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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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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on,因缘。中国人喜欢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就好像缘分一定要前有某种长久的关系,后缀某种自然的结果,持续的时间累积是在确认某种无论走到哪条道路上都无可逃避的因果关联,生命是在反复加深同一条下划线强调重点。他逐渐不那样想了,生命很可能是一场场无因的,向空洞处的遭遇。

在她之后,他又分手过几次,不同的情况不同的原因,有一次他写分手信息,发给一名已婚女性,“我对你不是没有感情,但我现在想要平静的生活,对平静的渴望战胜了情欲冲动。”发出前删掉了情欲,免得像弗洛伊德或茨威格,像老人。在那之前十几天,二人还曾为亲热在电梯检修时爬上十一层的公寓楼梯。还有一回,他开车带一个女孩出去散几天心,总好像在伺候她,满足其意愿、平息其焦躁,向左转,在环岛公路边的水果摊停下,他已经发现他对不爱的人更有耐心。路过一座庙宇,他问,“要停吗?”“停停。”女孩说。他愣了一下,这两个音是当年她的小名,他几乎以为是在喊她。女孩看出来他一瞬心事重重,以为他不情愿服从号令,二人因为错误的原因吵了一架。他非常愿意服从指示,他不在乎。逐渐地,他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可以约会任何年龄的女性的年纪。三十八岁的女性不算太老,二十一岁的不算太小,只是有点麻烦。在他自己二十七岁时会显得惊世骇俗,或者即便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知道,也会让自己突然后怕起来的那些事,如今是风险控制的对象之一。

也有一次他遇到了挺喜欢的女孩子,觉得亲近和熟悉,几乎也逼近结婚,到头来又因为其他难以向父母说清的原因而分手,但他不得不作对比,觉得当年与她在一起两年余,住在一起一年多,险些就要结婚,倒从未感觉像对新女友这般熟悉过她。那些被理解为邂逅或一见钟情而命中注定的故事恰恰是偶然的故事,有些是因为落入命中,能够长生,不再可以切断,才去回溯补齐注定的因果。那些他人与她人会有的,起因既稀薄又偶然,结果却相伴长久的因缘,也就是凑巧会化为姻缘的那些东西,也许就像两件睡衣一时相擦后慢慢习惯了静电。她则不喜欢相擦,不喜欢摩肩接踵,不能觉得拥挤中有美感或因缘,她宁愿六点半起床,提前上班,避开拥挤的地铁时段,在洗手间玻璃贴上跳跃的芭蕾舞女郎和一把小提琴,关上家门和她想要亲近的一切暂时待在一起。可这就是我们身边的现实啊,有限的氧气中布满烟尘,跃动着小石块撞击人的脸颊,飞虫直冲到人的眼睛里去,吵闹混浊,总像在采石场的附近。她想要到高处去闻清新的东西,而并跳不高,他看着平平凡凡的她一再朝着优美跳跃,最初他带着好奇,其后他反身退却,不去扶她,不愿在众人中被看出她与他有关。这退却一度像他晚来的青春期逆反,硬要带着警惕拒绝她的生活观念,如临大敌去抵抗一场唯恐会降临于他的改造,甚至不愿意她拉住他的手沉入她所安排的、并不需要他费力的生活中的小小优美之中。