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28(2/2)
“因此我想:小心点儿,杰里,那是当兵的人剃的头发。对不对?”
“对。”史迈利附和他说,心里想,在有些方面,杰里自己也是“猫头鹰”。
原来那小伙子是斯坦的侄子,因为能说英语,感到很得意:“你不知道有人因为能表现自己的外语本领,什么都会告诉你。”他正在休假中,爱上了那个小姐,假期还有八天,人人都是他的好朋友,包括杰里在内。应该说,特别是杰里,因为杰里会付酒钱。
“我们大家都挤着坐在角落里一张大桌子边,有大学生,有漂亮的小姐,什么人都有。老斯坦也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有个小伙子修好了一台录音机。大家都很自在,又是喝酒,又是喧闹。”
杰里解释道,这喧闹声特别重要,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和那个小伙子搭讪,而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那小伙子坐在杰里旁边,从一开始就对他有好感。他的一只胳膊搂着他的小姐,一只胳膊搭在杰里肩上。
“他那种小伙子碰到你身上是不会叫你起鸡皮疙瘩的。我一般不喜欢被别人碰。希腊人喜欢那样。我最恨那样。”
史迈利笑着说他也最恨那样。
“说来奇怪,那小姐有点像安恩,”杰里回想道,“狡黠,懂得我的意思吗?像嘉宝 33 一样的眼睛,很性感。”因此就在大家唱歌、喝酒、玩着接吻游戏的时候,那个小伙子问杰里想不想知道关于吉姆·埃利斯的事件真相。
“我假装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杰里向史迈利解释,“‘很想知道,’我说,‘吉姆·埃利斯是谁呀?’那个小伙子看我一眼,好像我是个傻瓜似的,他说,‘一个英国间谍。’你瞧,谁也没有听到我们说话,大家都在叫啊,喊啊,唱那些快活的歌儿。他的小姐倚在他的怀中,头倚在他的肩上,但是她已半醉了,有些迷迷糊糊的,因此他就一个劲儿地和我说话,因为自己能说英语很得意,你懂吗?”
“我懂。”史迈利说。
“‘英国间谍,’他对着我的耳朵直嚷,‘战时和捷克游击队一起打过仗。到捷克来自称哈耶克,被俄国秘密警察开枪打中了。’我耸一耸肩说,‘我这是第一次听到,老兄。’不能操之过急,你懂吗?什么时候都不能操之过急,不然会把他们吓跑的。”
“你说得一点也不错。”史迈利衷心地表示同意,接着就耐心地招架有关安恩的一些问题,以及爱一个人、真心地一辈子爱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滋味的问题。
据杰里·威斯特贝说,那个小伙子告诉他:“我是征兵入伍的。我要是不入伍,就不能上大学。”十月间,他在布尔诺附近的森林进行基本训练演习。那边森林一直有许多部队驻扎在那里,一到夏天有时整整一个月不对民众开放。单调乏味的步兵操练原来规定要举行两个星期,但是到了第三天就无缘无故取消了,部队奉令开拔回城。命令就是:马上收拾回到营区。整个森林要在天黑以前撤空。
“马上各种谣言就纷纷传开了。”杰里接着说,“有人说,季斯诺夫的弹道研究站被炸了。也有人说,训练营的新兵发生叛变,开枪射杀俄国兵。布拉格又发生暴动,俄国人接管了政府,德国人打了进来,天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当兵的都是那样的。不论在哪里,当兵的都是一样。谣言传来传去,没有个完。”
谈到当兵的,杰里·威斯特贝又不免问起在军中认识的一些朋友,也是史迈利有泛泛之交但后来淡忘了的一些人。最后他们又言归正传。
“他们就背起背包,爬上卡车,只等开动了。刚走了半里路,忽然车队又停住了,命令他们开到路边,卡车都得倒退回到树林里,结果陷在泥里,掉在沟里,一片混乱。”
据威斯特贝说,原来是俄国人来了。他们从布尔诺的方向开来,急急忙忙说着,凡是捷克的东西都得撤走,否则一切后果由你们自己负责的话。
“先是有一队摩托车疾驰而来,挥舞着手电筒,开车的人向他们大声嚷嚷。接着来了一辆参谋车,上面坐着穿便服的人,那个小伙子估计一共有六个人。后面是两辆卡车的特别部队,个个都全副武装,脸上涂着迷彩,杀气腾腾的。最后一辆卡车装的都是追捕的警犬。看上去完全是一副要上阵作战的样子。我没有让你厌烦吧,老兄?”
威斯特贝用一块手帕擦一擦脸上的汗,眨着眼睛,好像刚刚苏醒过来的样子。他的绸衬衫也被汗湿透了,像刚洗过淋浴一样。史迈利不喜欢吃咖喱,因此又要了两罐啤酒,把咖喱味冲掉。
“故事的第一部分就是:捷克军队撤了出去,俄国军队开了进来。明白了吗?”
