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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茫茫(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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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〇年,六月的第二十八天,是我得拯救的日子。早上六点整,我醒来,意识到今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传来天主教教堂的钟声。每周日的礼拜我还是会去的,但心里已经不太情愿。“好吧,”我告诉那钟声,也告诉自己,“至少从明天起你再也扰不到我了。”不过我没有动,静静躺了一会儿,仰头,窗外杨树叶窸窣作响,轻柔自在;这是新斯科舍的早晨。

如此重大的一天,我没有着急起床,至少一部分原因是我又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与教堂钟声那低沉庄严的节拍大相径庭。父亲不规律的鼾声,呼呼作响、粗嘎刺耳,带着湿气从隔壁传来。虽然我只能听到他,但在我脑海中,与眼见无异。他必然仰面躺着,渐渐稀疏的铁灰色头发散乱在枕头上,他深陷的脸颊,甚至他乌黑的眉毛都会随着他杂乱的呼吸而起伏。他的嘴巴一定微微张开,嘴角有细小的唾液泡沫鼓起又见破碎。不出意外,他的左臂甚至左腿会甩出床沿,搁到地板上。从他的姿势判断,好像父亲已经在睡梦中预防了任何不测,碰到意外只需向左稍一侧转,再挺直身子,他就已经立在床边了。他的身体总有一半接触地面,严阵以待。

我们家里父亲总是起得最早,我想,再过那么一会儿他也就该起来了。他会像被谁掐住了脖子,倒吸一口气,鼾声也会随之戛然而止。然后隔壁会传来悄悄走动的声音,接着,那扇歪斜的门会被推开、关拢,父亲会穿过我的房间。他一般左手提着鞋子又同时揣着裤子,而右手正试图系上纽扣,拴起皮带。自我有记忆起,父亲走过时一般已穿戴完整,只剩纽扣、搭钩之类他不擅长的环节了,因为在他以前干活的小矿,一枚炸药从他伤痕累累的右手夺去了食指和中指。不过对剩下的手指,他也期望不高,只求能“拿捏拨扯”、系纽扣、拴皮带就行;而这些任务它们也尽己所能,但总有种胡乱摸索的绝望之感,让人难以放心。三根手指时常显得勤勉有余,但它们自己好像也觉得有些力不能及了。

经过我房间的时候,为了不吵醒我,父亲会走得轻手轻脚,而我会闭上眼睛假装睡着,让他自以为得计。等他下楼生火之后,我和母亲会稍待片刻,然后用咳嗽声试探交流,确定谁是下一个起床的人。如果我咳了,示意我醒着,那么就该我随着父亲的脚步下楼;若是我不做声,那几分钟之后母亲也会从我房里走过。这时我会第二次闭起眼睛,但我一直觉得这招对母亲不管用;她不像父亲,我总感觉真睡假睡之间的区别她心里是十分有数的。而玩这些把戏其实我自己也觉得并不光彩。不过今天,我想,这是最后一次,我希望他们都比我先下楼梯。因为今天我有些自己的事情要办,而我拥有的时间也很短:父母下楼之后不久,我的七个弟弟妹妹也都要起床了。

他们此刻正睡在走廊对面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两个大房间,一般我们就叫“女孩房”和“男孩房”。前者住着我的妹妹们,玛丽十五岁,朱迪十四岁,凯瑟琳十二岁,伯纳黛特三岁;另一间房里的丹尼尔九岁,哈维七岁,大卫五岁。他们的世界有大不相同的光景,很是其乐融融,常传出掩不住的嗤笑声,随兴演起的哑剧,以及压低了声音的枕头大战,他们入睡时,被窝里会有经常易手的漫画书和他们偷带去的饼干的碎屑。而“我们”这一侧就不一样了。两间房,只有一扇门,正如之前说的,父母出入都要经过我的房间。这样的结构的确是不尽如人意,父亲曾提出过要从门廊往他们房间开一扇门,然后将连通我们房间的这扇不合格的歪门彻底废置。但父亲大概也曾计划要将各房间的房梁和拱肋封掩起来,这后一件事同样也没有动静。冬天最冷的早晨,你抬头就能注意到银色的钉帽结起了霜,还能在寒冷到清澈的空气里看见自己的呼吸。