到分手前他已经在对自己不断重复这些判词,做什么不都一样吗?所谓格调不可笑吗?高雅难道不是最俗气的吗?太虚伪了吧。不想鄙俗的人难道不是最粗鄙吗?你不同样也是中国人吗?你不是也没有走吗?你也走不成吧?你有没有享受国家崛起带来的繁荣呢,是谁让你可以网购?你不曾因为害怕马路上的治安而不敢去上班吧?要懂感恩。你也吃肉也放屁也排泄也便秘的吧。要不太真心然而大声地说出我就是庸俗之一,我比谁都要粗鲁,于是没有人能嘲弄我,伤害我。她在他的眼中从有趣的不同的人变成一桩他出于怜惜才没有大笑出声的笑话。他成了普普通通的对她残忍的下一个人。

她对他讲过巴赫,或者说是一个关于想象巴赫的故事。她转述一位没有得到足够承认的大提琴手的话,说我们生活于其中的安逸时代让我们难以体会巴赫时代的人精神世界有多敏感。巴赫的二十个孩子有十一个死在他前面。在那种艰辛而对生命缺乏安全感的时代,人们会强烈地、敏感地、始终地追求精神生活。他记不大清了,大概就是这样,他记得这个故事的原因是二十个孩子与十一个孩子,具体得太惊人,这些孩子会是发色各异的吧,金黄的火红的灰褐的吵嚷,像课本里马克·吐温的《竞选州长》,或者像明里暗里享受环球多妻制度的富豪家庭,堪配航空公司会员俱乐部的名称,“寰宇一家”。总之有这样多的孩子不应当贫穷,贫穷似乎关乎克制与艰辛,多子是无节制与丰裕的象征。不,那是现代人,她说,巴赫是古代人,有精神生活这本身是一种古典的生活方式。他当时几乎不得不计算一下生出二十个孩子需要多少年,暗暗佩服古人的活力。巴赫活了多少岁?这二十个孩子是几个母亲生的?他记不清她是否对这些问题给出了答案,不过他记得在转向绯闻与轶事之后,他不得不被她拉回到故事本身,面对她急切的眼睛,他说,仓廪实知荣辱,也许天才与世人不同,世人总要先过日子,穷人其实是麻木的多。他还开了一个唯物主义的玩笑,关于苏联和面包的,他刚刚从网络上看来。或许欧洲有宗教传统吧,总之中国,他所熟悉的中国,不是那样。你首先要做个唯物主义者。太敏感是在中国生活最要命的缺点,那令别人比你更累,没有人能承担想太多。我们要让别人舒适啊,对不对,那是做人的一部分,这无关性别差异也无关特定文化,谁都是这样,要做人。

可能她想把自己变成一个欧洲人。想去做整洁的罗斯玛丽的母亲,却不得不在群众中生活。人群中的小摩擦与难辨善恶的因缘让她更脆弱,不是更坚韧,然后他放弃了,隔离掉她,搬家时她的脸留在灰色防盗门后面,他若有所失也确切地感到自己是幸存者。

后来的后来他才想到,他没有考虑过也没有问过那个夏日夜晚她是怎么想的。在那几天之中她期待过什么吗?她曾预料到他会像他后来真正做的那样做吗?成为对她残忍的下一个人。她没有考验过我,也不试图掌控我,我从不需要在掀起马桶圈后再放下去,他想,到最后的最后她也没有认为我卑鄙,她说我软弱。她做错过什么呢,可述的最大罪过是有名从前的男朋友长得像一位民谣歌手,她有时连续播放那歌手眼神飘忽、姿态造作的演出视频,他觉得唱得差极了,像冒牌歌手胜过差歌手,生气于她看得难以制止,无止无休,有时她不承认那人跑调,有时表示跑调不重要。到了他坚持要分手,一次次和她谈话,要她提出分手条件他来满足,而她不肯提,说提不出来,他有时夜里不再回家的那一两个月里,她有时恸哭,有时也能和他说笑,有个周末她拿起花露水,对他说,看,我们要六神无主了,他起初没明白,片刻后意识到此前在说好要结婚的那段时间里,她曾经爱娇地在朋友面前几次管他叫“户主”。