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松鼠树林(1/2)
飞机的降落地点附近能听见流水声。特纳能听见,他在高烧或昏睡中转动被重力防护网裹住的身体,他听见流水打在石头上的声音,那是最古老的一首歌曲。飞机挺聪明,比得上犬科动物,电路里有着自我隐藏的本能。在天旋地转的夜晚,某个时刻,他感觉飞机在起落架上摇摆,继而潜行前进,树枝蹭着机身,擦过黑色的座舱盖。飞机爬进深绿色的暗处,屈膝跪下,腹部向下卧倒,机身时而呻吟,时而嘎吱作响,它沉进土壤和岩石之间,仿佛沙地里的蝠鲼。机翼和机身的聚碳酸酯仿生涂层浮现斑点,颜色变暗,模仿斑驳月光下的石块和森林土壤。最后,它陷入沉默,只剩下小溪在河床里流淌的声音……
他像机器似的醒来,睁开眼睛,视觉接入大脑,空白,记起左轮手枪准星外给林奇带去死亡的红色闪电。头顶的弧形座舱盖点缀着仿生涂层模仿的树木枝叶。苍白的黎明,流水的声音。他还穿着欧凯的蓝色工装衬衫。衬衫此刻散发着酸臭的汗味,前一天他撕掉了袖子。手枪夹在双腿之间,指着喷气机的黑色操纵杆。重力防护网松垮垮地包着臀部和两肩。他转身看见那个女孩——椭圆形的脸蛋,一侧鼻孔淌下的鼻血已经干成棕色。她仍旧人事不省,浑身大汗,嘴唇像玩偶似的微微张开。
“我们在哪儿?”
“你提供的降落坐标以南西南十五米,”飞机答道,“你又失去知觉了,我选择自我隐藏。”
他伸手到耳后,拔掉接面插线,切断他和飞机的联系。他用呆滞的视线扫视机舱,终于找到了手动控制器。伺服系统呜呜运行,座舱盖向上打开,仿生涂层上的枝叶花纹随之改变。他抬起一条腿放在座舱外面,低头看着按住座舱边缘的一只手。聚碳酸酯涂层模仿了附近一块灰色岩石的色调;就在他的注视下,涂层渐渐用手掌的颜色绘出那只手的形状。他把另一条腿也跨出去,枪忘在了座位上,他滑下去落向泥土和芬芳杂草。他再次沉睡,前额顶着草地,梦到了流水。
他再次醒来,双手和两膝着地向前爬,穿过满载露珠的低矮树枝。最后他来到一片林间空地,向前跌倒,翻个身,摊开双臂像是投降。高处有只灰色小动物从一根树枝起跳,抓住另一根树枝晃荡片刻,然后飞快跑出他的视野。
他一动不动躺在那儿,听见一个声音在几年前对他说话。就这么躺着吧,放松,很快他们就会忘了你,忘了你被灰色、黎明和露水包围。它们外出觅食,觅食和嬉戏,它们的大脑容不下两条信息——至少不会长久。他躺着那儿,身旁是他的哥哥,尼龙枪托的温彻斯特横放在胸口,呼吸着黄铜和枪油的新鲜气味,头发里还能闻到昨天的篝火。关于松鼠,他的哥哥说得很对。松鼠来了。它们忘了底下补丁牛仔服和蓝钢清晰拼出的死神符号;它们来了,顺着树枝奔跑,停下嗅闻早晨的空气,特纳的点二二响了,一个灰色的小身躯跌落。其他松鼠四散奔逃得无影无踪,特纳把枪递给哥哥。两人继续等待,等待松鼠忘记他们。
“你们就像我。”特纳对蹦跳着离开梦境的松鼠说。其中一只突然在肥胖的后肢上坐下,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每次都会回来。”松鼠跳着跑远了。“离开荷兰佬的时候我回来了。飞去墨西哥的时候我回来了。杀死林奇的时候我又回来了。”
他躺了很久,望着成群的松鼠,森林渐渐苏醒,早晨的阳光温暖了四周。乌鸦飞近,在半空中转弯,张开仿佛黑色机械手指的羽毛减速——为了看他是不是尸体。
特纳对乌鸦咧嘴一笑,乌鸦振翅飞走。
还没死呢。
他从低矮的树枝下爬了回去,看见她坐在驾驶舱里。她身穿斜印着“玛斯-新科”徽标的白色肥大t恤。t恤前襟有几小块菱形的红色鲜血。她的鼻子又在滴血了。明亮的蓝色眼睛,茫然而困惑,眼眶撞成了黄色和黑色,像是异国的妆容。
年轻,他看清了,非常年轻。
“你是米切尔的女儿,”他说,从生物件档案里找到她的名字,“安吉拉。”
“叫我安琪,”她不由自主地说,“你是谁?我在流血。”她举起一块叠起来的纸巾,鲜血将纸巾染成了肉红色。
“我叫特纳。我在等你父亲。”他想起了手枪,她的另一只手在他的视线外,藏在驾驶舱的边缘之下。“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台地上。他以为他能说服他们,向他们解释。因为他们需要他。”
“他们是谁?”他向前走了一步。
“玛斯公司。管理层。他们无法承担伤害他的代价。对不对?”
