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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乱岑角的路(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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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要讲的事情发生在七十年代初的某个七月,一夜大雨之后,现在是早晨,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我的车驶在一个安静的村庄里。村子还睡着,只有少数人家几个小时前派了人去打理拖网和其他渔具。这些家的屋顶上,袅袅炊烟慵懒地缭绕着,徐徐东南风几乎察觉不到,却执着地终于把烟拽得斜了。右手边是圣劳伦斯湾,水面平旷碧蓝,点缀着白色的渔船,很专心地在自顾自工作。今年是捕龙虾的坏年。冰冻化得晚,又加上早来的大风毁了太多价值不菲的工具。到了捕虾季的最后一个礼拜,许多渔夫甚至没有去看他们的笼子,宁愿终日昏醉,在海滩或是小棚屋外人不见的阴冷中,不作什么指望。

七月一日是捕虾季的最后一天,总算可以很感激地将它抛诸脑后了,虽然隐约感到的希望里还掺杂着最后几天升起的一些愧疚。现在于港口驰骋的船只大多是在捕底栖鱼,也有几条捕的是鲑鱼。无须鳕每磅卖六分,大西洋鳕十二分,而黑线鳕已经很久没见到了。安大略的一些城市里,新鲜的大西洋鳕一磅卖一块六毛五,而我们从小开始吃也从小真心鄙弃的“风干大西洋鳕”却几乎成了佳肴珍馐,要卖到两块一毛五。“他们怎么想的,”奶奶会说,“以前谁料得到呢。”纽芬兰卡伯特海峡附近,价钱要便宜三四分,有消息说渔民要罢工。所有这些都在我脑中闪过,不占据我的思绪,就像背景里一个调低了的广播正放着听不太清的乐曲。

村子尽头,一条铺好的窄路拐向左边,也就是远离海水的方向,开始往外、往内陆走。如果不回头一直往前,这条路可以带你去北美几乎所有的地方;可能中美洲、南美洲也去得了。不过路面始终是狭窄而朴实的,而且是条“慢路”,因为大概有五十英里左右它都要求驾驶员全神贯注。然后它就接上了枫叶满目的“加拿大横贯公路”,它们一起作别布雷顿角岛,隆隆穿过坎索海峡,冲进大千世界里去。如同支流汇入大江大河,车流和旅人也开始在滚滚向前中互相交融和混杂。野营车上,车主的大名招人耳目;而旁边,房车既高又笨重,被塞满的旅行车总有条狗在后窗喘着粗气;马力奇大的底特律豪车,披着各种花哨装饰,轰鸣着以八十公里的时速从一个加油站驶向下一个,以为仅靠速度就能逃脱随其飞驰的鄙夷,可不管开得多块,这种鄙夷总要赶过它们,将它们吞没;绵延小山的“慢车道”上,大众车疾行;艰难前行的卡车里,装了个穿t恤的司机,载着大陆各处的货物;避来让去穿梭其间的摩托车,阳光斜照在头盔上。

到了夜里,他们会出现在许多英里之外;他们会比较英里数,补充散热器里的冷却剂,看地图。他们会绕着篝火坐下,会在汽车旅馆里出汗。有些人回到了避风遮雨的家中,而另一些人则会沿着车头灯冲开飞虫照出的道路,深入暗夜。少数几个,会栖身于扭曲到壮观的汽车残骸中,又在某个不知名的医院里,作语无伦次的呻吟,或者他就躺在死亡静默的盖布下,任官方搜索储物箱,检查车盘,通知最近的亲属。在这七月的一天,这条通往世界的道路宽阔、通畅、无情,上面通行的人再没有圣克里斯多福 26 的庇护。

但对于今天的我,在我出生后的第二十六个年头,要去的不是那宽广的世界。我的路线并不汇进那条大道,带旅人去狂野的未知中做种种了不起的历险。到村尽头,它会急转向右,告别修好的路面,几乎是立马沿着凌驾于海上的石壁开始上坡;小路抱着山壁蜿蜒大概八英里,会突然停在奶奶的园子里,再不往前。那里的临海山壁几乎垂直于海面,而这条道路好像是撞进了墙一般。在山壁脚下,亦即道路的终点,依偎着奶奶的小农庄、她的屋舍和她的家。就在这人类最后的小小据点之外,乱岑海角的岩石探向大海。到这里车自然无法前行,目光也只能就此终止。从任何角度看,这都是终结,而我的车子开始漫长攀登的时候,也就是这一尾声的。