那个周末是他对她最后的心动,不过,反过来,她还能开玩笑,这岂不是说明他确实不必太过害怕和担心,确实可以友好地离开?这让他轻松。到最后的最后,他说,我做不到那么浪漫,我讨厌那些蜡烛,全都有烟。她像放弃了一般,说我要的不是浪漫,你没有了解过我。他能了解她什么呢?他觉得她从工程师变成图片设计师值得佩服,可爱的改行。他没有想过要了解她工作的内容,一定要回忆的话,他知道她一直想要办个人作品展览,她说过自己是模仿某位、某位、某位摄影师的风格,他眼中她拍的照片普遍有一种灰灰绿绿的、阴湿的、苔藓式的色调,她借在广告公司上班的机会去拍过许多城市的海岸线,出差时常因此晚回家两三天。她喜欢看电影,说对自己工作有帮助,视觉上共通,不过只愿意在大银幕上看。就这些吧。他清楚她在替谁拍照,沟通过程中有多少磨损怨气,出差去哪里,他没有想过要了解那些照片,提起她的工作,他能联想起来的比他闻到属于她的香味时要少得多。她的白天是他的阴影。有关观念,有关二人的关系,她讲得太多,他从熟稔仔细的倾听者变成愈来愈质疑她想法的真诚性与意义的怀疑主义分析师,开始认为所谓她在想的无非是她想要说的,观念是为了表达和操纵,无关紧要,唾上的沫。在最厌恶她时他想,她喜欢的仅仅是气氛。在几年后,最厌恶自己时,他想,而我喜欢的仅仅是句子。我的人生繁忙于引用,来不及考虑就携带着感受落入听过的读过的现成说法之中,有些诗句,有些俗语,有些恐怖片。譬如,总起于无限度的无端的迷恋,总终于无尽头的无由的烦躁和反感,他以为这就是婚姻的本质,长期同居也是一样,至少一代代男人的叙述都是如此,可能中间夹了几位与众不同者,但《浮生六记》能够如是,岂不是正如包办婚姻制度能够维持的原因,恰恰是因为那个年代易于纳妾和嫖妓,便不必换妻?何况沈复也说,“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沈复也这样说女人,“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像有意早早准备了悼亡,像等着她死,死在自己身前。对女人的情深回忆总在她们死以后,十年两茫茫地从远处观望,枇杷树亭亭如盖之时。悼亡是男人的文体,这点我们都知道,男人写诗歌、信件、整卷史书、广播讲话、战时演讲、赋、《斯巴达克思》、政治哲学,一步步精美了悼亡,将死亡丧葬和其后的追忆从一次性的生活事件发展为一种生活方式,由此肚子不是增长或累积,是对腰的悼亡,情人是对妻子的青春年代的悼亡,由此悼亡奔跑的速度、活力、才能、好睡眠、初恋、黑头发、头发、领袖、前世的自己、帝国的余晖。从来都要在某一个时刻,在某一个具体的生活事件之后,经历过丧母,秃顶,出轨,阳痿,腰椎间盘突出,再成为真正的彻底的男人,一位悼亡者,获得了年龄感也懂得了历史与时间,开始铺展以悼亡来连接追忆与新生的生活方式,一种倒转,一种发展,一种又伤感又油滑又自我怜惜的哲学,在提出要与女人分手之前,或者逼迫女人提出分手之前,先悼念那个完美的她与自己那深刻的爱的衰亡。难道这不是惯例吗,在某一个时刻感到十分需要——极其想要一个女人,有时只想要这唯一的女人,觉得她特别,the one,而终究会厌烦她,厌烦其苛刻、专制、挑剔、洁癖、禁烟、对忠诚的无限要求、好管事与好插手的脾性,像妈妈一样无趣,像女儿一样幼稚,像国家一样情绪化,像暴民一样喋喋不休。