“他们为什么要伤害他?”再一步。
她用红色的纸巾擦擦鼻子。“因为他把我送了出来。因为他知道他们要伤害我,有可能会杀死我。因为那些梦。”
“那些梦?”
“你认为他们会伤害他吗?”
“不,不会,他们不会伤害他。我现在要爬上来了,可以吗?”
她点点头。他抬起双手在机身上摸索,终于找到了向内凹陷的手握,仿生涂层显现的是树叶、苔藓和嫩枝……他爬上飞机,来到她身旁,在她的运动鞋旁看见了手枪。“但他自己没有出来?他等的是他,你父亲。”
“不。我们根本不是这么计划的。我们只有一架飞机。他没有告诉你?”她开始颤抖,“他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够多了,”他按住她的肩膀,“他告诉我们的够多了。你会没事的……”他把双腿放进驾驶舱,弯腰,将左轮手枪从她脚边拿开,找到接面接口线。他继续按着她的肩膀,拿起接口线,插进耳后的插孔。
“告诉我如何擦除你过去四十八小时储存的全部数据,”他说,“我要销毁去墨西哥城的路线、你从海岸飞来的过程,所有东西……”
“没有登记飞往墨西哥城的计划路线。”电脑的声音通过听觉神经直接输入大脑。
特纳盯着那个姑娘,抬起手揉搓下巴。
“那我们要去哪儿?”
“波哥大。”喷气机调出他们未能抵达的降落地点坐标。
姑娘诧异地看着他,眼皮和周围的皮肤一样因为淤伤而变成了黑色。“你在和谁说话?”
“飞机。米切尔有没有说他认为你要去哪儿?”
“日本……”
“在波哥大认识什么人吗?你母亲在哪儿?”
“没有。她应该在柏林。我对她没什么了解。”
他擦除了飞机的存储库,销毁康洛伊装载的程序,其中包括:从加州飞来的路线、行动现场的身份识别数据和一套飞行计划,本来会带他们飞往去波哥大市中心外三百公里的一条跑道……
迟早会有人找到这架飞机。他想到玛斯的轨道侦察系统,怀疑他命令飞机运行的潜行规避程序到底能有多少用处。他可以把喷气机当破烂卖给鲁迪,但鲁迪恐怕不想被卷进来。就此而言,只是带着米切尔的女儿在农场现身,鲁迪就会被彻底拖进漩涡。可是,为了他现在最需要的那些东西,除此之外他无处可去。
他们要步行四小时,走的是他隐约记得的林间小径和杂草丛生而蜿蜒崎岖的两车道柏油路。在他眼中,树木和以前不一样了,但他随即想起自从上次回来,它们又生长了多少年。每隔一段固定的距离,两人就会经过一个曾经架起电话线的木杆断桩,它们如今埋在悬钩子和金银花的草丛里,而电话线早就被扯下来提炼燃料了。蜜蜂绕着路边的野花嗡嗡飞舞。
“我们要去的地方有食物吗?”女孩问,白色运动鞋的鞋跟拖着擦过久经风霜的柏油路面。
“当然,”特纳说,“要多少有多少。”
“我现在最想要的是水。”她从晒黑的面颊上撩起一缕棕色散发。特纳注意到她越走越瘸,每次放下右脚就要皱一下眉头。
“你的腿怎么了?”
“脚踝。不太对劲。好像从超轻型飞机跳下来的时候扭了。”她做个鬼脸,继续先前走。
“咱们可以休息一下。”
“不用。我想去那儿,随便哪儿都行。”
“休息一下。”他抓住她的手,领着她走到路边。她咬牙皱眉,但还是在他身旁坐下,小心翼翼地伸直右腿。
“好大一支枪,”她说。这会儿热起来了,风雪衣只能脱掉。他光着上身系好枪套,外面穿着没有袖子的工装衬衫,下摆挂在裤子外面飘荡。“枪管底下为什么是那个样子,像眼镜蛇的脑袋?”