开头的两英里,还有房子排在路的两侧,但没过多久,这种正式住所的迹象也不见了。路越来越陡,越来越窄,石头也越来越多,夏日的荒野之美泼洒下来,路都快要被淹没了。黄桦、枫树、杨树枝条蔓伸,抽打在车顶和前窗,阻隔视线之外,几乎要阻隔同行。桤树从左边弯垂下来,它的叶芽有黏性,全抹在车上,洗车店可要头疼很久了。山花盛放、俯仰,挥霍着它们易逝的绚烂和芬芳。红白相间的玫瑰坚韧而柔美,被车子一撞,其纤巧的花瓣便带着香气如瀑般泻下,撒满发动机罩;不过玫瑰的棘刺也会划伤精美的车漆,好似在说,什么事情都是有代价的。也是红白色的翘摇,花香中蜜蜂云集。毛茛花颤动,白色和深绿色的雏菊点头摇摆。带刺的苏格兰蓟花开出一片淡紫色的烂漫,野荞麦和喧腾的覆盆子互相交缠,织起绿到无以复加的绒绣。道路起落,绕过一个个u形弯,很多冰凉的小溪流从上面淌过:现在它们已不再钻下已经被毁坏、堵塞、废弃的木制泄水孔,而往往从路床和水沟横向流过,好比是在稍稍冲洗路面。这种地方的水流边缘,风铃草贴向石上如丝绒般的苔藓,蓝色、紫色相间的鸢尾一路开向润湿处。兔子文静地睁大眼睛,放心地跳在路边,这里来往的人车如此稀少,对它们来说全然没有死亡的恐惧和威胁。这条路不过是对荒野的侵扰,总有一天会被抹去的。

最后两英里的爬坡之前,有一个差不多是九十度的拐角,溪水如瀑布飞溅,冲刷路床和堵塞的无用泄水孔。接下去的上坡是纯粹的石路,下雨下雪天,车是不可能上去的。车轮会空转,车尾会甩向右侧,悬在山壁外;四百英尺下,浪涛轰隆隆撞在光滑的圆石上。三年前,一对情侣吵架,结果是山下村里的一辆车子被窃,又被推落高耸的悬崖。警察、保险公司和收费高昂的拖运公司花了几个礼拜想去车子坠毁的地方,都无功而返。所有那些绳索、延伸吊杆、有四个后轮的巨型拖车,和所有那些戴着手套打手势的人,那些拴着绳子吊下悬崖的人,都完全没办法提起散在下方的破铜烂铁。最后有人开着平底小渔船靠近悬崖,趟着齐腰的水终于到岸上拿回了引擎还残留的部分。现在你要是很冒险地在悬崖上探出身去,能见到四分五裂的汽车有些还依然散布在底下。这边是扭曲的底盘,那边是分离的车身,再几码外,还有方向盘、车顶和变形的车门。鸬鹚与海鸥漫步于残骸间,小心翼翼的,好比每天都在期待之前漏掉的什么事物。它们会好奇地啄那几个银色的把手和不再昂贵的广播上的旋钮。

这个直角急弯和紧接着上升的陡坡我们一直叫它“伤心的拐点”,因为我爷爷多年前便死在这里。那是二月的一个晚上,离家只有两英里的陡坡,他或许走得艰难,不知怎么就摔倒了。从村子出发,他已经走了六英里,至此却在结冰的石头上脚底打滑,向后倒下,屁股口袋里好好放着的朗姆酒瓶也被摔碎了。此时我感觉着自己疲老衰变的血液,想到爷爷当时无比鲜红的血滴,染在与月光无二的雪地上,兔子在苍白的清辉中欢愉地腾跃回旋。奶奶一直说,那一夜月光皎洁,宁谧,一丝风也没有。奶奶整夜都望着惨白的田地,寻找丈夫归来的身影。眼睛过于疲惫,天亮时空地尽头一株孤零零的云杉开始有了人形,似乎在朝房子走来。一株接着一株,云杉都开始变得像她的丈夫。她有一次确信无疑地去把房门打开,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片白茫茫、空荡荡的无言冬雪,什么动静也没有。

