,由一个壮汉驾驶。车顶上有个环形天线,车背后有颗用粉笔潦草画上的白星,位置很高,孩子都够不着。他认了出来,汽车辨识的标志是车子前窗里放着一个女用手提包,并拉下遮阳板。他猜想还有其他标志,但是他有这两个已经足够了。他从托比传授给他的经验中知道,这样的规模恐怕动员了上百人,如果对象逃跑就尾大不掉。托比因此不喜欢这样的做法。

布尔诺大广场里有一家商店货色齐全。在捷克买东西很乏味,每家国有企业都只有几个零售店,但这个地方却刚开张,规模很大。他买了儿童玩具、一条围巾、一些香烟,又试了皮鞋。他估计监视他的人仍在等待他的秘密联络人。他偷了一顶皮帽和一件白色的塑料雨衣,还偷了一个手提袋放这些东西。他在男性用品部溜达了很久,知道第一对那两个女人仍在跟着他,但又不愿走得太近。他猜想她们已经发出信号,要男的来接手,因此在那里等着。于是他进了男厕所立即行动起来。他把白色的雨衣罩在大衣外面,把手提袋塞进口袋,戴上了皮帽。他把别的东西都扔了,像发疯似的从消防梯跑下来,撞开了一扇太平门,到了一条小巷里,又拐到另外一条单行道的小巷,把白色雨衣塞进手提袋,又走进另外一家正要关门的商店,买了一件黑色的雨衣穿上,混在别的顾客中间走出来,挤上一辆很拥挤的电车,一直到倒数第二站才下车,走了一个小时,才准时在约好的第二个地方跟麦克斯相会。

这时他叙述了和麦克斯的对话,他说,他们几乎要吵了起来。

史迈利问道:“你从来没有想到过洗手不干吗?”

“没有。从来没有想到。”吉姆不快地说,嗓门提高了一些。

“但是,你从一开始就认为这是胡来?”史迈利的声音里只有尊重的意思。一点也没有想表示自己高明,只是想弄清楚真相,在夜空下弄得一清二楚。“你继续向前走。你已经看到了背后有人跟踪,你认为这次任务是荒谬可笑的,但是你仍旧走下去,越来越深入丛林里。”

“是的。”

“有没有可能,你对这次任务改变了想法?是不是好奇心吸引着你?比如你一心想知道地鼠是谁?吉姆,我这只是胡乱猜测。”

“那有什么不同?事已如此,我的动机有什么关系?”

半边月亮已经从云后露出,似乎很近。吉姆坐在长凳上。长凳嵌在石子堆里,他一边说话,一边捡起一颗石子,往身后的蕨丛丢去。史迈利坐在他身旁,眼光直盯着吉姆,不看别处。有一次,为了作伴,他也喝了一大口伏特加,不由地想起了塔尔和伊琳娜在香港山顶上喝酒。他想,这大概是干这一行的习惯,眼下有个景色,我们说话容易一些。

吉姆说,隔着菲亚特汽车的车窗,交换了约好的暗号,没有出什么岔子。开车的人是一个全身都是肌肉的僵硬的捷克马扎尔人,留着两撇爱德华王式的胡子,一嘴大蒜臭。吉姆不喜欢他,不过他原来也没有想到要喜欢他。汽车后座的两道门都锁上了,为了他该坐在哪里,两人争了几句。那个马扎尔人说,吉姆坐在后座不安全,也不民主。吉姆骂他见鬼去,他问吉姆有没有带枪,吉姆说没有,这不是真话,不过要是马扎尔人不相信他的话,也不敢说出来。他又问吉姆有没有带给将军的指示?吉姆说,他什么也没有带。他只带着耳朵来听的。

吉姆说,他感到有点不放心。他们开了车,那个马扎尔人把情况作了交代。他们到猎场小屋时,那边不会有灯光,也不会有人住在那里的样子。将军在里面。要是有人在的样子,像是有自行车、汽车、灯光、狗,就说明小屋里有人,那么由那个马扎尔人先进去,吉姆等在汽车里,否则就由吉姆单独进去,马扎尔人则在外面等。清楚了没有?