睡在走廊这一侧,让我自觉特别成熟,全然不属于弟弟妹妹那个隐约满是欢声笑语的世界。这大概跟我比第二年长的同辈还大三岁有些关系,当然将我跟他们分隔开的还有其他种种原因。我们都曾有一段时光睡在父母房间的婴儿床里,因为我最大,是最早搬出来的,所以就住到了旁边的这一间。他们将我放得如此之近,或许是因为我是他们第一个孩子,没有照顾婴孩、幼童的经验,所以更紧张些,担心得也更久。所以,自打我记事起,就已经独自躺在这张床里了。我之后是三个妹妹,与我最近的弟弟,丹尼尔,跟我差了九岁,已经算是难以逾越的鸿沟了。那时,父母似乎觉得没必要让丹尼尔跟我睡,或是让我们兄弟一起搬到对面去,可能是他们听惯了墙壁另一侧我的呼吸声,或者他们知道我知道很多事情,也了解他们的习惯,无奈只得信任我,把我看做他们的同辈,抑或更亲密些,当做他们的朋友?半夜醒来听到父母在隔壁做爱是件诡异而寂寞的事情,你甚至数得清来回的次数。然后你又会想到,他们其实知道你知道,但他们真的不清楚你知道多少。另外,你在揣测他们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知道的,同样他们也在琢磨你是从何时起开始懂得了这些事情。过去四五年,我躺在那里,任情欲如海潮般冲刷我,除了那段肿胀的肌体,我还有其他的困扰,比方说同情父母必然会有的尴尬,也为我们家中那体无完肤的“个人隐私”而觉得可悲。当两人知道他们性生活的第一个成果正在几尺外收听实况,恐怕要再继续也很不容易吧。而且,我猜测,还有另外一件事情他们并不知道我已知晓。

是七年前爷爷告诉我的。那时我十岁,爷爷八十,春日融融,他一下午都在镇上的酒馆里,喝酒吐痰、拍桌子捶大腿,矿里伤残了四肢的朋友们抽着烟斗,爷爷的脑袋始终笼在烟雾里。当我背着包经过酒馆大门时,爷爷喊住我,如同我是辆小出租车,说他想回家。于是我们穿街过巷往回走,老头虽然脚步不稳,但奇怪的是腰板依然挺直,我在旁边就显得瘦小而窘迫。爷爷要我走在他旁边,但绝不许我动手扶他,因为那样会伤害他的尊严。

“我完全能自个儿走回家,詹姆斯,”他说话时也不低头,只有目光越过鼻尖和海狮胡落在我身上,“没有人在带我回家。我只是找个路伴儿而已。所以我走在这边,你就走你自己的,我们就像两个朋友出来散个步。不对,不是像,就是。”

可等我们绕进一条小巷,他就左臂撑着一幢房子的石头外墙,将额头抵在小臂上休息起来,右手开始摸索他的前襟。他这么站着,头顶着墙壁,脚离开墙角两英尺,活像几何课本里直角三角形的斜边。鞋子还踩在自己的尿液里,他就开始朝石墙里嘟囔,说他爱我,说他虽然那时藏在心里,但在我出生之前他就很爱我。

“你知道吗,”他说,“你妈不当心有了孩子的时候,我有多高兴啊,高兴得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你奶奶那时可生气了,你外公外婆就知道哭,在那里绞着他们傻了吧唧的两双手。每次碰到他们,我都低头绕着走。我知道我该求老天宽恕,但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求神拜佛想要的结果啊。听到这事,我说:‘行了,他现在只能留下来娶她啦。因为他就是那样的男人。然后,他会接我的班,也算完成了一桩心愿。’”