早上她让最年长的儿子沿着冰冻的悬崖去找,当时那孩子十岁,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可其实他带回的消息早就被料到了。奶奶常念叨,就在孩子出门后不久,她的右耳中就听到了死亡的鸣响和钟声。那是从冰冻的圣劳伦斯湾隔着寂静传来的,而且那绝不是漂流的白色海豹发出的叫声。好像是回应耳中的钟声,孩子带去的三条黑白边境牧羊犬传回了长嚎。狗的叫声沿着海岸线飘来,先是最老的那条狗,接着是老二,然后是最小的老三。她能分清每条狗的呼叫,也听懂了它们悲苦的声音中所传达的讯息。就在那一刻,也就是在那些声音里,她知道她和她孩子们的生活,将永不再相同。那时她二十六岁,怀着第七个孩子。

她和几个年长的孩子而后就牵出他们棕色斑点马中最好的一匹,套上木雪橇,去见“丈夫”和“父亲”最后一面。孩子们哭了,眼泪冻在通红的脸上。离那僵硬如木头般的身体还好远,马就开始呼哧呼哧喘气,颤抖,然后还直立起来,又扬起后蹄奔窜。最后它猛地向旁边一冲,宝贵的雪橇也坏了,在已经越堆越高的毁灭之柴堆上,又添上一根木棍。他们不得不扔下运输雪橇,牵着马回去,带着孩子的滑坡小雪橇回来,又拿绳子将不忍睹视的负担绑在了雪橇上。

几条狗焦躁地躺在僵硬的尸体周围,被寂静的雪地衬得乌黑。有时它们低声哀鸣,舔一舔冻住了的睁开的眼睛、诡异地张开的嘴唇、吐在外面的舌头,有时它们也用口鼻去拱伸在旁边的、半屈着的胳膊。然后它们会一个翻身又跳回积雪中,用前爪遮住鼻子,用深邃的棕色眼珠追索周遭的一切。它们也感觉到生活已经改变,只是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虽然脚踩着结冰的石头一直打滑,绷紧的绳子断了几回,每回都让他们扑倒在地,可他们居然走完了那最后的两英里。因为雪橇太小,只有上半身放得上去,腿和脚后跟都拖在外面,一路蹭在崎岖的石路上。有两次身体差点整个滑下来,到家的时候,胶鞋已经磨穿,露出了脚跟,都结了冰。杀死爷爷的瓶底还在,里面居然神奇地还有半英寸深色的甜朗姆酒,而软木塞牢牢封住的瓶颈也完好无损。除了这完整的瓶颈和瓶底,中间的部分都碎了,碎片深深扎进结冰的臀部和大腿里。

此刻,在这沉酣的夏日风光里,寒冬的一幕死亡的场景显然不合时宜,就像一组很久之前莫名拍下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人已永远不可能结识或真正了解。

太阳在群山上方升起,阳光洒在刚被涤濯过的大地。雨滴晶莹、闪耀,高处土路上悬着的雾霭朝天空逸去。长刺歌雀和红翼鸫腾跃欢歌于柳树欣欣向荣的枝头。橙色的蝴蝶浮在微风之上滑行。絮叨的松鼠和花鼠沿着倒下的树干疾奔,好像他们是业主百忙之中抽空来“晨检”一般。大地抖擞了精神,到处是生机。

“伤心的拐点”上方的石路很快就干了。车子的速度调到最低的那一档,迟缓而勉强地爬着陡坡。差点甩出岩脊外之后,总算渐渐熟悉了路床,便安分地沿石路往上去了。

接下去的两英里,道路继续顺着峭壁的岩脊蜿蜒上升。有些地方受到了侵蚀,路的边缘已经溃落进了大海。两辆车要是相遇,因为路太窄,是根本无法通过的,只不过这种事发生的概率也微乎其微罢了。

我时不时在左手边看到石垣的遗迹和小块的空地,表示曾有房屋在那里。灰色的花岗岩曾是地基,虽然掩上了丝绒般绿色的苔藓,依然可辨。时不时于瓦砾堆中,一根石筑烟道矗立着,如阳具般实在。只有石的刚硬才抵得过岁月和季节轮替的摧残。