史迈利说,明白了,他心里想,他早就预料到这一着了。
但是那小伙子回到布尔诺以后,很快就听说他的部队在这件事中所分配到的任务还没有完成。除了他们以外,又来了一个车队。第二天晚上,两个车队就在乡下来来回回地转了十来个小时,没有一个明显的目的地。他们向西开到特热比奇,停了下来等待通讯队向总部通报,过了很久才又折向东南,开到奥地利边境上的兹诺伊莫,一边开车,一边收发电报,像疯了一样。谁也不知道走这条路线是奉了谁的命令,谁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有一次他们还奉命上刺刀,又有一次下车扎营,接着又背起背包重新出发。一路上还碰到其他部队,在布雷拉夫铁路调车场,有坦克在围着转,有一次还有一对自动推进的大炮架在事先铺好的轨道上。不管到什么地方,情况都是一样的:一片混乱,莫名其妙。有的老兵说,谁叫你是捷克人?这是俄国人给你的惩罚。回到布尔诺以后,那小伙子听到了一个不同的解释。说是俄国人在追捕一个叫哈耶克的英国间谍。他在侦察研究站的时候想绑架一个将军,被俄国人开枪打中了。
“你瞧,因此那个小伙子问,”杰里说,“那个小伙子问他的班长:‘既然哈耶克已经中了弹,咱们为什么还要在乡下乱转,闹得天翻地覆?’班长对他说:‘因为咱们是军队。’全世界的班长都是一样的。你说什么?”
史迈利不动声色地说:“我们刚才说的事情发生在两个晚上,杰里。俄国人开到森林里是哪个晚上?”
杰里·威斯特贝迷惑不解地皱起眉头。“那个小伙子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件事,你知道吗,乔治?他在斯坦的酒馆里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件事。谣言传说的究竟是什么?俄国人是星期五开进去的。他们到星期六才开枪打哈耶克。因此头脑机灵的人就说:你瞧,俄国人早在等哈耶克自投罗网了。知道他会来的。事先知道,预先埋伏。真是不好。对我们的名誉不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对老总不好,对我们全都不好。来,喝酒?”
“喝酒。”史迈利说,喝了一口啤酒。
“托比也是这么想。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只是反应不一样。”
“于是你告诉了托比,”史迈利把一大盘开心果递给杰里,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反正要去见他,向他报告你已经在布达佩斯替他交货了,于是你把哈耶克的事也告诉了他。”
杰里说,情况正是这样。令他不安的就是这件事,他感到古怪,因此他写信给乔治。“老托比说,这是胡说八道。一下子摆起架子来,很不客气。开头很热情,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干得好。回去了以后,第二天早上却责备我。说要开紧急会议,却开着车子带我在公园外面兜圈子,大惊小怪,闹得不可开交。说我酒喝多了,糊涂得分不清事实和胡思乱想。这些话真使我有点生气。”
“我想你一定奇怪他还跟谁说过。”史迈利同情地说,“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他问道,不过一点也不紧迫,好像只是为了要把事情弄清楚而已。
“说这很可能是捏造出来骗我的。那个小伙子是有意来煽动我的。分化离间,让圆场怀疑自己人。怪我散布谣言。乔治,我就对他说:‘托比,老兄,我只是向你报告,老兄。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昨天你还说我好得不得了。用不着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骂送信的。如果你觉得这个情报不对,那是你的事。’不想再听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真没有道理。那样的人。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他平时不是那样的,明白我的意思吗?”
杰里举起左手摸摸头,好像一个小学生假装在想一件事似的。“‘好吧,’我说,‘别提啦。我替我的报纸写好稿了。俄国人先到那里,这就不写。写别的。森林伏击,诸如此类的废话。’我对他说:‘如果圆场不喜欢这资料,给报纸倒不错。’他一听又火了。第二天有只猫头鹰打电话给老板。别让那个讨厌鬼威斯特贝碰埃利斯的消息。叫他注意d号通知:正式警告。‘如有人再提吉姆·埃利斯,即哈耶克事件,即有损国家利益,一概予以退职。’所以又回来写女子乒乓球赛的消息了。干杯。”
“但是那时你已写信给我了。”史迈利提醒他。
杰里·威斯特贝涨红了脸。“对不起,”他说,“忽然排外和多疑起来。大概是因为在圈子外面的缘故:你连最好的朋友也不相信。就连陌生人也不如。”他又想用另外一个说法:“只是觉得老托比有点古怪。我不应该写这封信,是不是?违反规定。”他虽然尴尬,还勉强装出笑容。“后来我听到小道消息说,单位把你也辞了,因此我觉得更糊涂了。你不是在单独进行调查吧,老兄?不是……”他没有把话问完,不过,也许是没有说完。
他们分手的时候,史迈利轻轻地拉住他的肩膀。
“要是托比来找你,我想你最好别告诉他我们今天碰头的事。他是个好人,但他总是觉得别人联合起来对付他。”
“怎么也不会想到要告诉他,老兄。”
“而且要是万一他在这两天找你,”史迈利继续说,他的口气表明这是万一情况,“你最好告诉我。那么我就可以证明你说得不错。我想起来了,别打电话给我,打这个号码。”
杰里·威斯特贝忽然急着要走,关于那个足球员在店里偷窃的消息不能再等。但是他把史迈利的卡片接过来时,还是奇怪地有点不好意思地斜视一眼问:“没有不对劲吧,老兄?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吧?”那笑容很难看。“不是同伙闹翻了吧?”
史迈利听了大笑,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杰里宽厚微驼的肩膀上。
“随时恭候大驾。”威斯特贝说。
“我不会忘记。”
“你瞧,我以为是你打电话给老板的。”
“不是我。”
“也许是阿勒莱恩。”
“我想是吧。”
“什么时候都行。”威斯特贝又说,“对不起,你明白。向安恩问好。”他犹豫地说。
“说吧,杰里,说出来吧。”史迈利说。
“托比说了她和比尔的事。我叫他闭上鸟嘴。没有的事吧,是不是?”
“谢谢你,杰里。再见。当然啦。”
“我就知道没有。”杰里高兴起来,举起手指表示道别,就走了,到自己的天地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