一代代女人不都是那样吗,新的女人恐怕必定有某项毛病与历史上女人的毛病相同,历史总是相似的,这是男人对历史的总结,而作为历史的主宰者与撰写人,男人决定让眼中的世界与昨日的世界相同。历史上的男人又多少次述说过,男人的爱情解决于婚外情中,性欲安放在从宋明钱塘江畔到今日北京郊区的按摩院里。如今在被时代赐予了缔结和瓦解婚姻的自由后,男人说,所有男人都暗地里恐惧婚姻,婚姻意味着束缚,是女人和老人的需要,她们把男人拽进婚姻里去,男人的求婚背后多半隐然有女人的迫使或恳求,某一个时刻他再也扛不住期待,肩膀塌方,跪倒在地,举起一枚戒指,而男人能真正决定结婚,多半是靠冲动,取决于自己是否在迷恋期间因为某项可能是出于怜惜也可能是出于脆弱的偶然,一时间突然打定主意。也有时结婚是由于懒惰,一种向死而结的放弃,或者依据自己的生活需要在某个时刻决定去下单一桩保险,现在得找个人结婚了,举目四望半晌,拉起身畔最近的那只手。历史上的男人始终是这样叙说的,说真正的联结只有孩子,真正的矛盾只有出轨,男人与女人有根本的差异,你爱母亲的胸脯与娼妓的阴道,你爱纯洁无瑕的鹅蛋脸和悠长的大腿耐人寻味,迷恋与反感一体两面,是为文明及其不满。悼亡真正是男人的文体,类似的啊,反恐是男人的战略,男人区分服从者与不服从者,有用者与无能者,男人先决定粮税的需要,便可再去决定谁是叛军,不愿不能纳粮纳税者自然即是叛乱状态须受清除,说你反则你不可能不反。男人多么容易不安啊,一眼看去那与自己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信不同神的、穿不同衣服的、使用不同货币的、有自己需要的能源却并不听从自己定价的,就令他不安,就成为恐怖主义阵地,是敌人也是女人,是女人也是敌人,单个看是极端组织,放在一起是有轴心的邪恶。男人喜爱交易而害怕依赖,喜爱服从而害怕不同,想要女人而害怕同化或改造,害怕界限的消失或自我的模糊,害怕自身的需求变成一种臣服一种归顺一种被动,于是在威胁到来之前先已感到受了威胁,真真切切地看到那神秘的、破坏力无限的、要灭绝自己的生化武器,谁要说它子虚乌有就不免和它同样邪恶,必须尽快对其作战,定位敌人,定位叛乱,定位邪恶力量与邪恶轴心——女人!作战时总挂着自我保护的旗帜,却要比受威胁的程度更强烈千百倍地打击回去,小规模渗透和破坏、封锁、制裁、攻打、清扫、灭绝、屠杀,男人在灭绝人口时叫喊得比女人在生育人口时要响亮得多,侵略总被称作是预防性的进攻,是对敌手存在自身的惩罚,没有敌人就没有自我,没有敌人就没有男人。他没有想过需要去了解她。当激情进化或者退化成依恋时它也就催生了抵抗和侵略,当迷恋冷却下来时它也就凝结出了反感以及对自身的捍卫,他觉得,果然,是时候了。在恐惧之外他并没什么动真格的失望,幸存后的逃亡中他也没有考虑过面对婴孩的那一天她是怎么想的,直到他逃到远得无法触及的安全的所在,经过几番休息与新绿洲,新饱足与新饥渴。理解是晚来的情书、眼泪的催化物。如果情信曾被错投,衍生出不同的故事,晚来重新投递一番的情信恐怕也没有意义了吧。他想起在相恋的最初,在迷恋具体可感、既甜且香、香不可闻、让人醉得想要吐的那些日子里,他看好些句子都仿佛有色情意味,叫上她能一起笑上几番。比如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比如舍南舍北皆春水,比如,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后来的后来的后来他在餐桌上听到她的消息。当年因合作认识,她在乙方广告公司,给他公司的项目做图册剪视频,一起打过交道的其他人都转行了,或者辞职在家,走在从生出孩子到养育的路上,那条路那样长,也可以很辛苦,倘若不想上班就永远都可以有理由不上班。或者搬去了空气好一些的城市,搬去国外的人说,国内压力太大了呀,混不下去呀,说话时带着隐秘的得意,几年后有时也带着隐秘的失意。而搬去国内东南或者西南小一些的城市的人,总是在谈论北京房产的价格。