吉姆问,为什么他们两人不一块儿进去?马扎尔人说,因为将军不要他们两人一块儿进去。

根据吉姆的表,他们的车开了半个小时,朝东北方向,平均速度是一小时三十公里。路很曲折、陡峭,两边都有树。天上没有月亮,他看不到什么景色,除了偶尔在天际出现的森林和山顶。他注意到雪是从北方飘过来的,这一点以后很有用处。路上很干净,但有重型卡车的轮印。他们开车时没有开灯。马扎尔人开始说下流的笑话,吉姆认为他是要掩饰自己的紧张。大蒜臭味很难闻。他似乎不停地嚼。他忽然熄火。他们是在走下坡路,但速度比刚才慢。他们还没有完全停下车来,那个马扎尔人就伸手拉刹车,吉姆敲了他的脑袋,他的脑袋撞在窗柱上。吉姆拿过枪来。他们当时是在一条支路的路口上。支路三十码外就是一间低矮的木屋。没有人在的样子。

吉姆命令马扎尔人照他说的做。他要他戴上吉姆的皮帽,穿上吉姆的大衣,代替吉姆走过去。他要他慢慢地走过去,双手放在背后,走在小路的中央。他要是不照吩咐去做,吉姆就开枪打他。他到了小屋那里,进去告诉将军,然后再慢慢走回来告诉吉姆一切顺利,将军准备见他,或者不见他。吉姆这样做是采取基本的戒备措施。

马扎尔人对此似乎并不高兴,但他没有太多的选择余地。在他下车之前,吉姆叫他把车头掉转方向,面对小路。吉姆向他说明,如果捣什么鬼,他就开亮车灯,开枪打他,不是一枪,而是好几枪,而且也不是打在腿上。马扎尔人就开始走过去。他走到小屋,整个地区突然被探照灯照得大亮了,把小屋、车道、周围一大片都照亮。接着好几件事情一齐发生。吉姆并没有全都看到,因为他忙着把汽车转向。他看见四个人从树上跳下来,吉姆依稀看到其中一个打昏了马扎尔人。这时有人开了枪,但那四人不加理会,他们往后退身,让人拍照。枪似乎是朝探照灯后的晴空打的。整个场面十分戏剧化。放了照明弹、信号弹,甚至曳光弹,吉姆开着菲亚特汽车急驰逃跑时,他觉得好像是一场夜间军事演习达到了高潮。他几乎脱了身——他真的觉得已经脱了身——但是右边森林中有人在近处开了机关枪。第一发子弹打掉一个后轮,车子翻了,掉到了左边沟里,他看到车轮从车头盖上飞出去。沟大概有十尺深,但是积雪软软的,他没有受伤。车身没有着火,他就躲在后面等,脸朝着公路的对面,想开枪打那机关枪手。第二发子弹是从他身后来的,把他震得贴在车身上。森林里大概尽是军队。他知道自己中了两枪。两枪都打在他的右肩上,他躺在那里一边观察着这场演习,一边不由地觉得奇怪,他的胳膊居然没有被打掉。警笛响了两三下。一辆救护车开了过来,但是枪声仍旧不断,足够让这里的野兽吃惊好几年了。那辆救护车令他想起了好莱坞那种老式消防车,方方正正的。军事演习一本正经地在进行,但是那些急救人员却毫不在意地站在那里向他呆看着。他听到又有一辆汽车开来,听到说话声,又拍了几张照片,这次没有弄错对象,但是这时他已慢慢失去知觉。有人在下命令,但是他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因为用的是俄语。他们把他扔在担架上,这时灯光灭了,他惟一的念头是回伦敦去。他以为自己是在圣詹姆斯的公寓里,身边是彩色图表和一张张笔记,他坐在小沙发里,向老总解释,他们两人到了老年以后会成为干他们这一行史上最大的笨蛋。他的惟一安慰是,他们打昏了马扎尔人,但是现在回顾起来,吉姆恨不得折断他的脖子,这是很容易做到的,而且一点也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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