这时,他的头从左臂上滑落,摇摇晃晃之中猛地转过来差点撞在我身上,好像刚知道我在他旁边一样。“天呐,”他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我这个自私的老糊涂蛋!我都干了些啥呀!刚刚的话当我没说过!”他一开始抓我肩膀太过用力,后来松开了些,可一路回家他那只大手都搭在我肩上,始终没有拿开。一入家门,他立马瘫进最靠门的那张椅子,几乎要哭出来:“我是不是告诉他了……我是不是告诉他了……”比他年轻十岁的奶奶突然警觉起来,马上走近他逼问:“你告诉他啥了?”而他抬起双手,又任由双手跌落回大腿上,似乎在说事情已不可挽回。“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他似乎真的吓坏了。

“回家去吧,詹姆斯,”奶奶的语气平静温和,虽然我知道她心里肯定气坏了,“这人上了年纪,你不用睬他。他这一辈子都没弄明白什么时候该闭上嘴巴,什么时候该拴起裤子。”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注意到他之前撒了尿还没拉上拉链,内裤都没扯正。

之后这件事再没人提过,但爷爷奶奶一个如此惊恐、一个如此愤怒,我就知道那一定是真的,因为若不是真事,他们的反应从来没有那么激烈过。于是,我就不再去探究真伪;而有了这层额外的讯息,躺在那里听见你弟弟妹妹“从无到有”的声音,就更奇怪了。一来是你好像也参与了这个过程,二来是你知道你自己的起始是不同的,至少不是在那张床上。我想象过相片里老式车的后座,被拆除的舞厅背面的草坡,或是海边的沙滩。我总愿意相信,怀上我对于他俩来说是不同的,那时曾有欢欣,而不只是无动于衷的释放。但我们每个人估计都愿意自己是爱的衍生,而不只是添置的必需品,都希望在那次勃起之前,是和睦与满足。当然,我的想象恐怕和事实不符,就如同我对很多事情所做的揣测一样,或许我对他们当下的感受也一无所知,更不用提彼时的情形了。

但今天以后,或许这些事我再不需要费神了。我如囚徒般从小到大都拘禁在布雷顿角岛上这个污浊的煤矿小镇,终于,这一切都能抛诸脑后了。我认定世上任何地方都好过这些破败的煤矿、这些烟黑色的屋舍,特别是近几年来,这些想法在我心中愈发鲜明。它似乎跟我对性的渴望同时兴起,与情欲相仿,只要第一波浪潮涌来,就只会随着时光推移,与日俱增。我一定不能成为第二个父亲,我一定不能和此时在楼下的父亲一样,盖个水壶要乒乓作响,好似他有什么急事,有什么地方要他急着赶去。只不过,他其实无处可去。我也不能变成爷爷,他九十多了,老态龙钟,每日只是坐在窗前祷告,偶有清醒的时刻,想起的也只是他自己在矿上的壮举。他喜欢讲的故事里,总有他与父亲立的木桩如何挺直;当然,时过境迁,矿下他建的那些巷道都快坍塌了,那时他六十二,父亲二十五,而我还没出生。

爷爷退休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出过力的那些大矿,虽然在他的回忆里如此诗情画意,但实际上都已停工。三月初以来,父亲也没有再干活,而且他自己不愿待在家里,所以见到他更让我们每个人都难以放松下来。特别是正值暑假,屋子里人声鼎沸,这种紧张感更被加剧,无处可以排遣。今天一早,听他来回走动、大声地摆弄着炉盖,假装他不得不如此,假装他正手忙脚乱因为哪里正需要他,我就觉得和父亲之间隔着一道辽阔而潋滟的海湾;同样遥远的还有那个初为人父的他,会让我骑在他肩膀上,带我去杂货铺买冰淇淋,去看我看不懂的棒球比赛。他还会带我去矿场让我摸摸那里的马,甚至让我坐上那宽广柔和的马背。我们靠近的时候,父亲会跟马儿轻声说话,让它们知道我们的方位,这样他伸手触碰它们,马儿才不会受惊吓。这些马都是看不见的。它们在矿下劳作过久,已经不识光亮为何物,而后,黑暗的工作环境也成了它们的整个世界。