他与她的黏合延长过她与这些人的社交,没有变成友谊,他相信在他告别她后,她不会和这些人有多少联系。他以为他已经把她丢失了。然而恰恰是从这些脱发或者忙于养育孩子的老相识那里他听到关于她的事,“过得超级幸福啊”,一惊一乍,简短的情节里太多语气词,反而不像真的。一瞬间他怀疑这关于她近况的消息是他们在饭桌上专门递送给他的,小广告印千百份,只为某个特定的人路过时有一份能顺势塞进其手中。

但似乎又并非如此,吃饭时他们像已经忘记了他与她曾交往过,把她放在一连串旧同事名字构成的序列中谈论,是在提起他们的故人,不是他的。或者他们清楚他与她的交往,清楚二人曾准备结婚,一个历史事实也是一个社会事实,但不知道他与她相爱过,一个秘密。

当晚他走回家的一路上树影摇动,树叶沙沙,也是夏天,阴影像一场不停息的大雨。他想起那个致命又平淡的夏日夜晚,雨在遥远的南方不停歇,令此刻此地暂时的计划和安稳的生活不可继续。全是启示,他检视那些似乎无用的碎片,想起有一段时间,从冬天到春天,她做过一个短暂的、无疾而终的个人摄影项目,拍摄在北京各处遇到的街头游戏场景,包括滑板少年、下象棋的老人、什刹海的游泳者、站在树旁掰手指的环卫工人、靠在便利店货架上打手机游戏的女孩,还拍过许许多多的家庭。平素她拒绝去商场里的餐厅,他觉得方便,吃完饭刚好去地下超市,而她说商场太压迫,吵吵闹闹,又有无限的霓虹灯、橱窗灯箱、音乐、广告牌,甚至室内舞台和表演,统统要扑到人的脸上来,她总想低下头快一些离开那里。那段时间是例外,她常和他去商场吃饭,顺路去拍往往开设在高层的室内儿童游乐园,动物园的理想版本,充盈着欢乐肉体性的场所,飞跑和喧闹连他都受不了,她则饶有兴致,观望“泰迪熊乐园”,一张票258元;“蹦床角”,疯狂的幼儿在其中无邪地尖叫,每五分钟坐在旁边的父母去补缴费用。需要父母陪伴的那些游戏,常常是一方进去陪玩,另一方在外面等待,过一阵子轮换,或许是为了节省门票。她拍下坐在游乐园外的长椅上或者对面的餐厅等位座椅上打手机游戏的百无聊赖的父亲,年轻父母相互吵架,与老人赌气催促。她也在节假日去拍布满英文标牌的有机农产品集市,不像菜市场,像旅游胜地或者礼品店,麦芽棒棒糖摊子旁边是用布条和纸张装饰布娃娃的参与式游戏区,“每一块布都由青海高原农妇手制,在右下角你能看到她的签名”,“可回收”,“捐款将帮助云南楚雄建起一个慈善超市”,字体稚拙,中英双语,露出的牙齿都很白,未曾匮乏也没受过伤。孩童有的懵懂,有的相当高傲,警惕性很强,和父母形成一个礼貌的气泡,草坪的另一边飞翔着许多滑步车。还有高级小区里建在健身中心旁边的社区游乐设施,周末下午,宽阔窗台上坐一个紧盯着手机敞开腿的父亲,几个寂寥的小孩在滑梯上一遍遍安静地滑下,秩序井然,笼里蹬脚踏车的静默的小鼠。在关系刚开始时,甲方与情人参半的状态中,他给她看视频,是公司列出的“奇异旅行目的地”,预计做成自营线路的背景资料,多半是噱头,实际在表面的奇异之外都是安全而适合婚纱照或者模仿美人鱼潜水留念的地方,正满意东方新富起来的国家中旅行者的需求,但其中一个目的地深深吸引了他。