离奶奶的房子只剩一英里,渐渐能看到她的羊在路边——或干脆在路当中——吃草和消磨时光。它们是白脸的雪福特羊,自我们记事起,就是奶奶养着的,所以在它们身上有种永恒之感。它们面容坦然,性情独立,不像牛津羊和萨福克羊那样喜欢聚在一处活动。车辆接近时,小羊匆匆跃开,扭头呼叫两声,母羊在一边警惕而不慌张地瞧着。肩头极为厚实的公羊,两只摇晃的睾丸重重地几乎拖在地上,车来了直到最后一刻才会忿忿地避开。它们眼睛里的神采似乎在说,显然这条路是它们的,要让道它们宁可低头冲过来把车顶翻。

几十年来,奶奶一直为这些羊的纯正血统和茁壮成长担心。她怕异种的公羊来杂交,稀释了血统。又怕年轻的狗血气方刚,杀心过重,会把羊群赶下悬崖,任由浪花冲刷尸体。现在她可以放心了。那些堕落人家的羊和狗都走了,只有她的羊发出的咩咩叫声回荡在青山朗峰间。

开到没有路的时候,我下车去把老旧的栅栏门推开,这是进她院子的最后一道关卡。一弯腰,血从鼻孔里喷出来,泼了我一鞋的紫红色,脑中轻飘飘的一阵晕眩,几乎就要失去意识。我站起身,双手撑在门柱上先稳住自己,迎着阳光抬起头,让浓稠的血液往回流。我能感觉到它温和地从舌根淌下,流进我黑黢的喉管中。为了避免再弯腰,我用右脚勾住下面那根栅栏,把它顶开,然后就站在那里等血止住。我用纸巾擦了鼻子和嘴唇,现在我已不用手帕了,随身带着纸巾。

松开离合器,都不用发动,车子很轻松地沿着缓坡滑进院子。我关上大门,各种畜养的动物都见不到丝毫恐慌,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这里几乎所有动物的父母以及祖辈都是奶奶照顾的,它们的谱系在这个农场上已经有很多代了。于是它们身上有很多色彩和特质,其他地方是找不到的。它们似乎就是那些我一直以来见到或是大人们曾经描述的动物,也似乎是我脑海中泛黄相册里的形象。三匹褐色斑点的马夏天积了不少肥肉,阳光从某个角度打在它们的皮毛上,几乎有种流动的紫红色。它们额头上的星形都是一模一样的,发达的胸肌上也都有孤零零一颗白点,尺寸如同一枚不小的硬币。我们一直叫它们“星星”或者“泰那”。扛再重的货物它们都永远高昂着头,而且步子彼此协调,马蹄声整齐划一,是靠多少代一丝不苟的同系交配才训练得出来的。它们在雪地里步履稳健,走山路时呼吸从容,风雪大得目不见物时它们在浮冰上行走,在海水浸泡的岩石上它们拖着几车海藻上岸。很多年以来,它们只吃这个牧场生长的草料,好比是为了其中它们自己尿、粪和汗水的味道,又好比它们在服从某个自然生态的安排,要把自己变成干草,而干草也反过来化作马身、马身上酒红色的斑点和其中溢出的日光。

马此刻在院子里随处站着,摆动着有些过长的马尾,甩开落到眼睛里的门鬃,休闲自得。已经有很多年它们没有感受过马勒、马鞍、马掌,最小的那匹快十岁了,还从不知束缚为何物。以马的年纪来说,它已经很老了,恐怕是至死都不会知道了罢。

它们几乎已成了宠物,就等奶奶开门扔出几小块苹果或是风干了的面包。可在它们深邃、黑暗的眼睛里,在它们肩腿处隆起的肌肉和肌肉间的沟壑里,你还是能见到其中的力量。动物园某些动物的眼睛和肌肉也如此,似乎在说:我们在这里,我们活着,我们饭来张口,可我们天性并不是如此,我们的过往也并不是如此,而这样的生活也不是我们的全部。凑近些,你就能看到。