可现在,即使父亲空闲下来,他也不会再和弟弟妹妹去做这些事情了。他老了,头发也白了,除了右手少掉的手指,有一次,钻头失灵,在他发际线处留下一道伤疤,一直延伸到右脸,如同一道凶残的闪电。晚上,我听到他的咳嗽和大声喘息,都是因为煤矿在他肺里积下的岩粉。他在恶劣的煤矿里吸了太多恶劣的空气,这些咳嗽或许也表明,他的寿命怕是不会太长了。走廊对面的弟弟妹妹,等到他们也十八岁的时候,怕是不能像我一样听到他摆弄炉子的声音了。

我最后一次仰面躺在这里,想起在地下第一次趴在父亲旁边。那是一个海底的非法小型煤矿,父亲从前一年的十一月开始在那里干活。学期结束,我就去找他,跟他一起干了几个礼拜,我们结束的时候,那个小矿也最终关掉了。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在那里干活我还挺自豪的,爷爷难得清醒,说:“一旦开始,你就停不下来了。地下的水你喝上一口,就会一直再想回去喝。那种水会渗进你的血液里。我们的血管里都有。我们家从一八七三年开始干煤矿一直干到现在。”

那个小矿付的工钱很少,装备和通风都很糟糕,而且因为本身就是非法的,也无任何安全规章可循。第一天,我们匍匐在煤块和页岩碎片上,水从我们四面渗出,又好像要渗进我们的身体,而且只要我们不像鼹鼠一般向前爬行,寒气就立马侵入骨髓,从不留情。那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很难活着出去了。我们先要用钻帮和钻头,再用炸药,最后是镐头和铲子,开采一条很窄的煤层。我们爬行的矿道不足一米高,而父亲早已练就成机器一般,只顾往后铲着煤,而我也干不了什么,只是遵照父亲的嘱咐,不去担心巷道会塌下,不去害怕老鼠蹭我的脸,不去管我的腿、肚子和蛋蛋因为浸水都已经没了知觉,也试图忘记因为粉尘我几乎没法呼吸,而即使呼吸到了空气,那也是二手的了。

有次我感到一样什么东西从我身边呼啸而来,在我灯的光亮中见到父亲的扳手在我头顶画了一个弧,砸在我身前一臂远的地方,吱嘎一声异常尖利。于是我就看到这只躺在我眼前几英寸的老鼠。它的头已被砸碎,溅在煤块上扳手上,却还在兀自呻吟。而它抽搐的两腿间,淌出一股黄色的尿液,虽然转眼就流尽了。父亲撂下扳手,拎起还未死透的老鼠的尾巴,粗暴地将它朝后甩去,我们就听到它在墙上弹开,又啪的一声落进水里。父亲咬牙切齿地骂了句“狗娘养的脏东西”,接着把扳手在墙上抹了抹。我和父亲都不再动,躺下休息了一会儿,两个人一同在黑暗和潮湿中抵受寒意。

说起来也奇怪,我有时分不清为何我一定要离开,是我真的深恶痛绝此间的万事,还只是因为那个煤矿都已经不在,而尽管其糟糕如此,或许去一个你厌憎的地方也好过无处可去。也正是这一点让父亲越来越紧张,因为多年来,他一直把自己的身体当做一辆开足马力的汽车,而现在,伤损累累、行将报废,这副躯壳的用处也所剩无几了:除了性爱,他只会去海边或山里散步,而那与其说是散步,不如说往往是全身紧绷的疾行。等散步也不管用了,他就靠朗姆酒让自己失去知觉,而后朋友们会带他回来,一进厨房门就把他扔在地下,任由他双腿还交缠着被自己压在身下。我和母亲再半背半拖,将他运到饭厅另一头的楼梯口,然后心里默数,把他一级一级地搬上十四级台阶。这些步骤也不是每次都能完成的。有一回,他一拳击碎了饭厅的窗玻璃,挥舞着他那依旧攥紧的拳头,猩红的鲜血甩得到处都是:地板上、墙纸上、窗帘上、餐盘上、傻气可悲的玩具娃娃上、涂色书上和餐桌上一本《远大前程》上;整个饭厅变成了我和他的摔跤场。当他终于被制服,拳头也松开了,我们还得毕恭毕敬地请他再握拳,好把鲜红到刺眼的碘酒泼进他的伤口里,同时用镊子寻觅碎玻璃的银光。那时我们都祈祷,包括他自己,希望肌腱没有坏,也不要有感染,因为那是他唯一能用的手了,在凶险莫测的汪洋里,我们所有人都是那只手上岌岌可危的乘客。

