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周后(2011年4月)(1/2)
名单上有她的名字。她给门卫看了身份证。室内灯光暗淡,像洞穴一般,隐隐泛紫,一侧是长吧台,下几层台阶就是舞池。屋里有馊酒味和小而扁的干冰圈。筹款委员会的其他几个女孩已在一张圆桌边坐着,读着名单。嗨,玛丽安说。她们转过来看她。
嗨,莉萨说,你打扮打扮还是挺不赖的嘛。
你看起来很漂亮,卡伦说。
雷切尔·莫兰什么也没说。大家都知道雷切尔是学校最受欢迎的女孩,但没人可以这么说。他们的社交生活是分等级的,有人在最顶层,有人在中间挤挤搡搡,其他人在底下,而每个人都要假装对此浑然不觉。玛丽安有时认为自己在梯子最底下,有时却认为自己压根就不在梯子上,不受其运作机制的影响,因为她其实并不渴望受欢迎,也不想为了受欢迎去做什么事。在她看来,梯子并没有提供什么明显的回馈,即便是位于顶层的人也没获得什么回报。她揉了揉胳膊,说:谢了。有人想喝酒吗?我反正要去吧台。
我以为你不喝酒的,雷切尔说。
我来一瓶西海岸果味白葡萄酒,卡伦说,要是你确定要去的话。
酒精饮料里玛丽安只喝过红酒,但到吧台后她决定点一杯金汤力。男调酒师在她说话时公然盯着她的胸看。玛丽安此前完全不知道,影视作品之外男人们居然真的会干这种事,这让她体会到一点身为女性的刺激。她穿着一条轻薄的贴身黑裙。这地方几乎还是空的,尽管严格说来活动已经开始了。她回到桌边,卡伦对她感激不尽。我一会儿还你,她说。不用了,玛丽安挥着手说。
人终于开始来了。音乐响了起来,吵吵嚷嚷,是天命真女 (1) 的混音歌单。雷切尔递给玛丽安一本抽奖券,向她解释票价规定。她们把玛丽安选进毕业舞会筹款委员会,多半是为了看她笑话,不过她本来就得帮忙组织活动。她拿着抽奖券簿,继续在其他女孩身边逗留。她习惯了远远地观察甚至是研究她们,而今晚,她不得不和她们交谈,对她们礼貌地微笑,她不再是一个观察者,而变成一个入侵者,一个尴尬的入侵者。她卖了些奖券,从女包零钱袋里找零,买了更多的酒,望了望大门,然后失望地看向别处。
男生怎么还没到?莉萨说。
在所有可能来的男生中,玛丽安知道莉萨具体说的是谁:罗布,莉萨分分合合的男友;还有他的朋友埃里克、杰克·海因斯和康奈尔·沃尔德伦。他们的迟到没有逃过玛丽安的注意。
他们要是不来我要杀了康奈尔,雷切尔说,他昨天跟我说了他们一定会来。
玛丽安一言不发。雷切尔经常这样谈起康奈尔,暗示他俩私下的对话,仿佛他们是密友。康奈尔对此视而不见,可要是玛丽安在和他独处时影射雷切尔的做法,他也装作没听见。
他们大概还在罗布家热身,莉萨说。
他们来的时候肯定全都喝废了,卡伦说。
玛丽安从包里拿出手机,跟康奈尔发了条短信:你的缺席已经激起热烈讨论。你究竟还来不来?三十秒内他就回复:来的。杰克刚才吐得到处都是,我们得给他叫出租车什么的。不过我们马上就出发了。你跟她们社交得怎么样了。玛丽安回复:我现在是全校最受欢迎的女生了。大家都把我举起来在舞池里转悠,高呼我的名字。她把手机放回包里。此刻对她来说最刺激的事莫过于说:他们马上就要出发了。那一刻她会拥有多么可怕又令人困惑的地位,这又会带来多少动乱,多少破坏。
