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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雷格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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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臭头,”蕾亚戳戳他的肋骨,力气用得可不小,“他妈的起来了。”

他从睡梦中惊醒,他正在和钩织盖毯搏斗,和无名敌人的幢幢黑影搏斗,和杀害他母亲的凶手搏斗。他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这个房间可能是任何地方。许多面镜子,鎏金的塑料镜框。带着绒毛的猩红色墙纸。他见过花得起钱的哥特帮把房间装饰成这样,但也见过他们的父母把整套分割公寓搞成这个风格。蕾亚把一捆衣服扔在记忆棉床垫上,收起双手插进黑色皮夹克的口袋。

粉色和黑色的方块盖毯围在他的腰间。他低头看见蜈蚣的体节浸没在一指宽的粉色疤痕组织里。波伏瓦说那东西能加速伤口愈合。他犹豫着用指尖碰了碰新生的嫩肉,有点疼,但还能忍耐。他抬头看着蕾亚。“你他妈给我试试看。”他对她竖起中指。

两人对视了几秒钟,中间是波比竖起的中指。她突然笑了起来。“好吧,”她说,“你说得有道理。我不逗你了。这些衣服给你,你挑两件换上吧。肯定有合身的。卢卡斯中午要来接你,他不喜欢等人。”

“是吗?我怎么觉得他看上去挺随和的?”他在那堆衣服里翻检,略过一件印着水洗金色涡纹图案的黑衬衫、一件袖口有白色仿皮流苏的红色绸缎衬衫、一件镶着几块透明材质的黑色紧身连衣裤……“喂,”他说,“这东西是哪儿来的?我总不能穿成这样……”

“我弟弟的,”蕾亚说,“上个流行季的东西,你最好趁着卢卡斯还没来,早早裹上你的白屁股。喂,”她说,“那是我的。”抓起连体服,像是怕被波比偷走。

他穿上金色花纹的黑色衬衫,摸索着系上黑色仿珍珠质地的圆形搭扣。他找到一条黑色牛仔裤,拿起来发现很肥大,有几层精致的褶裥,而且根本没有口袋。“裤子只有这一条?”

“天哪,”她说,“朋友,我见过老派从你身上剥下来的衣服。你可不是任何人心目中的潮流样板。你就穿上吧,谢谢你了。我可不想招惹卢卡斯。他跟你细声细气说话,只能说明你有什么东西他非常想要,所以他愿意陪你玩。至于我?我肯定没有,所以要我说,他收拾我就不会有半点犹豫。”

他晃晃悠悠地站在床边,想拉上黑色牛仔裤的拉链。“没拉链啊。”他望向蕾亚。

“哪儿肯定有纽扣。时尚就流行这个,不知道吗?”

波比找到了纽扣。系纽扣这事情相当复杂,他忍不住想万一急着要撒尿该怎么办。他看见床边的黑色尼龙凉鞋,抬起脚塞了进去。“杰姬呢?”他问,走到能在金框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地方,“卢卡斯收拾她会犹豫吗?”他看着镜子里的蕾亚,见到她的脸色变了变。

“什么意思?”

“波伏瓦,他说她是一匹骏马……”

“你闭嘴,”她说,声音低沉而急切,“波伏瓦跟你说这种话,那我管不着。但你绝对不能向别人提起,明白了?世上有些恐怖的事情,会让你哭着想钻回娘胎里。”

他看着镜子里蕾亚的眼睛,软呢帽的帽檐压得很低,阴影遮住了那双黑眼睛。此刻它们比先前稍微多露出了一丁点眼白。

“好的,”他说,停顿片刻,又说,“谢谢。”他摆弄着衬衫的领子,拉起背后的一段,重新放下,尝试各种潮流样式。

“说起来,”蕾亚侧着头说,“换身衣服,你的模样倒也不坏。只是那双眼睛像是雪地里的尿窟窿……”

