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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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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只能把它卖了,”我记得母亲不容置辩地说道,“冬天长着呢,我到时一个人在这儿,只留下这几个孩子帮我。另外,它食量太大,给牲口的饲料我们本来就不够。”

十一月的第二个星期六,太阳已经消匿,好像今年都不准备再现身了。每个清晨的到来,都显得更为晦暗,其脸色也越发阴沉。大西洋灰蒙蒙的潮水,潮峰几乎是黄色的,带着脾气,毫不留情地拍打着岸边光滑的圆石;永不知退却的峭壁下散落的这些石头,就像是某个巨人不经意间丢下的。晚上我们躺在床上,能听到潮水涌来,撞碎在岸上,周而复始;这种轰雷般的响声来得是如此的冷酷和规律,以至于你可以在它们的间歇中数上节拍: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很难想象那片透彻晶莹的夏日之蓝也是在这里——在那样的季节,只有渔船留下的几线浮油,或者海鸥御风那几抹惊人的白光,才能破坏它的无瑕。而现在,它是浑浊的、愤怒的,甚至是痛苦的;它掷起飞掠的一团团肮脏的褐色水沫、孤零零的货船丢下的眼见就要溃烂的木棍、无主的鸭舌帽、损毁渔网的浮标,和必然要出现的漂流瓶,只是里面什么话也没有。还总见到发黑的、丝絮般的海草,是它从自己身底撕扯下来的,就好像这是一个自戕的季节——拔下隐藏的、私密的、不被察觉的毛发。

我们在自己家的厨房里,母亲说话的时候,很有精神地在捅着她炉子里的木柴和煤块。烧起的烟逃逸出来,翻滚着上升,直到被屋顶压扁。母亲讲什么话都要配合手势,好比她藏起的那个声音,要通过肉体的某种动作才能解放出来。母亲又高又黑,颧骨突起,眼珠是棕色的。她的头发也很黑,又长,往往被很用力地向后束起,在她颈后盘成一个圆的发髻,用珊瑚梳子固定在那里。

父亲则背对我们站着,从窗口看着大海冲击着峭壁。他的两只手在他身后握着,肯定握得很紧,因为皮肤都泛白了——特别是左手。我父亲的左手比右手大,而且左臂也要比正常情况长三英寸。因为他在哈利法克斯的码头上干活的时候,装卸工要用的钩子他都是用左手握着。父亲的肤色没有母亲的那么黑,他的眼睛是灰色的,他现在日渐稀疏的头发也是这个颜色。

我们只住过一个地方,就是这个大海和矿镇之间的小农场。夏天父亲总是在自己的地里干活,到了冬天,父亲也曾经去矿场的地洞里面工作。后来地下的负荷他承受不住了,就会在十一月到四月期间,要么接活帮人运煤,要么就在他的林子里加工木材,用于支撑矿井的屋顶。不过,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已想不起矿里还一直有活干的时候,也记不太清是哪个冬天,父亲还能一直陪着我们;而我今年都快十四岁了。现在每年冬天他都会去哈利法克斯,但他离家一般都会很久。他就会像现在这样,站在窗前,站上一个礼拜或者再多几天,然后他就不见了,只有在圣诞或者偶尔一两个周末,我们才能见到他。原因是他去的地方有两百英里之遥,而且由于冬季的暴风雪,来回会变得艰难,还要顾忌无法预料的突发状况。一两年之前,他周末回家,突然暴风雨降临,它来得是如此猛烈凶残,以至于他直到周四才回去。母亲骂他是个蠢货,来这么一趟平白无故地损失了一个礼拜的工资——这些钱难道她和六个孩子没地方用吗?从那以后,父亲总等到有些春意才会回家。

“再留它一个冬天吧,也没什么损失,”这时父亲说道,眼睛还是望向窗外,“养着它这么多冬天都过来了,而且它牙齿坏了之后,也吃不了那么多了。”

“它以前还有些用,”母亲立马回道,炉盖弄得乒乓响,“你在家的时候,还会把它带到林子里去帮忙,或是让它帮着驮煤——其实它也驮不了多少。可这几年,它是一点用都没有了。夏天的时候还不如租匹马,或者租个拖拉机,要来得便宜一些。马现在对我们来说没用,年轻的马也没用,更别提这匹大概三月份就会死的马了,我们这些年来费了多少马粮啊。”她终于把炉盖子各归其位地盖好了。

