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下楼走走(2/2)
“艾迪在哪儿?”她问,杰拉德凑近她。
“酒吧。要我叫他?”普莱尔拿起电话听筒,但没有拨打就放了回去。
“这是干什么?”她从杰拉德身前后退。
“医疗检查,”杰拉德说,“不会弄疼你的。”他逼得她靠在窗户上,毛巾没有裹住的肩胛骨贴着冷冰冰的玻璃。“有人想雇佣你,付你很好的酬劳;他们想确定你的身体完全健康。”光束射进她的左眼。“她用了某种兴奋剂。”他对普莱尔说,语气变得完全不同。
“尽量别眨眼,蒙娜。”光束转个方向,射进右眼,“是什么,蒙娜?用了多少?”
“神药。”她眨眼避开光束。
杰拉德用冰凉的手指抓住她的下巴,摆正她的头部。“多少?”
“一粒结晶……”
光束熄灭。他光滑的面部凑得非常近,护目镜上满是镜片、插槽和碟形的黑色小金属网。“无法判断纯度。”他说。
“非常纯。”她咯咯笑道。
他松开蒙娜的下巴,微微一笑。“应该不是问题。”他说,“请张开嘴好吗?”
“嘴?”
“我想看看你的牙齿。”
她望向普莱尔。
“你运气不错,看。”杰拉德对普莱尔说,用光束照亮她的口腔,“保护得还不错,排列也接近目标。牙冠,修补。”
“我们就知道你靠得住,杰拉德。”
杰拉德摘下护目镜,望向普莱尔。他走回黑色箱子前,把护目镜放回去。“眼睛也运气不错,非常接近。只需要改变颜色。”他从箱子里取出一个铝箔小袋撕开,把浅色外科手术手套戴在右手上。“取掉毛巾,蒙娜。放松,别担心。”
她看看普莱尔,又看看杰拉德。“要看我的证明吗,血检之类的?”
“不用,”杰拉德说,“不需要。”
她望向窗外,希望能见到那头大角羊,但它已经消失,天空显得愈加暗了。
她打开毛巾,松手让它落在地上,然后躺在米色床垫上。
这和她平时收钱做的事情没多少区别,时间上甚至没那么久。
她坐在卫生间里,打开的化妆包放在大腿上,开始碾磨又一颗神药,她认为自己有权生气。
首先是艾迪不招呼一声就跑掉,然后普莱尔带着那个恶心的医生出现,最后说她的艾迪在另一个房间睡觉。当初在佛罗里达,她挺愿意避开艾迪一个人待一会儿,但来到这儿就是另外一码事了。她不想一个人消磨时间,又不敢问普莱尔要房间钥匙。他肯定有钥匙,所以随时可以带着下三滥朋友进门。这到底是一笔什么交易?
还有塑料雨衣,也让她气不打一处来。他妈的一次性塑料雨衣。
她在尼龙垫板之间筛松药粉,小心翼翼装进喷罐,吐出一口长气,把吸嘴放在嘴唇上,一按到底。黄色粉末顿时裹住了咽喉薄膜,有一部分说不定直接吹进了肺部。听说这样有损健康。
走进卫生间嗑药的时候,她并没有任何计划,但随着后脖颈开始刺痒,她不由想到旅馆四周的街道,她在进旅馆的路上看了几眼——有俱乐部、酒吧和橱窗里陈列着衣服的商店。音乐。这会儿听听音乐倒是不错,还有人群。你可以消失在人群里,忘记自我,只是悄然存在。门没有锁,她知道,因为她已经试过了。但门在她出去后就会关上,而她没有钥匙。不过,既然她住在这儿,普莱尔肯定在前台登记过她。她考虑要不要下楼,问前台的女人要钥匙,但这个念头让她不安。她熟悉柜台后的西装客,知道他们会怎么打量你。不,她决定,最好还是留在房间里,享受安琪新的拟感节目。
十分钟后,她从边门离开大堂,神药在脑海里歌唱。
外面下着蒙蒙细雨,也可能是拱顶的冷凝水。她穿着白色雨衣去大堂,心想普莱尔肯定比她熟悉情况,这会儿她很高兴自己穿了雨衣。她从塞满的垃圾箱里抓了一叠传真件,举在头上免得淋湿头发。感觉不像刚到的时候那么冷了,这也是一桩好事。她的新衣服恐怕都算不上暖和。
上下打量这条大街,考虑究竟朝哪个方向走,她看见至少五六个几乎完全相同的旅馆门面、排队等客人的人力出租车、在雨水中闪着亮光的一排小商店。还有人,许许多多人,就像克利夫兰市中心,但所有人的打扮都那么帅气,走路像是飘在半空中,一个个赶着要去什么地方。随波逐流吧——她心想,神药来了个二次助推,载着她跳进美丽男女的河流,她甚至不需要思考。新鞋踩着地面咔嗒作响,她举着传真遮住头顶,直到她注意到——运气越来越好——雨已经停了。
人群带着她经过商店,她很愿意过去看看橱窗,但人群的流动令人愉快,再说其他人都没有停下脚步,她也就满足于匆匆经过时的惊鸿一瞥了。衣服就像拟感节目里的衣服,但有一些款式她从来没有见到过。