奶牛顶着轭套和它们朝内弯曲的牛角,四散在小丘上起劲地吃草。因为奶奶已经不管它们,也不再用它们含奶油丰富的牛奶制作黄油和奶酪,所以这些奶牛也显得无用和浪费。小牛犊已经不小了,跟在奶牛后面,顶着肿胀的乳房要喝奶。有些乳房已经结块、变硬,又得了乳腺炎,要挽救是基本无望了。接奶的桶放在它们下面,牛奶再也不会从桶口温热地溢出了。颈上绕着金点的一只黑色母鸡正朝它的鸡仔们咯咯叫着,这个时节它的孩子们还小,可它们却很难见到下一个冬天。

说“走进”奶奶房子的门廊,其实是“走下”。时光逝去,整个房子陷进了地里。已经有一百多年的石头地基很勤奋地在往地里钻,以至于现在所有的门都只能往里面打开。门廊上挤满了过去留下的工具、衣服和其他物件。左边是个手动奶脂分离机,右边墙上是一把手镰,手镰旁边有一把紧线钳和一个绞肉机。大钉子深深扎进木梁,上面挂着马鞍的零件、绳子、几罐u形钉、钉子、榔头、黄麻袋、鱼竿。角落里,没了形状的雨衣、帽子、手套和穿烂的鞋子、雨靴也挂着或者就堆在地上。

奶奶坐在厨房的桌前喝早茶,没看见也没听到我来了,只眼睁睁望着临海的那扇窗。窗外,海鸥在耀眼的阳光中画弧和回旋。我进门的时候,那三只黑白的边境牧羊犬除了抬起眼睛外没有其他动作。它们趴在地板上就像三块随手扔下的旧地毯,一块在桌下,一块靠着炉子下的木盒,一块在奶奶的椅子旁边。不像奶奶,它们知道我正过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的汽车沿山崖一路呻吟的时候,它们就听到了,从栅栏门滑动,房门打开,一直到我踏上门槛,它们也都听到了,只是觉得一点也没有起身的必要,或者有什么好警惕的。进门之后,我终于宣告了我的到来,也终于到了我应该在的地方。

奶奶本来看着窗口,手里端着茶杯,转过来见到我,吓了一跳,也有些窘迫,因为我是如此的悄无声息。虽然她不承认,但她越发担心她的感官会失灵,对耳聋者的寂静和目盲者的黑暗充满恐惧。现在这些都还未被发现,但她脸上此刻的张皇,说明那些念头一直在那里。

“啊,你到了啊,卡伦,”她说,“我在等你。”

我知道她在等我。凌晨三点开始,在山下村子里父母的床上等着上山时,我便知道了。那时听着雨打在屋顶上,我想着路会有多滑,想着在乡村无可名状的黑夜中徒步走完那八英里:雨云会遮蔽星月,只听得水声,硕大的雨滴当当砸进土里,或落进看不到的溪流的水花中,而右手边会有浪涛拍岸凄切的声响。我心里知道,这条会让我浑身湿透的旅程,我是不会再走了,就跟我不曾见过的爷爷不会再走了一样。他已经去世七十年了,《圣经》里说人的寿命也就该这么长。

“我已经尽量早了,”我说,“我是一看山路够干,车能爬得上来,就立马出发了。”

“哦,是啊,”她说,“你要喝茶吗?壶里水刚开。”

“好啊,我自己倒。”我说着就在奶奶厨房里熟门熟路地泡起茶来。茶叶罐是很久前从锡兰运贵重货品的船失事,冲上岸来的。我伸进去抓了一把在拳头里,放到茶壶中,然后从冒着蒸汽的水壶里把开水倒进去。

“他们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她说,“恐怕最早也得到下午。”

她在桌子那头又坐得更舒服了些。

“罐子里自己拿几块饼干吃。我一早做的。给狗也吃一点。”

我很听话地走去拿起另一个罐头,取出四块饼干。

我给自己那块抹了点黄油,又给每条在地上躺着的、戒备着的狗各丢了一块。他们都没等饼干落地就直接叼走了,又探着它们粉红色的长舌头把落在地板上的饼干屑都舔掉。地板又如之前一尘不染,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像在流水中行过,我心里想,不留痕迹。

我隔着桌子坐在奶奶对面,目光和她一样,掠过蔚蓝的海。日头高了,雾气都被晒净。这种天气曾经能让我们见到爱德华王子岛。我们会说,“天气好的时候能望见爱德华岛。”不说“一望无际”,只望得见爱德华王子岛就好了。现在想来这好像也没什么要紧的。