有时候他喝得实在太醉,我和母亲没法把他弄到里间,就只好把他留在我的床上。在他挥舞的拳脚和吼出的污言秽语中,我们竭尽所能,希望至少能把他的鞋子脱掉,把他的衣领、皮带、裤腰解开。这样的日子,我只能整夜躺在他的身边,忍受着朗姆酒令人作呕的黏稠、甜腻的气味,耳朵里都是他难以辨认、不成语句的梦话,以及他忽高忽低的呼噜声和喉咙里的痰所引起的骇人抽噎。有时他还会出其不意向两侧挥开手臂,有次他的小臂正中我的鼻梁,顿时眼泪和鼻血同时涌出,我只有将床单塞进嘴里,才把已经冲到嗓子眼的嚎叫又堵了回去。

可所有的风暴都会消减成几阵强风,又终归于平静。或许没有风暴和强风,我们便得不了任何平静,又或许平静一定要前者的铺垫,才显出它本来的面貌。所以,他有时半夜一两点钟醒来,我会感觉到那种无可比拟的宁谧如同静穆的大海,也只有在那种时刻,我依稀辨出那个让我骑在肩头的男人。我会起来,在这安睡的屋子里,走下楼去给他倒杯牛奶:醉酒之后舌头厚重,喝口牛奶会好些,喉头的燥热也能缓解。他会说谢谢,说他很抱歉,我会说没事,告诉他真的没什么好抱歉的。他说他抱歉的是他总是这副样子,抱歉他能给我的这么少。但他又说,既然他不能给我什么,他也会努力不向我索取。他说我是自由的,我不欠父母任何东西。可能这番话就已经是很慷慨的赠予了,因为这里很多像我这样的年轻人,至少曾经有活干的时候,很早就会去工作,并不是每个人都上得了高中,更别说高中毕业。或许,不算他给我的生命,让我完成高中学业已经是他的馈赠了。

不过这些也已经过去了,我想,这里的生活和曾经的高中。这个念头让我一下子变清醒,意识到我刚刚是不是又睡着了。因为虽然我觉得自己一直在注意着,但很显然母亲已经穿过房间,在楼下准备早餐了。今天,这最后一天,至少我不用装睡了,对此我还是感激的。

我迅速行动起来,拿出藏在床垫下面的一个破旧的背包。这个包是父亲年轻时用的。“那个旧背包我什么时候用一下行吗?”几个月前,我尽力用随便的语气问他,好比我的准备工作是为了一个无趣的野营。“随便啊。”他答得很平和,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

我安静地整理行囊,用我的圆珠笔给所列的事项打钩,我本来枕头底下有个信封,条目都写在它背面。四条内裤,四条长裤,四件衬衫,一块毛巾,几块手帕,一件华达呢的外套,一件塑料雨衣和一个剃须套装。只有最后一样是新的,从来没有用过,吉列生产的最便宜的一种。我之前用的都是父亲的剃须刀,因为多年不换,不仅有些损坏,还泛着铜绿。如今算起,我用它也很多年了,有时甚至用得过于勤奋,因为细究起来好像我的胡子长得并没有那么快。

