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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3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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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吉姆这样的人谈一谈中枪以后的痛楚,他肯定是会要求饶了他的。但在史迈利看来,这样的硬汉确实令人敬畏,尤其是因为他似乎若无其事。他自己的解释是,他说的经历缺了这一段是因为他昏过去了。他模模糊糊地觉得救护车一直往北开。他是从他们开门让医生进来时,从树上看出来的:他往后看到的部分积雪最深。路面很好,他猜想是行驶在往赫拉德兹去的公路上。医生替他注射了一针。他醒过来时已在监狱医院里,高高的窗户上钉有铁条,有三个人监视着他。他动了手术以后,醒过来时又换了一个牢房,一扇窗户也没有。他记得第一次讯问大概是在这个地方进行的,那是他们把他的伤口缝起来七十二小时以后,不过这时他已记不清什么时间了,他们早已拿走了他的手表。

他们不断地给他挪地方。不是挪房间,就是挪监狱。挪房间要看是干什么,挪监狱要看是谁讯问他。有时候只是为了不让他睡觉,夜里要他在监狱走道里走来走去。也曾经用卡车载他换地方,有一次还用捷克运输机,不过那次飞行时把他绑了起来,蒙了面罩,飞机一开,他就昏了过去。除此以外,他对于历次讯问都分不清楚,就是想弄清楚也没有用,一想反而更糊涂了。他仍记得最清楚的是,他等待第一次讯问开始时自己拟好的应付计划。他知道不可能保持缄默,为了让自己神经不至于错乱,或者为了活命,答话是免不了的,因此要使他们相信,他已经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们。他躺在医院里的时候就想好了几条防线,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一道道退守,最后造成全面崩溃的印象。他想他的第一道防线,而且也是最可以轻易放弃的防线,是作证计划的简单轮廓。谁也不知道他是栽进来的,还是被出卖了。但不管怎么样,有一点是肯定的:捷克人对斯蒂夫契克的情况比吉姆了解得多。因此他第一步要退让的是斯蒂夫契克,反正他们已经知道了,但是他要他们花力气。他先要否认一切,坚持原来掩护的身份。抵抗一阵以后,他就承认是英国间谍,工作姓名叫埃利斯,这样如果他们公布的话,圆场至少能知道他还活着,仍在想办法。他毫不怀疑,陷阱布置得这么费工夫,而且还拍了照,一定要掀起一场吵吵闹闹。在这以后,根据他与老总商量好的,他要坚持这事是他个人搞的,未经上级同意,目的是想立功。他要把圆场里面有间谍的想法埋葬起来,埋得越深越好。

“没有地鼠,”吉姆凝视着昆托克山黑黑的山影说,“没有和老总见面,没有圣詹姆斯的公寓。”

“没有锅匠、裁缝。”

他的第二道防线是麦克斯。他想先否认带了一个跑腿的来。后来再说他带了一个来,但不知道他的名字。由于大家都喜欢有个名字,他再给他们一个:先是给个错的,然后给个对的。到那个时候,麦克斯一定已经脱了身,或者转入地下,或者被逮住了。

接着在吉姆想像里出现的是一系列不那么守得牢的阵地:最近剥头皮组的活动、圆场的传说,只要能使讯问他的人以为他已经垮了,什么都谈,他所了解的也就是这些了,他们已攻破了最后一道战壕。他要搜索枯肠,想起剥头皮组以前的一些活动,如有必要,还把最近转向的和被“勒索”的一两个苏联官员或附庸国官员的姓名告诉他们,还有在过去曾经做过一缸子买卖的人,由于他们没有叛逃,因此很有可能是“勒索”的对象或者是做第二次买卖的对象。凡是他能想到的肉骨头,他都扔给他们,如有必要,甚至把布里克斯顿的整个“马厩”都卖给他们。这都是为了要掩护吉姆自己认为是最重要的情报,因为他们一定是认为他拥有这个情报的:阿格拉瓦特谍报网和柏拉图谍报网在捷克方面的人员姓名。

“兰德克朗,克里格罗娃,比罗娃,普里比尔夫妇。”吉姆说。

为什么他选择的姓名次序也是一样的?史迈利心里纳闷。

这两个谍报网,吉姆早已不负什么责任了。多年以前,还在他负责布里克斯顿以前,他帮助成立了这两个谍报网,有些人当初还是他吸收来的。在这以后,他们在布兰德和海顿手中几经波折,这是他所不知道的。但是他肯定知道,他仍掌握一些他们的情况,说了出去足以让他们丧命。他最担心的是老总,或者是比尔或潘西,或者不论是哪一个当时有最后决定权的人,过于贪得无厌,或者是行动过于缓慢,等到吉姆在他无法想像的严刑逼供之下,除了完全招供以外别无其他选择的时候,没有及时撤出这两个间谍网的人。

“结果这只是个笑话,”吉姆一点也没有笑意地说,“他们对这些人根本不在乎。他们向我问了十几个关于阿格拉瓦特的问题以后,就失去了兴趣。他们很清楚地知道,作证计划不是我个人想出来的,他们也完全知道老总在维也纳为斯蒂夫契克买护照的事。他们就是在我想关门的地方开始的:圣詹姆斯公寓的指示。他们没有问我关于跑腿的事,他们对谁开汽车送我去与马扎尔人碰面不发生兴趣。他们要谈的只是老总的烂苹果一说。”

一个词,史迈利又想,很可能只是一个词。他问道:“他们真的知道圣詹姆斯这个地址吗?”