今天是你余生的第一天,头脑里记起这句话。在“当代”很多海报、桌头箴言、贺卡、书签、唱片盒、车贴和涂鸦中都能见到这么一句。我举杯到唇边,心想能把自己烫出几分生机活力来也好。

“你干吗这么喝茶啊?”奶奶问,“会烫着自己的。人家还以为你一辈子没喝过茶呢。”

“没事,”我说,“我只是试试看……”

我们坐了很久,只是静静地喝茶,朝窗外望着。我们什么话也不说,也没有问彼此什么问题。我们在休息,表现得好像无所事事,仿佛运动员正为几个小时之后的比赛养精蓄锐。蜜蜂的嗡嗡声从屋外墙角的丁香花丛中传来,又见它们如醉酒般从窗户上弹开。家燕的尾巴也剪开得精致,橙色胸脯一闪,又扑向不知去了何处的小虫。三条狗趴着,除了眼睛之外一动不动,也在蓄存体力。夏日炎炎,我们有些犯困。

我今天来奶奶这里,几乎有点像间谍片里的双重间谍。我莫名希望能找到一种办法,让我理解生死,坦然面对它;可内心深处又明白,在这里我只能发现饱满的生命,并意识到,归根结底我不过二十六岁,在别人看来,依然是青春的年纪。

奶奶起身去拿她挂在卧室门背后的小提琴。这把老旧的乐器本属于她远在苏格兰的祖先,属于那些散落在洛哈伯 27 海岸业已残败的地基。她拉了两首曲子——《自君去后,心碎至今》和《永不归去》 28 ,奶奶的手指已经不太灵活了,寂寥的挽歌有时抖动迟疑,和四根绷紧的弦上颤抖的手指一样。奶奶很是为古老的旋律触动,眼里有泪水。

今天晚上,还有今天下午,她的两个孙女和一个曾孙女会摆动着身体,演奏属于她们时代的音乐,也就是盛行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早期的音乐。沿着那条通往大千世界的公路就可以找到她们的所在之处,一个在拉斯维加斯,另外两个在多伦多杨格街区。她们在五光十色中回旋、顿足,在乐器和大功率功放的连接线间轻巧地移步。她们的长发在肩头飞扬和流淌,她们的靴子狠狠踏下的拍子就跟她们音乐的节奏一样迫切。而另一条路的尽头,乱岑海角的寂静里,这个曾孕育她们、赋予她们生命的身体,正费力要控制《永不归去》最后几个颤抖的音符。

“这首是麦克利蒙的挽歌,”结束了之后她说,“你爷爷有麦克利蒙一族的血统。他们是苏格兰高地最了不起的音乐家。斯凯岛 29 上有个雉形石堆,就是为了纪念他们。打仗的时候你的几个叔叔见过。”

“是,我知道,”我说,“你跟我说过的。”

“麦克利蒙人他们说有两个天赋,”她说,“一个是音乐上的,另外一个是他们能预知自己的死亡。这两个天赋照理说是沿血脉遗传的,寻常人没有。”

外面牛棚的橡木上,爷爷在很高的位置用奇黑的墨水写了这句话:“我们是自己心中绝望的后裔,斯凯、朗姆、巴拉、迪里 30 是我们的过去。”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写这句话、何时写的,甚至他是如何将这句话写上去的也让人困惑。在没有圆珠笔,连钢笔都没有的年代里,他爬了那么高难道一手端着墨瓶,一手握着直管的蘸墨钢笔吗?祖先的岛屿如何就这样重要呢?我们在久远的年代便离开了,有些地方甚至都没有见过,只把它们留给了大西洋的风和浪潮的飞沫。爷爷那样的死对我们每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他还活着,奶奶的人生会怎样?他其他孩子的人生会怎样?而我今天坐在这里,我所知的人生,如果爷爷没有死,又会有怎样的不同呢?