下楼的时候对面两个房间还没有动静,对此我更是感激得不得了。因为是第一次,所以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去道别,也因为心里没底,所以希望在场的人越少越好。但谁知道呢,或许我告别起来很在行也说不定。我把背包放在第二级台阶上,让它不至于太过显眼,然后走进了厨房。母亲在灶前忙着,父亲背对着厨房,望着窗外。那里能见到的,有青灰色的煤渣堆、只剩骨架的废弃卸煤车,以及波涛滚滚的大海。见到我他们并不惊讶,因为平常就是如此,我们三个人,安静的早晨。不过我今天必须集中精神,在只有我们三个的短暂间歇里,把要说的话说完。“我想今天就走了。”我尽力把这话说得随意。只有母亲拨柴火的节奏略微改变,表示她听到了,父亲依然站在那里,望向窗外的大海。“我觉得,我现在就走吧,”我补充道,我的声音越来越轻,“不用等他们起来了,这样更容易些。”

水开了,母亲像在拖延时间一般,把水壶移到灶子后面,转过来问:“你要去哪儿?盲河镇吗?”

母亲的反应与我预料的太过不同,以至于我莫名有些麻木。我不知为何觉得她会吃惊,会讶异,甚至错愕,但她完全没有。她提到的盲河镇,是安大略北部众多铀矿的中心,我脑海里从来就没有想到过它。母亲似乎不但知道我要离去,甚至还给我安排好了路线,指定了终点。这让我想起在学校读到的,狄更斯的母亲如何支持他去鞋油厂工作,以及他自己对此的看法。他母亲所拥护的人生在他看来是如此可怖,而且与他自己向往的人生相比又是如此的不堪。

父亲从窗口转过来,说:“你今天刚满十八岁,也许,再等等看吧。也许马上就有活儿了。”但从他眼里我见不到他说这些话有什么底气,因为他也明白,等待中百无聊赖已算是好过的,其中还有绝望无助才难熬。父亲的反应也让我莫名地失望和愤怒,因为我总觉得他们会歇斯底里地挽留我,而我则要表现得坚定决绝。

“有什么好等的?”我问了个没有意义的问题,而且我也知道答案是明摆着的。“你为什么要我留在这儿?”

“你会错意了,”父亲说,“你要走的话,你当然是自由的。我们没有要求你,更不会强迫你做什么。我只是说,你也未必‘一定’要现在走。”

突然,“走”这件事变得刻不容缓,因为看情况,只会越来越糟。因此我说道:“再见了。我会写信的,但不会是在盲河镇。”最后那小半句话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取笑一下母亲。

我去拿了背包,重新穿过屋子,出了房门,甚至到了大路上。父亲一直送我到外面的大门口,母亲说:“我本来还打算今天做个生日蛋糕的……”她犹豫着不往下说了,未完的句子飘散在早晨的空气里。她在试图弥补之前的话,拼命要把话题转回到我的生日上去。父亲说:“你该去那边家里看看,你要是下次还回来,说不定他们就不在了。”

走去“那边家里”不过半个街区,从我记事起,一直是爷爷奶奶住的地方。不管我们当中有谁遭了些风吹雨打,总可以把那里当避风港。父亲说他们不会永远等在那里,突然指出了一件我从未真正想过的事情。那幢老房子因为年复一年的煤灰而变得黑黢黢的,我沿着陈旧的大街向它走去,只顾虑脚下积灰的路面和填满煤渣的坑陷,心中有些惶惶不安。这时还不到七点,我就像早起的送奶工,只不过我没有牛奶可送,只是挨家挨户在他们安静的门口放下告别。

进了屋子,爷爷在窗边抽着烟斗,用他扭曲的手指拨着念珠,他那两双手受过的大伤,怕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越来越聋也有一段时间了,我进门之后把门关上,他都没有转过头来。我决定不从他开始。要是先找他,那就意味着要大喊大叫,不断重复,我估计我此刻没有这个心力。奶奶跟母亲一样,也在灶旁忙活。她身材高大,头发花白,虽然快八十了,体态依然威严。她的手有力到几乎不像是女子,而且虽然不胖,却一直显得很魁梧,腿脚也很灵便。这把年纪了,她还是来去轻捷,耳聪目明。

