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27(1/2)
那天早上史迈利离开艾莱旅馆到格罗斯凡诺广场去的时候,阳光耀眼,天空蔚蓝。但是在他开着租来的罗孚牌汽车,经过埃奇韦尔路两旁难看的建筑物时,风停了。天空中又聚起了欲雨的密云,只有柏油路上残余的红光使人想到刚才的阳光。他在圣约翰伍德路停了车,那是在一座新大楼的前院,大楼前有个玻璃入口处,但是他没有从入口进去。他走过一个大型的雕塑,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好像是一团乱七八糟的宇宙物体。他在寒冷的毛毛细雨中,走到大楼外面一个往下的楼梯,墙上标着“出口”两字。第一层楼梯是用水磨石砌的,扶手是非洲柚木,一到下面,承包商就偷工减料了。不像刚才豪华,水泥抹得很马虎,空气中有一股堆积很久的垃圾臭味。他的态度小心翼翼的,但不是偷偷摸摸。到了铁门前面,他先停了下来,然后再用双手去推那个长门把,还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要接受什么考验似的。门开了一尺,碰到了什么东西又停住了。里面一阵怒喝,回音绕梁,像在游泳池里叫喊一样。
“嗨,你怎么不当心点儿?”
史迈利从门缝中挤了进去。门碰在一辆非常光亮的汽车的挡板上,但是史迈利没有去看汽车。车库里面有两个穿着工作服的人在用水管冲洗一辆放在升降车里的劳斯莱斯汽车。两个人都朝他这边看。
“你为什么不走那边?”还是那个愤怒的声音问道,“你是这里的住户吗?你为什么不搭住户电梯?这楼梯是消防梯。”
看不清是哪个人在说话,不过不管是哪个,他的斯拉夫口音很重。升降车的灯光在他背后。矮的一个手中拿着水管。
史迈利向前走去,注意不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拿水管的那个人继续工作,可是高个子的那个仍在暗处看着他。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工作服,把尖领子翻起,有了一种洋洋自得的神气。他的满头黑发往后梳。
“我不是住户,”史迈利承认,“不过我不知道可以跟谁谈谈我想租个地方的事。我姓卡迈克尔,”他大声解释道,“我在马路那边买了一栋公寓。”
他做出像要掏出一张名片的姿势,好像他的证件比他貌不惊人的外表更能介绍他的身份。“我愿意预付租金,”他答应说,“我愿意签个合约,或者什么的。只要是光明正大的。我可以找个证人,预付租金,只要合理就行。我的车是罗孚汽车。一辆新车。我不想背着公司做生意,我不主张这样。只要合理,我都愿意。我本来想把车开过来,但我不想太冒失。说来好笑,外面那楼梯我不喜欢。它太新了。”
史迈利装出一种啰里啰嗦的样子说明来意,他自始至终像个低声下气的恳求者,站在屋梁上一盏强烈的灯光下,对方可以把他看得一清二楚。这种态度产生了效果。穿白衣的人离开升降车,往嵌在两根铁柱之间的一个玻璃小房间走去,摆了一下脑袋叫史迈利跟着过去。他一边走,一边拉下他的手套。这是皮手套,手工缝的,很贵。
“你推门得小心点儿,”他仍大声警告说,“你要用电梯,或许得多付几镑。不过你会省得多。”
“麦克斯,我有事跟你谈,”他们一进玻璃小屋,史迈利就说,“单独谈。不在这里。”
麦克斯体格魁梧,脸色苍白,像个少年,但是皮肤却皱得像个老头子。他长得很英俊,眼光很沉着。他身上有一种沉着的神气。
“现在?你要现在谈?”
“到汽车里去。我有辆车子在外面。你从楼梯上去,就可以见到。”
麦克斯把手围在嘴边,向车库那头喊。他比史迈利高过半个脑袋,嗓门像个鼓队队长。史迈利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他们俩很可能都是捷克人。那边没有回话,但是麦克斯已在解工作服的纽扣了。
“是关于吉姆·普莱多的事。”史迈利说。
“我知道。”麦克斯说。
他们开车到汉姆斯丹德,坐在崭新的罗孚汽车里,看着孩子们在水塘里敲冰。雨终于停了,也许是因为天冷。
到了外面,麦克斯穿了一身蓝衣服,蓝衬衫,领带也是蓝的,但与别的蓝色稍有区别。各种蓝色深浅不一,这样讲究,他大概花了不少工夫,他手上戴着好几个戒指,长统靴旁边有拉链。
“我已经不在里面了。他们告诉你了没有?”史迈利问。麦克斯耸耸肩。“我以为他们会告诉你。”史迈利说。
麦克斯直挺挺地坐着。他没有把背靠在椅背上,他太自大了。他没有看史迈利。他的眼光凝视着水塘,凝视着在芦苇丛中嬉戏的孩子们。
“他们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他说。
“我被撤职了,”史迈利说,“大概跟你是同一个时候。”
麦克斯身子似乎挺了一下,又缩了回去。“太糟糕了,乔治。你现在干什么,偷钱?”