“他们连那蹩脚雪利酒的牌子都知道,老兄。”

“还有图表?”史迈利马上问,“装乐谱用的袋子?”

“不。”他又说,“原先并不知道。”

斯蒂德·阿斯普莱曾说要从里面往外推敲。史迈利想,他们知道,是因为地鼠杰拉德告诉了他们。地鼠所以知道,是因为管理组从老麦克法迪安那里打听出来的。圆场进行了事后分析:卡拉坐享其成,把结果用来对付吉姆。

“现在我想你大概开始相信老总是对的:的确有一只地鼠。”史迈利说。

吉姆和史迈利倚靠在一道木栏门上。他们脚下地势倾斜,下面是一片蕨丛和田野。还有一个村子、海湾和月光下细细的一道海面。

“他们开门见山。‘为什么老总要单干?他想得到什么?’我说:‘他想东山再起。’他们于是笑道:‘靠布尔诺一带军事部署这样鸡毛蒜皮的情报?那连给他在俱乐部吃顿饭的钱都不够。’我说:‘也许他已无法控制了。’如果他控制不住,那么是谁在踩他的手指?我说是阿勒莱恩,这就引起了交头接耳的嗡嗡声。阿勒莱恩和老总都抢着要拿出谍报来。我说,但是在布里克斯顿,我们听到的只是传说。‘有什么谍报阿勒莱恩能够拿出来,而老总拿不出来呢?’‘我不知道。’‘但是你刚才说阿勒莱恩和老总抢着要拿出谍报来。’‘这是传说,我不知道。’又回到了牢房。”

吉姆说,这时他已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他不是蒙着面罩生活在黑暗里,就是在牢房刺目的灯光下。没有昼夜,为了要使你搞不清昼夜,他们一天到晚闹声不断。

他解释说,他们是按照生产装配线的方式对他审讯的:不让他睡觉,连续讯问,搞得你晕头转向,外加拷打,一直到他觉得讯问成了精神恍惚和完全崩溃之间的一场缓慢的赛跑。当然,他希望是精神恍惚,但这不是由你自己做主的事,因为他们有办法把你拉回来的。不少拷打手段是用电击的。

“这样我们又重新开始,另起炉灶。‘斯蒂夫契克是个重要的将领。如果他要求派一个英国资深人员来,他当然认为对方对他生涯各方面情况都十分了解。而你却对我们说,你不了解情况?’‘我说我是从老总那里听来的。’‘你在圆场看过斯蒂夫契克的档案吗?’‘没有。’‘老总呢?’‘我不知道。’‘老总从斯蒂夫契克第二次在莫斯科工作得出什么结论?老总有没有跟你谈到斯蒂夫契克在华沙公约联络委员会的任务?’‘没有。’他们坚持这个问题不放,我则坚持我的回答,因为在我回答了几次没有以后,他们有点火了。他们似乎失去了耐心。我昏过去以后,他们用水把我浇醒,继续再问。”

吉姆说,又挪了地方。他的话有些颠三倒四起来。牢房、走道、汽车……机场、要人待遇、上飞机前遭到一场毒打……飞机上打瞌睡,遭到惩罚:“又在一个牢房中醒了过来,房间小一些,墙上没有油漆。有时,我想大概身在俄国。我根据天上的星星判断我们飞到了东方。有时我仿佛感到身在沙拉特,又在接受对付审讯的训练。”

他们有两天没有来找他。脑袋迟钝发胀。他的耳朵里总是响着森林中的枪声,眼前总是看到那场假演习的情景,最后那场审讯在他的记忆中像场马拉松长跑一样,他一进去就已经感到心力交瘁,这对他很不利。

“多半也是由于身体的原因。”他解释道,精神很疲累。

“我们要不要歇一会儿?”史迈利说,但是吉姆正说到重要关头,无法停下来,何况他要不要什么,无关紧要。

吉姆说,这一场讯问时间很长。在中间他一度谈到了老总的笔记和图表,还有蜡笔。他们狠狠地揍他,他记得在场的全是男人,坐在屋子那一头,看上去像是一堆去死的医科学生,在窃窃私议。他把蜡笔告诉他们只是为了不要冷场,让他们住手听他说,他们听他说了,可是没有住手。