“我今天要走了。”我说得尽量简洁。

她又加了把劲拨了拨柴火,回答我:“也好。这里谁都没活干。这里向来就这样。”

奶奶说话从来没改掉她年轻时盖尔语的口音,而且喜欢用事不关己的第三人称,我一直跟她说,要她革新。

“詹姆斯,你过来。”她说着,把我带到食品储藏室。她以令人惊叹的敏捷身手,爬到一个椅子上,从碗橱最高层取下一个年代久远的大糖缸,上面还有裂纹。里面有些裹在灰尘里的明信片,几张褪色的、一碰就像要粉碎的黄色的工资单,还有两封信,用根鞋带绑着。明信片和工资单上的地名纷纷跃过尘埃和流年的鸿沟,朝我涌来:斯普林希尔、斯克兰顿、威尔克斯—巴里、耶洛奈夫、不列颠比奇、比尤特、弗吉尼亚城、埃斯卡诺巴、萨德伯里、怀特霍斯、德拉姆黑勒、肯塔基州哈伦、西弗吉尼亚州埃尔金斯、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弗尼、科罗拉多州特立尼达——煤和金矿,铜和铅,金和铁,镍、金和煤。东,西,北,南,纪念品和寄来的问候。那些地方年幼如我,年长如祖母,都没有听过。

“这么些个地方,你父亲其实都只在地底下,”奶奶夹着怒气说,“他离开这里之前,回来这里之后,也是一样。我们死了之后,恐怕有的是时间待在那里,人还活着,何必一门心思往下钻。”

“不过,话说回来,”奶奶静了片刻,语气也严肃起来,“这终究是他擅长的、想干的事情,只不过是我不想让他干罢了,至少不是在这儿。”

她解开鞋带,给我看那两封信。第一封信的邮戳是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二日,寄往“爱达荷州凯洛格”,“存局候领”:“我老了,要是你能回来接替我,我会很开心的。煤层还能采很多年。很久都没死过人了。条件越来越好。天气温和,我们都好。别费事回信了。回来就行。我们等你。爱你的父亲。”

第二封同样是“存局候领”,“寄往爱达荷州凯洛格”:“别听他的。一旦回来,你就再也走不了了。这里的人生算什么人生。他们说再过几年煤层就完蛋了。爱你的母亲。”

之前我从未见过爷爷的笔迹,虽然我知道他可以阅读,但出于某种原因,我总觉得他不懂写字。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他的手受过严重的伤,扭曲变形,再加上年岁增长,越来越难以控制,想必是完不成“书写”这么精巧的任务的。

这两封信用的是同样的粗头钢笔,而墨水也同样黑到我没有见过。从某种角度说,这两封信就如同一对势不两立的老夫妻,互相抵消了对方的期望,却被一根满是灰尘的破鞋带绑到了一起。

我从食品储藏室里出来,走到爷爷坐着的窗口。“我今天要走了。”我俯身大喊。

“哦是吗。”他说,不置可否,眼睛还是望着窗外,手指也还在拨弄念珠。他没有动,只有烟从烟斗袅袅升起,咬着烟斗的两排牙齿破败不堪,颜色也污秽得吓人。最近他喜欢上了说“哦是吗”,回什么都用这句;其实是他发明出来掩饰听力不再的办法。此刻,我已辨不清他是听到了我的话,还是听得朦胧,或者干脆没有听见,只是给个万全的回应。我觉得如果要我再说一遍肯定无法保持平稳的语调,于是转身往外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爷爷拖着脚步跟在后面。

“别忘记回家,詹姆斯,”他说,“否则你永远会觉得缺了什么。一旦你喝了地下的水,它就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就像男人留在女人身体里的血,能改变女人一辈子,永远摆脱不掉。那是男人的一部分在女人身体的最深处流淌啊。这种东西,能让你夜不能寐,到死都纠缠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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