“我不要他们知道,麦克斯。”
“你保密,我也保密。”麦克斯说,他掏出金烟盒来给史迈利一支烟,史迈利谢绝了。
“我要听你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史迈利继续说,“在他们开除我之前我就想弄清楚,但是没有时间。”
“他们就为了这个才开除你?”
“可以这样说。”
“你啥都不知道,唔?”麦克斯说,他的眼光仍冷冷地看着孩子们。
史迈利说得很简单,一边注意麦克斯的反应,生怕他没有听懂。他们本来可以讲德语,但是他知道麦克斯不愿意。因此他讲英语,一边看着麦克斯的脸。
“我一点也不知道,麦克斯。我根本没有参加。事情发生时我在柏林,这事是怎么计划的,什么背景,我都不知道。他们打电报给我,我回到伦敦时已经太迟了。”
“计划,”麦克斯重复说,“是有一些计划的。”他的下巴和面颊突然满布皱纹,眼睛眯细了,不知是在苦笑还是微笑。“那么你现在有的是时间了,乔治?不错,是有一些计划的。”
“吉姆有件特殊任务要完成。他指名要你。”
“是呀。吉姆要麦克斯替他把风。”
“他怎么要到你的?他是不是到阿克顿去,跟托比·伊斯特哈斯说‘托比,我要麦克斯’?他怎么要到你的?”
麦克斯的双手放在膝上。十分整洁而且修长,但是骨节都很粗壮。他一听到伊斯特哈斯的名字,就把双手的掌心合拢,仿佛是个笼子逮到了一只蝴蝶一样。
“什么?”麦克斯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秘密的。”麦克斯说,“吉姆是秘密的,我也是秘密的。跟现在一样。”
“说吧,”史迈利说,“请你说吧。”
麦克斯说起这件事来好像是在说任何普通的事情一样,像是家庭问题、工作问题、爱情问题。那是一个星期一的晚上,十月中,是的,十月十六日。那时是淡季,他有好几星期没有到国外去了,感到很厌烦。他那天整天都在侦察布鲁姆斯伯里的一幢房子,那是两个中国学生住的,点路灯的打算偷偷地去搜查一下。他正要回阿克顿洗衣店去写报告,吉姆在路上拦下了他,演了一场假装偶然遇到的戏,把他带到水晶宫,他们坐在汽车里谈话,像现在一样,只是说的是捷克话。吉姆说,有一件特殊的任务要完成,任务很重大,很秘密,不能让圆场别人知道,甚至连托比·伊斯特哈斯也不能知道究竟要发生什么事。这是最高层交代下来的,很艰巨。麦克斯有兴趣吗?
“我说:‘当然,吉姆。麦克斯有兴趣。’于是他吩咐我:‘请个假。你去找托比,对他说:托比,我的母亲病了,我得请几天假。’我并没有母亲。‘好吧,’我说,‘我去请个假。多久,吉姆?’”
吉姆说,这件事从头到尾不会超过一个周末。他们星期六去,星期天就可以回来了。接着他问麦克斯,目前有没有可用的身份证件,最好是奥地利的,做小生意的,还有相应的汽车驾驶执照。如果麦克斯在阿克顿没有现成的,吉姆可以在布里克斯顿替他弄一份。
“我说,当然,我有,叫哈特曼·鲁迪,奥地利林茨人,捷克苏台德移民。”
于是麦克斯编了一个他在布拉德福有个女朋友惹了麻烦的故事给托比听,托比训了他十分钟关于英国两性之间的规矩的话。到星期四,吉姆和麦克斯在当时剥头皮组租的一所安全联络站会面,那是在兰伯斯的一个破旧房子里。吉姆随身带了钥匙。吉姆又说了一遍,一共只需三天,在布尔诺郊外跟人偷偷碰个头而已。吉姆带了一张大地图,两人仔细研究了一下。吉姆用捷克人身份旅行,麦克斯用奥地利人身份。他们分两路去布尔诺。吉姆从巴黎飞到布拉格,然后再坐火车。他没有说他自己带的是什么护照,但麦克斯猜是捷克的,因为捷克原来是吉姆的祖国。他见过吉姆用过。麦克斯化名哈特曼·鲁迪,做玻璃和炉子生意。他要从米库洛夫附近开车越过奥地利边境,然后向北驶向布尔诺,中间有充裕的时间,到星期六晚上六点半,才在足球场附近一条小路上与吉姆相会。那天晚上七点有一场盛大的比赛。吉姆跟着人潮走,到小路就上了麦克斯等着的汽车。他们商量好时间,万一碰不上怎么办,还有其他老套的应急措施。麦克斯说,反正,他们对相互的习惯作风都是很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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