“那是夜间战斗用的瞄准装置。”他俯身检查她的脚腕。脚腕明显肿了起来。
“真不知道你还打算这么凑合着走多久。”他说。
“你经常在夜间作战吗?枪战?”
“不。”
“我不太明白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他抬头看着他。“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尤其是最近。我在等你父亲。他想换个公司,为其他人工作。他未来的老板雇佣我和另外几个人,帮他结束他的旧劳动合同。”
“但那份合同不可能结束,”她说,“法律不允许。”
“是啊。”打开绳结,解开鞋带,“所以不能靠法律。”
“哦,懂了。所以你就是吃这碗饭的?”
“对。”脱掉运动鞋,她没穿袜子,脚腕肿得很厉害,“扭伤了。”
“另外那些人呢?废墟那儿还有你的同伴?有人开枪,还发射照明弹……”
“天晓得开枪的是谁,”他说,“但照明弹肯定不是我们的。可能是玛斯的安全部队,跟着你追到那儿。你认为你出来的时候有没有被发现?”
“克里斯怎么说我就是怎么做的,”她说,“克里斯是我父亲的名字。”
“我知道,看来剩下这段路我只能背着你了。”
“但你的那些朋友呢?”
“什么朋友?”
“在亚利桑那的那些朋友。”
“哦,对,”他用手背擦掉额头的汗水,“难说。不清楚。”
我看见了白亮的天空,能量的火焰,比太阳还要耀眼。但飞机说没有电磁风暴……
两人再次上路,十五分钟后,第一条鲁迪的增强猎犬发现了他们。安琪趴在特纳背上,胳膊搂着他的肩膀,瘦巴巴的大腿夹在他胳膊底下,他的手指在胸骨前握拳锁紧。她闻起来像个城郊孩子,散发着一丝肥皂或洗发水的草药香味。想到这个,他琢磨着自己在她鼻子里是什么味道。鲁迪那儿可以冲澡——
“该死,那是什么?”她在他背上挺直身体,指给他看。
一条瘦削的灰色猎犬在道路转弯的黏土护堤上注视着他们,细长的脑袋上套着遍布传感器的黑色面罩。猎犬吐着舌头喘息,慢慢地左右转动头部。
“没事,”特纳说,“看门狗。我朋友的。”
屋子也长大了,增建了侧厅和车间,但鲁迪始终没有粉刷油漆剥落的旧墙板。和特纳在的时候不同,鲁迪加装了四四方方的铁网围栏,保护他收藏的汽车。不过等他们走到门口,铁门已经打开,上午的灿烂阳光和铁锈遮住了铰链。特纳知道真正的防护手段不在这儿。四条增强猎犬跟着他艰难地走上砾石车道,安琪的脑袋趴在他肩膀上,胳膊紧紧地抱住他。
鲁迪等在前门廊上,他身穿白色旧短裤和海军蓝t恤,唯一的口袋里插着至少九支各种各样的笔。他看着他们,举起一罐绿色的荷兰啤酒表示欢迎。一个金发女人在他背后从厨房走出来,她拿着铬合金刮铲,剪得很短的头发向后梳,让特纳想起保坂手术舱里的韩国医生,想到燃烧的手术舱,想到韦伯,想到白亮的天空……他站在鲁迪的砾石车道上,身体微微晃动,分开两腿支撑背上的姑娘,汗水顺着赤裸的胸膛流淌,身上沾着亚利桑那废弃购物中心的灰尘,他望着鲁迪和金发女人。
“给你准备了早餐,”鲁迪说,“在那条狗的传感屏幕上看见你,我们估计你肯定饿了。”他特地不在语气里添加任何感情。
女孩轻轻呻吟。
“太好了,”特纳说,“她扭了脚腕,鲁迪,咱们得给她看看。另外还有些事情要和你谈。”
“要我说,她配你似乎太年轻了。”鲁迪灌了一大口啤酒。
“闭嘴吧,鲁迪,”他身旁的女人说,“没看见她受伤了吗?快带她进来。”她对特纳说,转身走进了通向厨房的门。
“你看上去不一样了,”鲁迪凝视着他,特纳发现他喝醉了,“人还是这个人,但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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