他们说的是我们那匹自我出生起就在家里的老马,斯科特。父亲在地下挖矿时,骑着他度过了两个冬天,自此他和马便喜欢上了彼此。第二年春天,父亲准备此生不再回到煤矿了,就向“公司”买下那匹马来,为的就是能和马一起见到太阳,能一起踏踏芳草。如果斯科特留在地下深处,失明是早晚的事,所以这也是挽救了它的两只眼睛;黑暗会让身在其中者安之如饴。

曾几何时它看上去也和煤炭无二。那时它的皮毛黑得发亮,黑得强健,只有前额中心的一颗白星是黑色覆盖不到的地方。但那也是很久以前了,现在它两眼周围一片灰白,而且刚迈步的时候腿会显得极为僵硬。

“哎,它三月死不了的,”父亲说,“它没事的。去年秋天你也这么说,它不是后来好好的嘛。一旦让他的马蹄子回到绿草上,他就跟回到了两岁时一样。”

过去三四年,斯科特得了肺气肿。我猜是马待的地方不能离海太近,这儿湿气重。他们跟人得哮喘也是一样的,咳嗽,沁汗,难以呼吸。也有可能是因为有太多个寒冬,他被困囿在逼仄的马厩里,只能吃干燥、满是灰尘的粮草。或者它只是老了。也有可能上面说的都是原因。我反正不知道。有人告诉我十岁的弟弟大卫,要把干草弄得潮湿些;去年冬天,从一月头上开始,斯科特就咳得厉害,于是大卫会提着一戽斗的水,洒在我们放到食槽里的干草上。接着大卫就会说,斯科特的咳嗽好多了。我也这么觉得。

“可它终究不是两岁的马了,”母亲又立刻回答,一边穿上她的外套,准备出去喂鸡,“它又老又没用,我们这又不是给老马开的疗养所。我一个人在这儿照顾六个孩子,本身就忙不过来。”

很久以前,父亲的主业是帮人运煤。还是单身的时候,可能是因为寂寞,有时就会去喝个大醉。二月份昼短夜长,在一家卖私酒的店里,父亲喝酒、谈天、一醉不醒,全然将屋外的冰雪世界抛诸脑后。直到第二天早晨,身体被酒精抽干,他绝望地走到门口,看到马和雪橇就在他昨晚走开时的位置,其实它们全然不必留在那里。雪花像精细的粉末,覆盖雪橇上的煤块,却掩不住它们的黑光。这样的雪不像雨水落下,倒像是凭空出现的露珠,即使是最冷冽之时,它们也来。而那匹马,则在凌晨的冥暗中站成一个鬼影。在他黑色毛皮的外面,昨天的汗液已经结成一层灰白的冰霜,鼻子下面悬着几根微小的冰凌。

父亲无法相信在如此酷寒之下,这匹没有拴住的马,毫无必要地等了他一夜。此刻,马蹄把地上的雪踏得嘎吱作响,结冰的马具下看得到它肌肉的颤动。那一晚之前,父亲从未被世上另一个活物守候过。他把脸埋在马鬃和白霜中,伫立良久。厚重的黑色马毛覆盖着他的脸,颊上凝起冰珠。

这故事他讲过很多遍了,虽然母亲早已听厌。有次大卫坐在他大腿上听完,说他也一样会等的,不管天有多冷、要等多久。母亲说她希望大卫的脑子能正常些。

“行了,我给麦克雷打过电话了,他今天就会来牵它走,”母亲一边说着一边穿上外套,她准备去喂鸡了,“趁你在这儿,我想把这件事了结了。否则我转个身你又走了,那这个冬天我们又扔不掉它了。詹姆斯,给我拎着桶,”她跟我说,“过来帮我一起喂鸡。至少这还不算浪费饲料。”

“等会儿,”他说,“该死的,给我等会儿。”他从窗口猛地转过身来,我看到他的手已经握成了两个拳头,关节又白又冷。母亲指了指几个年纪更小的孩子,摇了摇头。父亲一时不好发作,因为母亲反复告诫他不能在孩子面前骂人,就在他犹豫的时候,我们拎着桶溜走了。

养鸡的地方,去的时候海浪更高了,风也猛烈到我们只能用身体挡着手中的饲料桶,否则饲料就会被狂风卷起,抛洒向苍穹了。渐渐开始下雨,因为风势强劲,雨点打在桶的镀锌铁皮上,砰砰作响;脸上也是一阵阵刺痛之感。