他们在电梯里,“卢卡斯,”波比说,“知道是谁做掉了我老妈吗?”这并不是他打算问的事情,但这个问题像一团沼气似的自己冒了出来。

卢卡斯和蔼地打量他,一张光滑的黑色长脸对着他,剪裁优美的黑色正装像是刚熨烫过。他拿着一根上过油、抛过光的粗重木棒,纹理全是黑色和红色的螺线,顶上是个抛光的黄铜圆球。圆球向下伸出几根手指长的黄铜楔子,嵌在手杖的木料之中。“不,我们不知道,”他宽厚的嘴唇抿成一条严肃的直线,“我们也非常想知道……”

波比不安地动了动。电梯让他有点难为情。轿厢的尺寸和小型公共汽车差不多,尽管并不拥挤,但只有他一个白人。他的视线上上下下端详拐杖,另外注意到一点:黑人的肤色在日光灯照耀下,并不像白人那样显得半死不活。

电梯在下降过程中抛锚了三次,有一次停了将近十五分钟。第一次抛锚,波比好奇地看着卢卡斯。“电梯井里有东西。”卢卡斯说。“什么东西?”“另一部电梯。”电梯位于生态建筑物的核心位置,电梯井与供水总管、下水总管、主电缆和几根绝热管道(波比估计那属于波伏瓦所说的地热系统)并在一起。电梯门一打开你就能看见,所有东西都赤裸裸地露在外面,就好像修建者希望能看清一切系统的运行状况和管道流向。所有东西,每一个可见的表面,都层层叠叠地覆盖着无数涂鸦,密密麻麻得无法辨认出任何文字和符号。

“你没上来过,对吧,波比?”卢卡斯问,电梯门再次关闭,他们开始下降。波比摇摇头。“太可惜了,”卢卡斯说,“不过可以理解,但还是很可惜。‘一天两次’说你不怎么乐意留在巴瑞城。是这样吗?”

“确实。”波比说。

“同样可以理解。我认为你这个年轻人挺有想象力和进取心。你说呢?”光亮的黄铜手杖头在卢卡斯的粉色手掌中转动,他直勾勾地看着波比。

“应该是吧。我无法忍受这儿。最近我总注意到——怎么说呢?——这儿就是死水一摊。对,我知道,也有各种事情发生,但永远是老一套,他妈的周而复始,就像老剧重播,每年夏天都和去年夏天一模一样……”他的声音小了下去,他不确定卢卡斯会怎么看他。

“是啊,”卢卡斯说,“我知道这种感觉。对巴瑞城来说,也许稍微更强烈一点,但你在纽约和东京也同样会有这种感觉。”

不可能,波比心想,但还是点了点头。他没忘记蕾亚的警告。卢卡斯不比波伏瓦更吓人,但他的块头本身就够瞧的了。波比在思考新的人类举止理论;理论还不成熟,但其中一部分的主题是真正危险的人并不需要展示这个事实,有能力隐藏威胁使得他们愈加危险。这一点直接违背了大操场的规则,大操场上连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也肯用尽一切方法标榜自己的凶恶狂虐——也许帮他们捞到了丁点好处,至少就本地的犯罪活动而言;但卢卡斯显然对本地的犯罪活动毫无兴趣。

“看得出你不相信,”卢卡斯说,“好吧,你应该很快就能体会到,但不会太快。按照你现在生活的发展方式,你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什么都新鲜刺激。”

电梯门颤抖着打开,卢卡斯行动起来,像赶小孩似的让波比先走。两人走进铺着瓷砖的门厅,门厅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他们经过各种售货亭和挂着帘子的摊位,还些人铺着毯子在兜售物品。“别闲逛了。”卢卡斯说,波比在乱七八糟堆着许多软件的小摊前停下,卢卡斯用巨手轻轻推了他一下,“你要去蔓城了,我的朋友,要带着伯爵应有的气度去。”

“怎么说?”

