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下楼走走(1/2)
飞机着陆,蒙娜醒来。
普莱尔在听艾迪说话,时而点头,时而亮出方方正正的笑容。笑容似乎永远藏在络腮胡里面。他换了一身衣服,所以飞机上肯定有衣柜。这会儿他穿纯灰色的商务正装,打着对角斜纹的领带。有点像艾迪在克利夫兰让她接的嫖客,只是正装与他相配的方式有所不同。
她见过一个嫖客试穿正装,那男人带她去假日酒店。试衣处在酒店大堂旁,他身穿内衣站在那儿,一道道蓝光交叉落在他身上,他在三块大屏幕上看着自己。屏幕上没有蓝色线条,因为每个画面上都是他身穿不同的正装。蒙娜不得不咬住舌头,否则肯定会笑出声来,因为电脑系统有美颜程序,屏幕上的他显得不太一样,面容稍微拉长一点,下巴线条更加强劲,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最后他挑了一套,重新穿上他原来那身,就是这样。
艾迪在向普莱尔解释什么,某个密谋结构上的什么关键节点。她知道怎么屏蔽那些内容,但他的语气阴魂不散,仿佛他知道人们不可能领悟他为之自豪的诡计内容,所以他只能说得缓慢而容易理解,好像交谈的对方是个小孩子,他还必须压低声音说话,表现出自己的耐性。这些似乎并没有难住普莱尔,但蒙娜觉得普莱尔根本不把艾迪说的当回事。
她打个哈欠,伸伸懒腰,飞机在水泥跑道上颠簸了两次,引擎大声咆哮,速度渐渐变慢。艾迪连一秒钟都没停下。
“有车在等我们。”普莱尔打断了他。
“带我们去哪儿?”蒙娜问,没有理会皱起眉头的艾迪。
普莱尔对她笑笑。“去咱们的旅馆。”他解开安全带,“我们要在那儿住几天。很抱歉,大部分时间你只能留在房间里。”
“就是这么约定的。”艾迪说,好像她留在房间里是他的主意。
“喜欢拟感节目吗,蒙娜?”普莱尔问,还在微笑。
“当然,”她说,“谁不喜欢呢?”
“有特别喜欢的吗,蒙娜?特别喜欢的明星?”
“安琪。”她有点生气,“还能是谁?”
普莱尔笑容愈加灿烂:“很好。我们会给你所有她最新的卡带。”
蒙娜知道但没有亲眼见过的事物和亲身去过的场所构成了她的大半个宇宙。拟感节目里,北蔓城的枢纽中心没有臭味。估计是被剪辑掉了,就像安琪从不头疼和痛经。但事实上这里确实很臭。就像克利夫兰,只是更加难闻。刚下飞机的时候,她以为这只是机场的味道,但下车进酒店的路上,味道还要可怕。不但如此,街上冷得像是地狱,寒风咬着她赤裸的脚腕。
旅馆比那家假日酒店更大,也更古老——她心想。大堂比拟感节目里的大堂拥挤,铺着很多干净的蓝色地毯。普莱尔请她在轨道水疗馆的广告牌旁等待,他和艾迪走向黑色长柜台,他和一个戴着黄铜名牌的女人交谈。她身穿普莱尔请她穿上的白色雨衣,他似乎觉得她的行头不够体面,等待让她觉得自己傻乎乎的。大堂人群里有三分之一是日本人,估计是游客。他们似乎都戴着记录设备——视频、全息,有几个人的腰带上佩着拟感装置——但除此之外,他们并不像有好多钱的样子。她认为他们肯定都很有钱。也许他们很聪明,不想露富——她这么认为。
她看见普莱尔把信用芯片从柜台上推给戴名牌的女人,女人拿起来在金属卡槽里扫了一下。
普莱尔把她的包放在床上,床垫是一大块米色慢回弹泡沫,他碰了碰一块面板,一面墙的窗帘缓缓拉开。“不是丽思,”他说,“但我们会尽量让你住得舒服。”
蒙娜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克利夫兰有一家叫丽思的汉堡店,她不明白那里和这儿能有什么关系。
“看,”他说,“你最喜欢的。”他站在软垫床头板旁,床头板有内置的拟感装置,还有个小架子,摆着一套塑料膜包装的电极和五盘卡带。“都是安琪的最新节目。”
她琢磨着是谁把卡带放在那里的,是不是在普莱尔问他喜欢什么节目之后。她对他微笑,走到窗口。蔓城和拟感节目里一模一样,窗户仿佛一张全息明信片,能看见她久闻其声但不知其名的著名建筑物。
圆顶的灰色,雪花勾勒出短程线,背后是天空的灰色。
“高兴了,亲爱的?”艾迪问,走到她背后,双手按住她的肩膀。
“这儿能洗澡吗?”