鸡棚里比较暖和,可气味刺鼻,特别是那些鸡都朝我们拥来的时候。其实它们也不能算鸡仔了,都已经是成熟了的阉鸡。母亲养了一个夏天,就是为了圣诞的时候把它们拿到市场上去卖。每年春天,母亲都收来一两天大的小鸡,给它们喂捣碎了的熟鸡蛋和专门给刚出生的小鸡吃的饲料。之后它们会被放养在露天的鸡圈里,直到秋天,它们就要被关在这里长膘。这个品种叫做“浅花苏塞斯鸡”,母亲喜欢这种鸡是因为它们比较健壮,而且很容易增肥。到了这个阶段,它们看上去极为白皙,鸡冠火红,乌黑的眼珠里闪着金光。它们的脖子白到发光,但脖子根部却很夺目地绕了一圈黑色的羽毛。看上去很像是谁照着它们的鸡脑袋泼下白色的液体,因为接触了空气,淌到某处突然神奇地变成了黑色。两处颜色迥异,但光泽相仿,让人想到钢琴的琴键。

母亲在它们中间显得步法非常自如,给它们的槽里填上谷糠,倒上我们带来的温水,而它们也因为熟悉母亲,自顾自地在她身前身后拥攘。要说我喜欢它们,那也只是有时候,而我最厌恶它们的,就在于这一切其实都是没意义的。圣诞之前,它们都会被杀掉,去毛开膛;而开春之后,又会有另外一棚的小鸡,外貌、习性,直到最后的命运,都不会有任何两样。你盘算好了要置于死地的东西,要打心眼里喜欢它是很难的,不过要真心讨厌也一样不容易。而且它们还不止一个,数量一大,就会让人感觉它们就像夏天摘的蓝莓、草莓之类的——成群结队地用它们的方式存活一小会儿,等着被挑选和食用。有点不一样的是那些果子自然而然就会在那里,而对于这些阉鸡我们还负有一些责任,除了怂恿它们暴食之外,还要保持它们温暖、健康、壮硕,以尽早达到可以被我们结果的状态。我父亲见到这些阉鸡就不自在,尽可能地找理由躲开。我的朋友亨利·范·戴肯说父亲会这样是因为他是苏格兰人,这个民族在花草和家禽这些事上从来就不在行,他们觉得这些都是女人们干的活,男人动手是丢人的事。亨利的父亲种花弄草、养鸡养鸭都是好手。

我们正在局促的鸡棚里打转,忽然门“砰”地打开,我们眼见大卫几乎是被风雨吹打进来的。“有个男人开着辆卡车,上面有头老牛,”他说,“他刚才进咱们家了。”

我们进厨房的时候麦克雷就站在门口的那张桌子边上,父亲还是在窗子那里,虽然现在已经转过来背对着窗口了。看情势好像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开过口。

麦克雷这个牛贩子今年五十多了,矮小敦实,一张通红脸孔,嘴角叼着根雪茄。他的一双眼睛也很小,还布满血丝。他的裤脚塞在雨靴里,宽皮带是西部风格,棕色山羊皮外套下面穿着一件法兰绒衬衣,领口没扣上,看得见他带些红色的胸毛。他手里有根短柄长鞭,一直在用来敲他雨靴的侧边。他刚刚在大风雨里走了一小段,所以衣服是湿的,因为厨房里的热量,这股刺鼻的湿气再混合了他雪茄的味道,让人觉得颇为难受。这种气味里闻得到不计其数惊恐的牲畜——它们曾被关在他卡车的车厢里,也曾被他推来搡去——还闻得到牛粪、汗臭和害怕。

“听说你这儿有匹快不行了的老马,”他的话绕过他的雪茄传出来,“运气好的话,我还能用它来换点水貂饲料。我开的价是二十加元。”

父亲一言不发,不过那双如同他身后大海一样灰暗的眼睛,让我想到曾经有一回,斯科特拖着的圆木撞上半掩盖着的障碍,疯狂地弹飞出去,猛烈的冲力正好压在父亲的双腿上,拖着他碾了一小段,直到撞在一个树墩上。那树墩几乎被撞得连根拔起,斯科特也被撞得差点一屁股坐下。父亲的双眼那时也灰暗,其中映射出的全是恐惧、痛楚和无声的讶异:惊讶的是自己如此苦厄的困境似乎又是如此的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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