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得克萨斯电台(2/2)
在栖身地,她不太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她想也许这是因为他是英国人。然而,和她在购物中心看见他时的第一印象不同,他不完全是个循规蹈矩的西装男人;他在打什么鬼主意,只是还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主意而已。他总是盯着蒙娜,看着她把行李塞进他带来的汉莎航空拎包,但她没有在他的眼神中感觉到欲望,他似乎并不想占有她。他只是望着她,望着艾迪抽烟,拿着太阳镜敲打大腿,听着艾迪胡说八道,只在必要时说一两句。他开口的时候,说的话总是很好玩,但说话方式使得她看不出他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
收拾行李时,她感觉头重脚轻,就好像用了兴奋剂但劲头没完全上来。苍蝇在撞击窗户,敲打积灰的玻璃,但她不在乎。走了,她已经走了。
拉上拎包的拉链。
他们来到机场时正在下雨,佛罗里达的雨,温暖的水滴像撒尿似的从看不见的天空洒落。她这是第一次进机场,但她在拟感节目里见过机场。
普莱尔的车是一辆租用的白色达特桑,自动驾驶,通过四声道扬声器播放电梯背景音乐。它把他们连行李留在空荡荡的水泥停机坪上,在雨中扬长而去。普莱尔就算有行李,也没带在身边;蒙娜的行李是汉莎航空的拎包,艾迪是两个黑色克隆鳄鱼皮手提箱。
她向下拽了拽新裙子,盖住大腿,琢磨着自己有没有买对鞋子。艾迪自得其乐,双手插在口袋里,歪着肩膀假装自己在做重要的事情。
她回想他在克利夫兰第一次是怎么出现的,他出城来看老爹想出手的摩托车——斯柯达三轮摩托,锈得厉害。老爹在院子四周的水泥池里养鲇鱼。艾迪来的时候,她在屋里——高墙间的狭长屋子,其实是砖块底座上的卡车拖车。一面切割出两扇窗户,捡来的塑料布封住了四方窟窿。她站在炉子旁,闻着袋子里的洋葱和挂着晾干的番茄,感觉到房间另一头他的存在,感觉到他的肌肉和肩膀、他的白牙,他羞怯地拿在手里的黑色尼龙帽。阳光从窗口射进来,赤裸裸地照亮整个房间,照亮她按老爹嘱咐清扫过的地板,但感觉像是一道黑影在接近,血色的阴影,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他越走越近,随手把帽子丢在光秃秃的胶合板台子上,现在一点也不羞怯了,就仿佛他住在这儿,他径直走到她面前,抬起戴着亮闪闪的指环的手,向后捋过沉甸甸的油腻长发。老爹随后进来,蒙娜转过身,假装摆弄炉子。咖啡——老爹说——蒙娜去接水,用屋顶水箱的水灌满搪瓷水壶,水通过活性炭过滤器流淌。艾迪和老爹在桌前坐下,喝着黑咖啡,艾迪在桌子底下伸展双腿,磨旧的牛仔裤包着硬邦邦的大腿。他笑嘻嘻地哄骗老爹,就那辆斯柯达讨价还价。摩托车跑起来还行,要是老爹能拿出所有证,他肯定会买。老爹起身翻抽屉,艾迪继续盯着她看。她跟着两人来到院子里,看着他骑上龟裂的聚乙烯塑料鞍座。回火惊得老爹的黑狗狂吠,廉价乙醇废气的甜味飘来,车身在他两腿之间颤抖。
此刻她看着他在两个手提箱之间摆着姿势,难以想象自己为什么会在第二天和他一起骑着斯柯达离开,前往克利夫兰。斯柯达有个破旧的小收音机,打开引擎就听不见,只能在晚上路边的野地里轻声播放。调频功能有问题,收音机只能收一个电台,缥缈的音乐从得州某个孤独的发射塔传来,钢弦吉他奏出的音乐整夜时隐时现,她感觉自己湿漉漉地贴着他的腿,硬邦邦的干草刺着她的脖颈。
普莱尔把她的蓝色拎包放进条纹顶盖的白色摆渡车,她随后坐进去,听见古巴裔驾驶员的耳机里传来细微的西班牙语声音。艾迪放好鳄鱼皮手提箱,和普莱尔爬上车,在滂沱大雨中驶向跑道。
飞机却不是她在拟感节目里见过的飞机,没有狭长而奢华的内部空间和许多座位。这是一架黑色小飞机,有着尖细嶙峋的翅膀,舷窗像是在眯眼打量世界。
她爬上金属舷梯,里面有四个座位,到处都铺着相同的灰色地毯,包括墙壁和天花板,一切都那么洁净、冰冷和灰暗。艾迪随后登机,若无其事地找个座位坐下,松开领带,舒展双腿。普莱尔在门口揿下几个按钮。舱门关上,发出叹息的声音。
她望着淌水的窄窗,湿漉漉的水泥地面反射着跑道灯光。
搭着火车南下——她心想——纽约到亚特兰大,然后你就改变了。
飞机开始颤抖,她听见机身吱嘎作响,像是活了过来。
两小时后,她短暂地醒来,机舱暗沉沉的,喷气机的隆隆声响包围着她。艾迪在沉睡,半张着嘴。普莱尔或许也睡着了,或许只是闭着眼睛,她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
回到明早她不会记得的梦中,她听见得州电台的声音,钢弦吉他奏出的渐逝音乐越拖越长,仿佛一场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