我现在只能通过重塑的画面去了解爷爷的人生和死亡。我能见到冰雪,以及热血如何在冰雪上结成一层硬壳。热血里还掺着甜酒,当时的变化肯定如同煮开了的甜槭树汁泼在冬雪上。

奶奶对于死亡有太多不同的感受,我很想去体认和了解。在她生命诸多的段落中,即使单调如死亡,作为其执行者的种种事故也变换过很多次。她的三个弟兄都死于他们自己生活所孕育的事故中。他们的生活本就极度仰赖身体,而这些生活的终结也与之相称。一个是夏天太阳下骑马,褐色斑纹的马脱缰窜出,他掉在割草机的刀齿下;第二个是在海上的风暴中随着往返海峡的船只,在去纽芬兰的路上沉没了;第三个是坐船去捕海豹,突然起了摧折一切的大风雪,大家被抛离渔船,他就被冻死在如月光银辉般的冰原上。

奶奶早年生命中的那些人物和死亡现在看来是多么寂寥和遥远,而奶奶后来送走的三个儿子的人生和死亡又显得多么不同。他们离开乱岑角的峭壁和海鸥的哭号,选择那条通往广阔世界的道路,打造在这个海水冲刷的小农庄上绝无可能的事业和人生。他们的事业是现代的事业,他们的人生是富足的人生,而他们的终结也与之相称。房地产经纪人、小超市连锁店的副总裁、男式服饰公司的采购员,这些职业的人是很少会在日常工作中殉职的。铅笔和电话取代了晃动着的半根缆绳、海员撵接绳索用的索针和捕海豹用的棍子。与难以捉摸的恶风恶雨相比,与突然受到惊吓、让人措手不及的动物相比,调节好的恒温器以及设置妥当的米尤扎克音乐 31 当然是很不一样的。

他们都没有死于工作,也不是直接因为工作而死,但和他们的先人相比,他们的死亡似乎更诡谲,更有希腊神话和戏剧中的反讽意味。一个在蒙特利尔高档饭店被一块牛排噎死。一个去鲳参海滩 32 为的是那里的阳光,却因曝晒致死。还有一个早上五点在米西索加 33 的街头跑步时死了。或许,因富足而死与因劳作而死并没有什么两样,或许对我来说,正因为两者都不是我所能选择的,所以先后听到两种死法时更让我心生无限恐惧。

窗外乌鸫和牛鹂亲热地在奶牛周围跳来跳去,灰色的奶牛身上有深色的斑纹。鸟儿高声对答,声音沙哑,有时它们会放肆栖息在牛的背脊上。一只落单的鹰拖着白色的尾巴,无声地来回滑行,时而在陆地上方,时而越过悬崖飞向大海。它投下的阴影掠过夏草,却会消失在蓝色的深水中;或许,这面镜子是过于深沉了。它在海上不会飞得太远,它会拐弯、攀升,又回到陆地上滑翔。它是安静而优雅的,它翅膀的美是隐忍而坚硬的,它非凡的生命全淋漓尽致地表述在它的身姿里。

房子里悄无声息,除了桌子上方的架子上威斯特克洛克斯牌钟滴答作响。狗的眼神蒙眬,半睡半醒。我们都陷在自己的回想里,就像在一张相片里,很久很久都没有动,没有说话。

“好了,我觉得我应该准备一下。他们一会儿就到了。”奶奶说着从桌子那头的椅子里站起来,好像屋子里某种咒语被打破了。

卧室的门就开在厨房里,我能看到或感受到她在梳着长长的白发。她的身子弯向一侧,右手拿着梳子将头发梳离自己,左手在梳子前后捋着头发,手间有种令人震颤的柔顺。

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一边走一边把领针别到裙子的领口上,领针是缠绕的苏格兰蓟,裙子是刚刚烫好的。这两样东西我都记得,都是我之前送给她的礼物。有一瞬间我觉得又回到了圣诞节前多伦多拥挤的购物者中间,拥挤加塞推搡,踏上又迈下电梯。电梯上堆满了人,嗡嗡斜架在楼层之间。

我知道在她的大衣箱里,在她随处摆放的首饰盒里,有一层层的裙子,一堆堆的领针,都不比她现在身上的差,但她还是有意做了这样的选择。我意识到其他人大概认不出她穿戴的东西,当然,他们也没有义务要认出来。见到它又让我想起,这枚领针是如此的不合实际:苏格兰蓟是不会缠绕的。可能我自己也从来没有意识到,买它的时候我放了很多象征义在其中。

她又进了卧室,出来的时候拿了把剪刀。她把椅子移到我的旁边。什么话都没有,我就开始帮她剪指甲。指甲都是发黄的,很长,周围都覆着一圈薄薄的黑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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