那是美国阿拉斯加州西南,北太平洋的脖颈处,阿拉斯加湾港口深处的一个小镇,叫作惠蒂尔,“二战”时一度是战争堡垒,美军硬生生在山里挖出一个凹陷的基地,又填海建起像厂房一样紧实的军官宿舍楼,仅只两栋。如今军人和他们的家属离开了,基地成为城市,公寓楼废弃到只剩一栋。那里冬天冷极了,十月开始下雪,火车每年只在夏季三个月间通行,而开车必须要经过一条漫长的无垠的隧道,北美第二长的公路隧道,整整四公里阴暗的狭管,才能从外界抵达那里。整个城市无非是一栋住宅楼,所有居民全部住在一栋楼中,体育馆、游泳池、学校、杂货店、酒吧、旅馆、市政厅、警察局、甜甜圈店、影碟店、教堂,一个镇子就是一个城市,城市里一切的一切又都在这栋楼中,你想想,不必出门,城市交通意味着坐电梯,交通堵塞意味着等电梯。公寓楼里住214个人,城市的全部人口,你认识每一个人,在这里上学的小孩无法摆脱那同班的三两个同学与那教所有科目的同一位永恒的女教师,齐肩红发耀眼闪亮像打过蜡。那隧道晚上十点就上锁,从外面回家若来不及开进去就要把车停在隧道口外在车里睡一夜。有的人整个冬天都不出门,夏天出海捕鱼,九月天开始变冷时去大城市购齐杂货,在楼内封锁自己整个冬天直到来年五月。有人从游泳池的面积大过平地的迈阿密搬迁到这小镇,来到几千英里之外的北方,决心要放弃尘世的欢乐。有夫妻带着两个孩子来到这里,不做机械师了,成为教士,再生出三个孩子。有从前是艺术家的人搬到这里,学捕鱼,冬天在空荡荡的室内篮球场里组成两个人的乐队向空气演奏乐曲,有七十年代在街头做反战游行的女人离开纽约到这里成为剪纸者,也做钩针编织,如今在视频采访中发型凌乱,又显得至为慈爱,没有孙辈可是已自行进化为一尊祖母。这大楼不同于那种恐怖的你生于斯长于斯而无法从中离开的几百人相互议论又观察着彼此的村庄,这里没有你祖先的墓地,它是一种自愿的孤立,成年后你选择皈依的新宗教。它不像你出生于其中的那种家庭,更像结婚。加州也有一个小镇叫惠蒂尔,是阳光普照的胜地,与阿拉斯加的完全不同,如果你去google whitter这个地名,先跳出来的会是加州的那个,你看,就连在打探一切照亮一切的搜索中这个地方也在设法隐藏它自己。在海外网站看那些视频,几次重新设置连接,一个视频结束了另一个自动转上来,从晚上八点看到将近十点,比一场电影还要长,肩膀酸了,坚果壳堆满桌上的烟灰缸,他抱住她,在热恋的情意中他愿意舔她的脚趾,愿意为她打毛衣,他说,真想我们住在这样的地方啊,真正人迹罕至的地方,不是什么都市里的庙宇、坦桑那种为富人划出边界的专属狩猎地,我可真不希望这个地方列进自营线路,还是留给咱们俩。不出门,就我们两个人,植物养在窗台上,整年积攒太阳能用来洗澡,每天牵手去坐电梯。他又想一想,如果我们有小孩,就看那个老师水平怎么样,其实我们可以在家自己教,夏天我们去工作赚钱,随小孩的便,什么都随便一点,让他去玩,其他三个季度我们在家看碟,一起教小孩。真想和你相依为命啊。我理科不行,你想必能教,你那么会考试,精仪系毕业生。我可以教小孩背诗,画画,还有打球,这里有室内篮球场,就在地下室。夏天游客很多,参观冰川的邮轮天天抵达,也可以捕鱼,工作一个季度休息三个季度,人生拉长三倍,怎么样。她挣脱出去,转过头来,看着他说:“不好。”视频的背景音乐仍然在欢快播放,她脑后的屏幕在微亮中变幻,有夏季的鱼从她发丝间跃出,转瞬又下起大雪,显得鬼魅。