“坐豪华轿车。”

卢卡斯的轿车长得惊人,黑色车身有着金色斑点,黄铜装饰亮得犹如镜面,镶着形状怪异的各色小玩意,波比只有短短几秒钟供他猜测——他认为其中之一是碟形天线,但怎么看怎么像阿兹特克人的日历轮盘——然后就钻进了车里,卢卡斯轻轻松手,宽大而厚实的车门在背后缓缓关闭。窗户涂成彻底的黑色,望出去仿佛已经是夜晚了,却是个熙熙融融的夜晚,安置区的居民走来走去,忙着各自正午的事情。车里是一整片宽敞的空间,铺着亮色的地毯和淡色的皮革靠垫,但似乎没有指定的座位;也没有方向盘,仪表盘是一整块皮革,没有任何操纵设备。他望向卢卡斯,卢卡斯松开了黑色领带,“怎么驾驶?”

“随便坐。这么驾驶:艾哈迈德,带我们去他妈的纽约下东区。”

轿车缓缓驶离路边,波比找了块柔软的地毯跪下。

“三十分钟后上午餐,先生,除非您希望更早些。”一个柔和而悦耳的声音说,似乎来自四面八方。

卢卡斯哈哈笑道:“大马士革那帮人,确实知道怎么造车。”

“哪儿?”

“大马士革,”卢卡斯解开上衣的纽扣,向后靠在一块楔形的淡色软垫上,“这是辆劳斯莱斯。旧型号。阿拉伯人有钱的时候确实能造出像样的好车。”

“卢卡斯,”波比说,半张嘴里塞满了凉炸鸡,“我们怎么可能一个半小时到纽约?我们都还不如爬得快……”

“因为,”卢卡斯说,停下喝了一口冰凉的白葡萄酒,“就需要我们这么长时间。艾哈迈德拥有全部的可选配置,包括一流的反监控系统。在路上移动时,艾哈迈德可以确保私密,程度比我通常在纽约愿意花钱买的都高。艾哈迈德,有没有感觉到任何人企图接近、监听或怎么我们?”

“没有,先生,”那个声音答道,“八分钟前,一架战术直升机用红外线扫描了我们的识别牌。直升机的编号是h划3划848,由罗贝托下士导航——”

“好了,好了,”卢卡斯说,“很好。不用说了。明白了吗?艾哈迈德对战术机的了解超过了他们对我们的了解。”他用厚实的白色亚麻餐巾擦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根金牙签。

“卢卡斯,”波比说,卢卡斯认真地掏着大板牙之间的缝隙,“要是——比方说,我请你带我去时代广场,然后放我下车,会发生什么?”

“啊哈,”卢卡斯放下牙签,“全城最引人共鸣的场所。怎么了,波比,毒品问题?”

“呃,不是,我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你想去时代广场?”

“不是,我只是一想就想到了时代广场。我想问的是,你会放我走吗?”

“不会,”卢卡斯说,“我跟你直话直说,不会。但你不必把自己视为囚徒。你更像我们的客人。一位尊贵的客人。”

波比无力地笑了笑,“哦,好吧。就像所谓的保护性监禁?”

“对,”卢卡斯说,又拿起了金牙签,“既然我们坐在这儿,有好心的艾哈迈德提供保障,那么咱们也该谈谈了。波伏瓦兄弟应该已经向你大致介绍了我们。波比,你对他的话有什么看法吗?”

“呃,”波比说,“非常有意思,但我似乎不太理解。”

“哪部分不太理解?”

“唔,巫毒方面的事情……”

卢卡斯挑起眉毛。

“我是说,这是你们的事情,你们愿意买账——我是说,相信的事情,对吧?但前一分钟波伏瓦还在谈生意,我从没听说过的街头科技等等,下一分钟他就开始说曼波啦鬼魂啦蛇神啦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骏马。”波比喉咙发紧。

“波比,你知道隐喻是什么吗?”

“电路部件吗?就像电容器?”

“不是,那就别管隐喻了。波伏瓦和我提到洛阿和他们的骏马——也就是洛阿选择骑乘的极少数人——你应该假装我们同时在用两种语言说话。其中之一你能听懂,也就是你所谓街头科技的语言。我们使用的词语或许不同,但说的内容确实是科技。某样东西我们叫它奥古费雷,而你们叫它破冰器,明白吗?但另一方面,我们尽管用的是同样的词汇,但谈论的是其他的东西,那是你不明白的内容,也是你不需要明白的内容。”他收起牙签。

波比深吸一口气,“波伏瓦说杰姬是一条蛇的骏马,那条蛇叫丹巴拉。你想说这其实是街头科技?”