“他们一听说蜡笔,就问各种颜色是什么意思。‘蓝色指什么?’‘老总没有蓝色蜡笔。’‘红色指什么?红色代表什么?把图表上的红色给我们举个例子。红色指什么?红色指什么?红色指什么?’接着大家都撤出去了,只留下两个警卫,一个冷冰冰的小个子,腰板挺直,像是个头头的样子。他们把我带到桌边,这个小个子坐在我身边,双手交叉在胸前。他的前面放着两支蜡笔,一支红,一支绿,还有一张斯蒂夫契克履历的图表。”

其实,并不是吉姆垮了,而是他想不出什么招数来了。他编不出别的故事来了。他深深埋藏的事实都一个劲儿地提醒他要说出来。

“于是你把烂苹果告诉了他。”史迈利提示道,“你也把锅匠、裁缝告诉了他。”

是的,吉姆承认他招了。他告诉对方,老总认为斯蒂夫契克能够指出圆场里的地鼠是谁。他也告诉他,他们用的锅匠、裁缝的暗号,每个暗号代表谁,逐一地说了名字。

“他的反应怎么样?”

“想了一会儿,给我一支烟。我不喜欢那破烟。”

“为什么?”

“美国烟的味道。骆驼牌,那一类的烟。”

“他自己抽了吗?”

吉姆点一点头。“烟瘾大极了。”他说。

在这以后,吉姆说,时间又过得很快。他被带到一个营区里,他估计是在城外,他住在一个院子里,外面围着两道铁丝网。由一个警卫搀着,他不久就能走路了,有一天甚至到森林中去走了一遭。营区很大,他自己的那个院子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夜里他可以看到东面城市的红光。警卫都穿蓝色工作服,都不说话,所以他不知道究竟是在捷克,还是俄国,但他敢打赌是在俄国,因为外科医生来检查他的背时,通过一个俄语翻译表示对原来医生的手术不满。讯问时断时续,但已没有敌意。他们另外派了人,但和原来十一个人相比,从容不迫多了。一天夜里他被带到一个军用机场,由一架皇家空军战斗机载到了因弗内斯,又改乘一架小飞机到埃尔斯屈里,然后坐汽车到沙拉特,都是夜间旅行。

吉姆这时已匆匆结束了他的叙述。他正要谈到他在训练所的经历,史迈利却问他:“那个头头,那个冷冰冰的小个子,你后来没有再见到他?”

吉姆承认后来又见到过一次,那是他回来之前不久。

“为什么?”

“闲聊,”声音大得多了,“谈些圆场人物的琐事。”

“哪些人物?”

吉姆回避这个问题。他说,谈些在上层的是哪些人物,在下层的是哪些人物,谁可能继承老总。“‘我怎么知道?’我说,‘那些警卫比布里克斯顿还要消息灵通。’”

“那么确切地说,这些闲谈中谈到谁最多?”

吉姆愠愠地说,主要是罗埃·布兰德。布兰德的左倾观点怎么能与圆场的工作协调呢?吉姆说,他没有什么左倾观点,因此不会有协调的问题。布兰德在伊斯特哈斯和阿勒莱恩的心目中的地位怎么样?布兰德对海顿的油画有什么看法?罗埃喝多少酒,如果海顿不支持他,结果会如何?对于这些问题,吉姆的回答都很含糊。

“还提到谁?”

“伊斯特哈斯,”吉姆仍用不高兴的口气回答,“那个王八蛋要知道怎么会有人信任一个匈牙利人。”

史迈利的下一个问题,甚至在他自己看来也似乎使得整个黑魆魆的山谷寂然无声。

“关于我也说了些什么吗?”他又说一遍,“对我他说了什么?”

“给我看一只打火机。说这是你的。安恩的礼物。上面刻着‘爱你的安恩’,还有她的签名。”

“他提过他怎么得到的吗?他怎么说,吉姆?说吧,我不会因为一个俄国无赖耻笑我就不高兴的。”

吉姆的回答像军队的命令一样干脆。“他说,在与比尔·海顿发生关系以后,她可能想改换上面的题词。”他突然向汽车走去。“我告诉他,”他生气地叫道,“我当着那小老头儿的皱皮脸告诉他。你不能根据那样的事情来判断比尔的为人。艺术家的道德标准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们的看法跟我们不同。他们的感情我们无法体会。那个小王八蛋听了只是大笑。他说,‘不知道他的画有那么好。’我告诉他,乔治,‘滚你妈的。滚你妈的。要是你们有一个像比尔·海顿那样的人,你们才算有资格说呢。’我对他说:‘真是天晓得,’我说,‘你们这算是什么呀?是个情报机关,还是他妈的救世军?’”

“说得好。”史迈利终于说,好像是在评论别处的一场辩论似的,“那个人你以前没有见过吗?”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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