而在婴儿发来警报说将要降临的那晚,她是怎么想的,他最终也无法确定。她在想什么,在那段时间,那个闷热的夏季夜晚,当她说她觉得热,有一点伤感?她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怀疑更早告诉他,独自去等待结果,又不去医院更早确认或者剥除疑虑,在那等待的一周之中她是在逃避什么?他以为她期待和他产生更深的联结,但是否有可能她害怕那些?出于男人的自大,他始终认为是他在蒙领了醒悟后骤然离开了她,弃而后逃,之后因此而长久陷在负罪感中,虽然那并没有阻拦他在生活中寻找新潜能的脚步,向前进已经成为时代赋予人的自我律令,只是每次想起她时自己总像在落潮时游泳,每一下手臂动作都令沉浮中的身体离海岸更远。背叛应当是男人的专利,抛弃也是男人的特长,这些是他暗藏于心并以为自己理当匆忙实践的句子,在惊恐之后他想是该“解决问题”和“处理关系”的时候了,冲动中捋出运营逻辑,站远几步像开办战略咨询公司。我不是已经在反感她了吗?在反感中他此前对她的迷恋显得幼稚,还像一场骗局带来的附加损失,有如一个女伪装者伤害了天真无邪的男人,直到两方分别露出老于世故与头脑简单的马脚,如果女人天真而男人老练就不像是错,完美搭配,反过来就都足堪致命,男人最担心自己没有长大。在生怕被戳破的恐惧和自我否定之中,那时他真想要告别,想要忘掉那个自认爱她的自己。对于那个只在意念中存在过数日的婴孩,他急于写下历史记载,“是我先不要的!”也许那是另一种孩子气。

跌跌撞撞,怀着抱歉之心踯躅过许久,以英勇的反恐计划为蓝本一再重写过悼亡书,此刻他推不开那个侧影,她不带犹豫地说“不好”。是否她讨厌家庭,那一片荒芜,她反感男人,不充分的父亲。他一直以为她更爱他而他更爱自由,他以为是他先逃走,忍耐卧室的烛烟已经太久,不再留恋傍晚时分打亮脸庞侧影的光线,一个普通男人,“不太负责任”。而现在他无法不去想,在那一夜以及之前的几天,为什么她在疑虑和担心中没有和他讨论过,直至他自己发现后去问她。以及,女儿是真的从未发生,还是被她默默驱赶而去,妥善“处理”。现在回忆起这段关系,那个夏日夜晚比之前的求婚要更清楚也更难忘,求婚那一天似乎是于她,于朋友和亲人重要,对于他则是拧开水龙头,也自然,也被迫,而那个夏日夜晚如今成为他回忆起整段关系时最中心的一天,纪念碑般的纪念日,墓碑般的夜晚。当时在迷恋与反感之后,分手过程中立即占据他的是负罪感与怜惜心和保护欲,他从需要背负起一个婴孩的不谨慎的受害者摇身自塑为站在高处向下隔着一臂距离安抚她的小神祇,分手时她的不舍与分手后的宛转逗留让他更相信在最末那一刻是由他去俯身向下对她,带着恩宠也带着忍耐,“我比较宽容”。他至今也有时这样说。经常如此,在关系中从某个时刻开始他会认为自己是一家被压抑的教育培训机构,有太多的话可说,忍住不说。他多年来相信自己走在历史上男人的鞋子踏出的脚印里,女人比男人更想结婚,男人比女人更想弑婴,男人举步向前朝荒野去而女人在身后拽着他们的衣角,想把他们拉回到某种泥泞的正途之中,即便是骄傲的女人,最初不那么乐意爱他们的女人。而历史上的男人也是自大者,新的年轻的男人踏在前人自大的脚印中,是否他没有看到是她先在内心中离开了他,带着忧愁与焦躁,是否她并不想要什么罗斯玛丽,至少不想和他,或许她厌恶所有的装模作样的父亲,而当他说出自己要走时,尊严感与震惊把她扣在历史上女人的脚印中,暂时扮演又一个心碎的女人。她爱他什么呢?他始终不完全清晰。