“当然了。你就当杰姬是操控台,波比,赛博空间操控台,一部非常漂亮的操控台,有两只可爱的小脚踝,”卢卡斯坏笑,波比脸红了,“就当丹巴拉——部分人所称的蛇神——是一套程序。比方说破冰器。丹巴拉插进杰姬操控台,杰姬破冰。就这样。”

“好吧,”波比开始明白了,“那么数据网是什么?假如她是操控台,丹巴拉是程序,那么赛博空间是什么?”

“世界。”卢卡斯说。

“接下来咱们步行吧。”卢卡斯说。

劳斯莱斯无声无息地滑行停下,卢卡斯站起身,系好上衣的纽扣。“艾哈迈德太惹人注意。”他拎起手杖,随着柔和的铿锵声响,车门自行开启。

波比跟着他下车,蔓城特有的浓烈气味迎面而来,混合了陈腐的地铁废气、积年的煤烟和新塑料的致癌物质,再加上非法化石燃料刺鼻的碳化合物尾气。头顶高处,弧光灯反射的强光之中,未完工的富勒穹顶之一遮住了橙红色夜空的三分之二,参差的边缘仿佛破碎的灰色蜂巢。蔓城对穹顶的修补催生了变幻莫测的微气候;冷凝水的细雨不断从被煤烟污染的最短线落下,笼罩了几个街区;穹顶的某几块区域是著名的静电放电胜地,构成了独特的都市闪电景观。波比跟着卢卡斯顺着街道前进,不自然的风吹过来,温暖的沙尘细雨多半与贯穿蔓城全境的轨道交通系统内的气压变化有关。

“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卢卡斯在沙尘中眯起眼睛,“这个人要远远超出他的外表。就算他这人表里如一,你也必须非常尊重他。假如你想当牛仔,那么你将见到这个行当的纪念碑了。”

“好,没问题,”他跳了一步,躲开一段企图缠住脚踝的灰白色打印纸,“所以你和波伏瓦就是从他那儿买——”

“喂!别这样!记住我说的话。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就等于把心思贴在了公告牌上——”

波比做个鬼脸,然后点点头。妈的。他一次又一次搞砸。他来到蔓城,身边是个业内的大玩家,有什么诡异离奇的生意都快埋到他脖子了,而他的举止还是那么威尔森。玩家。这个词正适合形容卢卡斯,还有波伏瓦,那些巫毒用语只是他们耍弄别人的游戏——他这么认为。先前在劳斯莱斯里,卢卡斯滔滔不绝地讲了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内容与雷格巴有关,也就是他所谓掌管沟通的洛阿,“大道和小径之神。”什么他要带波比去见一个备受雷格巴眷顾的男人。波比问那个人是不是也是混岗,卢卡斯说不是;他说那个人一辈子都随雷格巴行走,亲近得甚至不知道洛阿的存在,就仿佛雷格巴完全是他的一部分,他的影子。卢卡斯还说,“一天两次”出租给波比的软件就是这个男人卖给他们的……

卢卡斯拐个弯,停下脚步,波比紧随其后。两人站在一幢发黑的褐石大宅前,房屋的窗户在几十年前就用波纹钢板钉死了。底楼的一部分曾经辟作商铺,破碎的橱窗积着尘垢,已经不再透光。两扇百叶窗之间的大门也用封住楼上窗户的同一种钢板加固过,波比觉得他在左手边的窗户上辨认出了某种标记,废弃多年的字母霓虹灯斜挂在黑暗之中。卢卡斯面对大门站在那里,脸上毫无表情,手杖顶端牢牢地抵着人行道,两只大手叠放在黄铜把手上。“首先你必须明白的一点,”他的语气像是在引用谚语,“是你永远需要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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