我应该活在这里——她心想——我从一开始就应该活在这里,而不是鲇鱼养殖场,不是克利夫兰,不是佛罗里达。这是个地方,一个真正的地方,人们愿意亲自来的地方,你不需要通过拟感来的地方。重点在于,她在拟感里没见过这种地方,没见过普通人的生活。对安琪这种明星,普通人的生活不是她的生活。安琪应该和其他拟感明星住在古堡里,而不是在这里。但是天哪,这里多么美丽,夜晚多么灿烂,人群在四面八方涌动,经过各种各样的好东西,你只要运气够好就能拥有。
艾迪呢,他却不喜欢。他总说这儿多么糟烂,太拥挤,房租太他妈高、警察太多、竞争太厉害。可是,她提醒自己,普莱尔提了个建议,他好像连两秒钟都没等就点头了。另外一方面,至于艾迪为什么这么讨厌蔓城,她有她自己的看法。他在这儿肯定搞砸过,她猜想,玩了个特大号的威尔森。要么他不愿意想起过去,要么这儿有人警告过他,叫他别再回来。谈起蔓城,他的语气总是那么恼怒,他谈起说他的阴谋诡计行不通的那些人也是这个口气。认识的新朋友今晚还他妈的特犀利,明晚就是个石头脑筋的威尔森了——死蠢,没眼光。
她走过一家大商店,橱窗陈列着超等级的拟感设备,全都是亚光黑的轻巧物件,光彩夺目的安琪的全息头像飘浮在它们之上,用半哀伤的笑容目送人们经过。夜晚的女皇,好啊。
人群的河流来到一个圆环,四条街道在这里围绕一处喷泉交汇。蒙娜没有想去的地方,包裹着她的那些人毫不停歇地各奔东西,只有她最后来到喷泉前。唔,中心的圆环里也有人,有些坐在喷泉边的开裂水泥矮墙上。喷泉中央有一尊雕像,大理石质地,磨损严重,边缘已经变得柔和,好像是婴儿骑着一条大鱼——不,海豚。假如喷泉还能运行,海豚的嘴巴似乎应该会喷水。走过坐在那里的人们,视线越过他们的头顶,她看见水里漂着皱巴巴的传真纸和白色塑料杯。
这时候,就仿佛人群在背后合为一体,他们的躯体构成一道弯曲的滑动墙壁,喷泉矮墙上面对她的三个人跳了出来,就像一格画面。一个胖女孩,头发染成黑色,嘴巴半张,像是生来如此,红色橡胶吊带兜着溢出来的奶子;一个马脸金发女人,描着细细的蓝色唇线,鸟爪似的手里攥着香烟;一个男人,在寒风中光着两条油光闪闪的手臂,嫁接的虬结肌肉仿佛岩石,人工美黑的皮肤,难看的监狱文身……
“喂,婊子,”胖女孩兴高采烈地喊道,“怎么着?居然敢在这儿瞎转?”
金发女人用疲惫的眼睛打量蒙娜,无力地咧嘴笑笑,像是在说这不是你的错,然后转开了视线。
皮条客从喷泉边蹿过来,像是弹簧动力的怪物,但蒙娜已经开始行动,金发女人的表情给了她提示。皮条客抓住蒙娜的手臂,塑料雨衣的接缝裂了,给了她逃脱的机会,她左右挥动胳膊肘,挤回人群之中。神药起效,再一眨眼,她发现自己至少在一个街区以外了,靠着一根钢柱,咳嗽,拼命喘气。
但此刻神药起了反作用,有时候就是这样,所有东西都显得那么丑陋。人群中的面孔迫切而饥渴,每个人似乎都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办,橱窗的灯光冰冷而刻薄,橱窗里的东西在说她不可能拥有它们。某处传来一个声音,愤怒的孩童接连不断地骂着无意义的脏话;等她终于意识到那个孩童是谁,也就住了口。
左胳膊很冷。她低头一看,发现少了个袖子,左半边的接缝一直撕到腰间。她脱掉雨衣,像斗篷似的披在肩上;也许这样可以不那么显眼。
她紧紧贴着柱子,等待一拨儿迟到的肾上腺素载着神药碾过她;膝盖开始发软,她以为自己要晕过去了,但神药使了个花招,她顶着夏日阳光蹲在了老爹的泥土院子里,松软的灰色泥地上画着她在玩的什么游戏,但这会儿她只是蹲在那里,脑袋空荡荡的,视线越过庞大的鱼池,弯曲的古老底盘上种着一丛黑莓灌木,一群萤火虫的光点在那儿脉动。她背后的屋子亮着灯,她闻到烤玉米饼的香味,还有老爹一遍遍加热的咖啡——直到调羹放进去能立起来——老爹这么说,他在房间里读书,棕色的纸页已经发脆,但没有折过哪怕一个角,他把书保存在磨旧的塑料口袋里,纸张有时候就在他的手里变成碎片,他要是看到什么想保留的内容,就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便携式小复印机,装上电池,扫描那一页。她喜欢看着复印件新鲜出炉,独特的味道很快消失,但老爹从来不允许她动手操作。有时候他会大声朗读,声音有些犹豫,就像一个人又捡起了许久不用的乐器。他读的不是故事,没有结局,也不会逗人发笑。它们仿佛窗户,窗外的风景那么奇异;他从不解释,多半是因为自己也不理解,也许没有人理解……
街道恶狠狠地砸了回来,那么明亮。
她揉揉眼睛,使劲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