最初相识时他和她似乎喜欢类似的东西,明朗的,遥远的,和办公室不同的,他很快厌烦了那些,开始以说笑话为乐,模仿他所见过的最讲求实际的人,谈论市民的生活智慧,展示游刃有余的技艺,讲起谁都是好朋友,我对朋友最讲义气了。面对潜在的投资人时,他将自己缺乏印象、多年来未联系过的同学,舒适地称为发小,那曾使她惊奇。究竟谁是小资产阶级?讲究格调和情趣的不甘心的那个,还是雅致地粗俗,奋力去展现舒适,对他人目光无比在乎的那个?也许都是,不同的程度不同的形式,他们二人确实不太一样,不过在相爱时她曾经有一次这样说,简单而轻易而神奇而甜地中止了争吵,“人应该停止辩论躺到一起”,大意如此。等到关系的中段,让她能那样说的时机和让它能奏效的时机已经过去了。人不再想要躺到一起,它也就不再是解决方案。而到分手时,她为什么有那些仿佛伤透了心一般的动作?当时这在时间上略微拦阻了他的步子,又让他更下定要尽快离去的决心,他害怕情绪化与纠缠,他说我原本以为你是孙悟空,如今发现你更像唐僧。她擦拭泪水,没擦尽,有一滴挂在下巴上,眼睛很亮,咄咄逼人,你也并不真正喜欢孙悟空,你只是宣告,向往,憧憬。当你过沙僧的生活,你想要远方的经书和白龙马和伴侣孙悟空,走上征途后你想回家,我能住帐篷可你必须住电梯公寓,不然也得是“野奢”,活在好物业的安全围墙里一番人造景观,保证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打开水龙头有温水刷牙。我不想和你结婚,但你更不想和我结婚,最势利的是男人,我渐渐发现男人最势利。他回应,何必呢,尖锐什么呢,不嫌做作吗,这不是多么特别的论点,更像揭开一个算不上秘密的小罐子,你说的也许是真的,但难道指出我们的伪饰、失望、自我欺骗,就能让我们不结束吗?你做作天真而我代表人民的意志,要吃饱,要稳定,再要舒服。别太挑剔,和光同尘不是一种选择而是我们凡人我们常人我们必死之人的命运,你不是人民吗?记得要同流啊朋友,重要的是要对自己诚实。你不是文明人吗,分个手怎么这样不利索呢,你得接受命运,我也一样。在胜利的语言中他感到非分手不可,感到更想要分手,感到讲到这一步后也没可能不分手了,而这时她居然一再挽住他,哭过很久的憔悴样子真不好看,她说,我只是舍不得你。那些突然而徒然的疯狂的眼泪印证了那想象中的婴儿令他恐惧的核心,难以摆脱的累赘,需要终身为之负责的非理性的麻烦,无法控制的东西。他甚至觉得是她的挽留终究使他对她彻底失望,你所谓的自尊呢,你自诩的自我呢,如此虚弱和脆弱,这样一个过度依赖他的女人几番崩溃又总是在质问和流泪。而现在,在长久的负罪感后,在中年即将来临之前的新鲜的衰老感带来的自轻自慢与自贬中,他开始怀疑那个夏日夜晚,是否有可能,他是她眼中自己不得不身处其中的污浊世界里她不舍得丢弃的烟尘石头,可爱的脏东西。在这一刻,他尚且没法辨认这些怀疑是迟来的醒悟还是他对自我犯下的另一桩罪行,是解脱还是过度解释带来的新负担。他只能沿着回家的路先走下去,在夜晚的两排挡住了混沌的大气给人世剩下的不多的星星的杨树之间,临着渐凉的晚风,酒意渐醒,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略嫌粗重的呼吸,走在无数男人女人曾走过的人行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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