尽管玛丽安从未离开过卡里克里,她对这个地方并不特别熟。她不去主街的酒吧喝酒,截至今晚她从没来过这家全镇唯一的夜店。她从没去过诺克利昂的住宅区。她不知道那条脏兮兮的棕色河流叫什么,只知道它经过那家森塔拉便利店,又从教堂停车场背后绕过,流水中翻滚着薄塑料袋。她也不知道它接下来流向哪儿。谁会告诉她这些呢?她出门要么是去学校,要么是周末被逼着去教堂做弥撒,还有就是趁康奈尔家没人时去找他。她知道去斯莱戈要多久(二十分钟),但附近其他镇的方位,它们和卡里克里比谁大谁小——这些对她来说都是谜。库拉尼、斯古林、巴利沙达,她基本确定这些都在卡里克里附近,对这些名字也有模糊的印象,但不知道它们具体在哪儿。她从没去过体育中心。她从没去那个废弃的帽子工厂喝过酒,只有一次坐车时经过了那里。
她同样不可能知道镇上哪些是好人家,哪些不是。她想知道这些信息,这样她就可以更彻底地否定它们。她来自一个好人家,而康奈尔不是,这点她知道。沃尔德伦一家在卡里克里一带臭名昭著。洛兰的一个兄弟坐过牢,玛丽安不知道具体原因;洛兰的另一个兄弟几年前骑摩托车下环岛时出车祸,差点送了命。当然还有洛兰,十七岁就怀了孕,辍学去生孩子了。尽管如此,如今康奈尔还是挺抢手。他爱学习,是足球队中锋,长得帅,也不打架。人人都喜欢他。他很安静。就连玛丽安的母亲也会赞许地说:那小子一点不像沃尔德伦家的。玛丽安的母亲是律师。她过世的父亲也是。
上周,康奈尔提到一个叫“鬼屋”的地方。玛丽安从没听过,她于是问他那是什么。他眉毛竖了起来。就是那个鬼屋啊,他说。山景住宅区。就在学校背面。玛丽安之前模糊地知道学校背后的空地在进行什么施工,但她不知道那里已经建起住宅区了,也不知道里面没住人。大家都去那儿喝酒,康奈尔补充道。哦,玛丽安说。她问他那里是什么样的。他说要是能带她去看看就好了,可惜那里老是有人。他总是轻飘飘地说一些“要是”能发生的事。她每次走的时候,他会说你要是不用走就好了,或者要是你能在这儿过夜就好了。玛丽安知道,要是他真的希望其中任何一件事发生,它们都会发生。康奈尔总是心想事成,如果他想要的无法让他快乐时,他就觉得自己可怜。
不过他最后还是带她去了鬼屋。一天下午,他开车载她过去,先下车确保附近没人了,才让她跟着他走。那些房子都很大,光溜溜的水泥表面,房前草坪上杂草丛生。有些空窗户洞上还蒙着塑料薄膜,在风中大声扑腾。外面正在下雨,她把外套忘车上了。她双臂交叉,眯起眼看着被雨打湿的石材屋顶。
想不想进去看看?康奈尔问。
23号房的前门没锁。房子里比外面更安静,更昏暗,脏兮兮的。玛丽安拿鞋尖戳了戳一只空苹果汁瓶子。地板上全是香烟屁股,还有人把一张床垫拽进空无一物的客厅里。床垫污迹斑斑,受了潮,看上去还沾了血。好脏啊,玛丽安说。康奈尔没说话,只是四下张望。
你经常在这儿玩吗?她问。
他耸耸肩。还行,他说,以前多一点,现在不了。
请告诉我你从没在那床垫上做过爱。
他心不在焉地笑了。没有,他说,你以为我周末的时候就在干那个,嗯?
差不多。
他什么也没说,这让她感觉更糟了。他漫无目的地踢向一只压扁了的荷兰金啤罐,那易拉罐一路滑向落地玻璃门。
这差不多是我家面积的三倍吧,他说,你觉得呢?