普莱尔大笑。她抖开艾迪没有攥紧的双手,拿着包走进卫生间,关门锁好。她听见普莱尔再次大笑,艾迪开始唠叨他的密谋。她在马桶上坐下,打开包,取出存放神药的化妆包。还剩四颗。应该够了,三颗就够了,但存货要是低于两颗,她一般就要开始想办法补充。她不怎么用兴奋剂,至少不是每天用,但最近必须每天用,可那是因为佛罗里达逼得她要发疯。
现在我要减量了——她作出决定,从小瓶里磕出一粒神药。药片仿佛黄色硬糖,必须先压碎,然后用两块尼龙板碾成粉。这时候,你会闻到医院的气味。
她洗完澡出来,普莱尔和艾迪都走了。她淋浴到厌烦为止,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佛罗里达,她通常只能在公共游泳池或巴士车站冲澡,就是投个代币洗几分钟的那种地方。她猜这儿的淋浴肯定连着什么仪器,测量你用了多少立升的水,然后计在账单上,假日酒店就是这么做的。塑料莲蓬头上方有个大号白色过滤器,瓷砖墙上有张贴纸,印着一只眼睛和一滴泪水,意思是说洗澡没问题,但别弄到眼睛里,和游泳池是一个道理。瓷砖墙上还有一排铬合金小喷嘴,揿一下喷嘴下的按钮,就会得到香波、沐浴液、液体肥皂和浴油。每按一下,按钮旁有个小红点就会亮一下,说明已经计入账单,算到普莱尔头上。她很高兴普莱尔和艾迪都走了,因为她只想一个人待着,干干净净、飘飘欲仙。她难得有机会一个人待着,除非在街上,但那种感觉完全不同。她走向窗口,在米色地毯上踩出一溜湿脚印。她裹着一条大毛巾,毛巾的花色与床单和地毯相配,绒毛中刮出一个单词,多半是旅馆的名字。
一个街区之外有一幢旧式建筑物,阶梯顶端的转角雕成山峰模样,有嶙峋岩石和青草,一道瀑布落在岩石上,继续向下流淌。此情此景让她微笑,为什么会有人愿意费这个力气呢?瀑布和岩石碰撞的地方升起缕缕水汽。水不会流向街道——她心想——因为那样太费钱。她猜想水会被泵回去重新利用,周而复始。
一个灰扑扑的东西在那里动了动,摆动弯曲的长角,像是望向了她。她在地毯上后退一步,吃了一惊。那像是一头羊,但肯定是机器动物,要么就是全息投影。那东西仰起头开始吃草。蒙娜不禁大笑。
她感觉神药的劲头淌过脚踝背面,拂过肩胛骨,那是一种冰冷而绷紧的刺痒,喉咙深处泛起医院的气味。
她以前那么害怕,但此刻不再恐惧。
普莱尔的笑容很可怕,但他只是游戏的参与者,只是个扭曲的西装客。就算他有钱,那也是别人的钱。她也不再害怕艾迪;她甚至应该为他害怕,因为她看得出其他人为什么要找上他。
好吧——她心想——无所谓;反正我已经不在克利夫兰养鲇鱼了,其他人也不可能再送我回佛罗里达。
她想起酒精炉,冰冷的冬日清晨,老爹裹着灰色大外套缩成一团。冬天,他会在窗户上多加一层塑料布。酒精炉足够加热整个房间,因为墙上贴着硬泡沫塑料板,然后是一层硬纸板。有些地方的泡沫塑料露了出来,你可以用手指抠出几个小窟窿;他要是逮住你做这种事情,就会叫骂不休。冷天帮鲇鱼保暖需要加倍努力,你得泵水去屋顶,水在透明塑料管里流淌,镜面反射阳光加热。让植物在水槽的壁架上腐烂也是个办法;捞鱼时你能看见蒸汽冉冉升起。他用鲇鱼换其他食物、别人种植的东西、燃料酒精和饮用酒精、咖啡豆、喂鱼的泔水。
老爹不是她父亲,他只要开口就要唠叨这个。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说不定就是她父亲。她第一次问自己几岁的时候,他说六岁,于是她从六岁开始给自己算年龄。
她听见背后的门开了,转身看见普莱尔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金色塑料钥匙扣,络腮胡里露出笑容。“蒙娜,”他走进房间,“这位是杰拉德。”高个子,华裔,灰色西装,花白头发。杰拉德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挤过普莱尔,径直走向正对床脚的抽屉柜,放下一个黑色箱子,“咔嗒”一声打开。“杰拉德是我的朋友。他是医生。要帮你检查一下。”
“蒙娜,”杰拉德从箱子里取出一件东西,“你今年几岁?”
“十六,”普莱尔说,“对吧,蒙娜?”
“十六岁。”杰拉德说。他手里的东西像个黑色护目镜,也像带有凸起和导线的太阳镜。“好像有点差距吧?”他看着普莱尔。
普莱尔只是微笑。
“差了多少?十岁?”
“没那么夸张,”普莱尔说,“我们并不要求完美。”
杰拉德看着她:“结果也不可能完美。”他把护目镜戴在耳朵上,揿下什么开关;右边的镜片下射出一道光,“但相似也有程度上的区别。”那道光转向她。
“反正都是要整容的,杰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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