她觉得自己很蠢,居然没意识到他在想这个。大概吧,她说,不过我还没看过楼上是什么样。
四间卧室。
老天。
就这么空着,没人住,他说,要是卖不出去他们干吗不把这些房子分出去?我不是在跟你犯傻,我是真诚地在问。
她耸耸肩。她也不太明白为什么。
跟资本主义有关吧,她说。
对。什么事都和资本主义有关,这才是问题所在,是不是?
她点点头。他看向她,如梦初醒。
你冷吗?他问,你看起来冻得不行。
她微微一笑,揉了揉鼻子。他脱下黑外套,披在她肩上。他们站得非常近。只要他想,她可以躺在地上,让他从她身上跨过去。他知道的。
我周末出门不是去追别的女生什么的,他说。
玛丽安笑了,说:不,我猜是她们追你。
他咧嘴一笑,低头看鞋。你对我的看法非常奇怪,他说。
她拿手指攥紧他的校服领带。生平第一次,她能说一些耸人听闻的话,可以爆粗口了,所以她说了许多。如果我想让你在这儿操我,你会不会做?她问。
他的表情没有变,只有双手在她的针织套衫上移动,表明他在听。几秒后他说:会吧。要是你想的话,没错。你老是逼我做这么奇怪的事。
这话什么意思?她问,我没法逼你做任何事。
不,你可以的。你以为我会和别人干这种事吗?真的,你觉得有谁能让我放学之后偷偷摸摸干这些事?
那你要我怎么做?离你远点吗?
他看着她,似乎被谈话的走向弄得措手不及。他摇摇头,说:你要是那么做的话……
我要是那么做了,会怎样?她说。
不知道。你是说,要是你不再想见我了?老实说我会很惊讶,因为你好像很享受的样子。
如果我遇到一个比你更喜欢我的人呢?
他笑了。她气恼地转过身去,挣开他的手,双臂环抱在胸前。他说,嘿,但她没有转身。她面朝那张恶心的床垫,上面满是锈色污渍。他温和地凑到她身后,撩起她的头发,亲上她的后脖子。
对不起,我不该笑你,他说,你让我觉得不安,说什么再也不想和我在一起了。我还以为你是喜欢我的。
她闭上双眼,说:我的确喜欢你。
好吧,如果你遇到你更喜欢的人,我会很郁闷,行了吧?既然你问了,我就直说了。我会难过的。行了吧?
你朋友埃里克今天当着大家的面说我平胸。
康奈尔顿了顿。她感觉到他的呼吸。我没听见,他说。
你在厕所还是哪儿。他说我看起来像个熨衣板。
妈的,他真是个混蛋。所以你今天心情才不好的吗?
她耸耸肩。康奈尔双手绕过她的腹部。
他就是想惹你生气,他说,他要是觉得自己有一丁点儿希望和你交往,他说的话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只是觉得你瞧不起他。
她又耸了耸肩,咬住下唇。
你对自己的外貌没什么好担心的,康奈尔说。
嗯。
相信我,我喜欢你不光因为你聪明。
她笑了,觉得自己很傻气。
他拿鼻子摩擦她的耳朵,然后说:要是你再也不想见我了,我会想你的。
你会想念和我上床吗?她问。
他把手贴上她的髋骨,拉她向后撞上自己的身体,然后轻轻地说:我会非常想的。
我们现在能回你家吗?
他点点头。他们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了几秒钟,他的手臂将她环绕,他的气息在她耳畔。玛丽安心想,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和另一个人感到如此亲密。
终于,她喝完第三杯金汤力时,大门被人踢开,小伙子们到了。委员会的女孩们站起来,开始调戏他们,抱怨他们这么晚才来什么的。玛丽安站在她们后面,希望康奈尔能迎上她的目光,但他没有。他穿着一件纽扣领的白衬衫,脚上套着那双他去哪儿都穿的阿迪达斯运动鞋。其他男生也穿着衬衣,但看起来更正式,更光鲜,而且配了舞会皮鞋。空气中有浓郁的须后水味,让人心潮澎湃。埃里克注意到玛丽安,一下松开了卡伦,他的动作太明显,其他人也跟着转了过来。
可以啊,玛丽安,埃里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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