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1/2)
他不在乎是什么样的亮光,只要有光。起初在一轮轮近于床榻击剑比赛的搏斗与躲避中,他以为她害羞,或者对身材不好意思。两三年后,经过了她种种的要求、谈判、协议、皱眉、崩溃、甜美、撒娇、胁迫、提醒、暗墨色的生活考验之后,在一个夏天闷热的傍晚,她没开灯,靠在家里沙发上,说很累了,手指灵巧地翘起,在电话屏幕上滑动,找当晚她愿意去的餐厅。大多数餐厅真是不堪忍受,最近格外流行黑黢黢色调的装修,或许是想要仿效工厂式的艺术空间,却更像年久失修的庙宇,而且工厂与艺术恰恰是两样让人缺乏食欲的事物,这阵风潮恐怕很快会过去吧,想到要出去就觉得烦,然而非得出去不可,不然又能怎么办呢?起承转合,听在耳中像充满修辞和情绪的外国电影,她越说越似乎心神不安,手指划出一条条俏丽的短弧线,手腕尖出一角如弹琴。
我去洗手间,他说。要从同事中走开,可以拿起手机,“去接个电话”,拿起打火机,“去抽烟”,走向通道尽头的打印机,“去取文件”。在家使用这些借口,会换来狐疑或禁止令,继而是争吵。他经常长久待在洗手间,冬天打开浴霸就成为家中最温暖的所在,热带一座私人岛屿,夏天打开通风扇则成为僻远而异常宽舒畅快的地方,让他想要连续不断地抽烟,肺张开如大海。
在那个夏天闷热的傍晚,家中唯一没有空调的房间,他在马桶盖上坐了许久,透过洗手间门上雾气蒸腾的小块玻璃,客厅的树枝形分叉蜡烛头铜吊灯终于暖黄地亮起,贴在玻璃外的明信片大小的缩印欧洲电影海报在他这一侧是灰白色的长方块,四角嵌进她画的心形,玻璃左上角贴着两位芭蕾舞女演员高挑窈窕、只勾勒出轮廓的侧像,相对着伸展出手臂长长地跳舞,两只来自遥远国度的翠鸟。在这傍晚将要变成夜晚的时候,他认定几年以来在床上对灯光的挑剔和在卧室内点起蜡烛的执着恐怕与害羞或拘谨没有关系,只是她装腔作势的一部分。或者,“追求的生活方式”。无花果、冬天的乌木桃子、青柠檬罗勒与柑橘、麝香、晚香玉,她向他广播过的蜡烛味道像草本植物的百科全书。“你喜欢草莓味道吗?”她问,他说喜欢,挺喜欢,一直挺喜欢吃的,还行吧。她顿一顿,不过草莓香得太甜了,不合适。当时他也同意,在床上闻到草莓香味,他猜自己会觉得饿吧,会走神吧。那时他觉得她说的都有道理,至少挺有意思。可是在厌烦了“应当”之后,他是不同的人了。杂志上说迷恋期短则三个月,长则一年半,他想他对她有激情的时期比长则还要更长,那或许是爱的明证,愿意给予迷恋以化成承诺的理由。他没有后悔过,甚至庆幸自己曾想要并提出过要与她结婚,不像有些男人会说结婚终结了感情,会说若不结婚怎么能安安心心地和别人去谈恋爱呢,然后碰杯,喝一杯酒,会说结婚前妻子还是女朋友时总在和自己争吵,要求关注和宠爱,女人啊总是不懂见好就收,而结婚后她们就失去了理由,至少他们不再有必要忍耐,就可以把她们提出的理由视为借口,能认为自己在婚姻里过得惨淡,男人啊才是心甘情愿又忍辱负重受婚姻的压迫。他不那样想。在等待结婚的那个时期,他没有强忍着或是哄够了,那段时间倒是延长了他的迷恋,有一种确定的亲近在他和他不完全能摸透的她之间诞生,让他感觉安全,赞叹她的挑剔,只要挑选、犹豫、标准不太给他带来麻烦。
但终究过去了。摸不透的女人褪下她姿态和话语的光环,成为仅仅是在挑剔的女人,雅致得空洞,激烈得做作,抒情得多此一举。他失去了不断去猜想在她心中什么属于“应当”的那种想要令她高兴,至少令她从焦虑与纠结和偶尔的抱怨中平静下来的冲动。他逐渐相信,比起他自己,灯光和香气才是她在床上的对象。蜡烛胜过台灯,筒灯照射下的面部会有点恐怖,吸顶灯多数看起来廉价,如果卧室要安装白炽灯则堪称残忍。松木也许最好,草莓不太好,“不合适”。他想起自己在最初的最初曾如何猜想她害羞,因此怜爱她,而今他觉得睡眠也是舞台和战争场所,她是妆扮成含羞草的姿态。他没有自己设想得那么男人,那么令人因惧怕和想要取悦而富有技巧地躲闪,他并非揭幕者,他只是受了操纵。
他走出洗手间。将近八点,夏日鼎盛时的漫长白昼正逐渐隐没入夜,百叶窗隔断的斜晖向她脸庞投下两三道宽窄不同的阴影。白炽灯算什么呢,他想,衰老是真正的残忍,有些姿态只能搭配有些面容。衰老是选择性的,白炽灯只是片甲不留。她抬起头,似乎要向他说点什么,又低下头。她不大愿意叫外卖,不像样,叫来后她会把饭菜倒进碗碟重新摆盘,边沿汁水清理干净,吃过还要洗碗。因此他向来同意她的主张,不如出去吃。他走近,她躲了一下,更深地蜷起腿,把自己塞进沙发角落,手臂防备一般夹住沙发靠垫,有点厌烦地低下头,嘟着嘴看屏幕,与其说是在挑餐厅,不如说是在检查餐厅。
这是许多他认为自己容忍了她的时刻之一,就像有时在烛光中那样,他看到她耳边与长发相接处仿佛笼罩在一团微温的黄雾中的柔细汗毛,觉得心动。回忆里细微的温存总是难以想起其具体的发生过程的,史前的琥珀,躲在那些公元后的起落之下成为一抹遗存物,光亮、暖和、抓不住,像喝醉时头顶的路灯耀眼,那么光亮,那么暖和,毛茸茸亲切的光晕一团。温存在回忆里这样抽象动人,便不可能真正原样保持在回忆里,硬要回望时就显得如同人造。酒醒后,还不至于觉得自己可笑或者受了骗,可人会清楚地知晓当时的自己无疑是喝醉了,也就决不愿去那罩内无疑爬满飞蚊的路灯下方重走一程。重温是个自我否定的词,重温是不可能的,是由令自己都意外的冷冰冰的感觉彻底掐灭原本还有的温暖幻觉的过程。反过来,争吵与导致争吵的缺陷则琐屑得明确,连尸体都具体,回溯事件时环环紧扣成为清晰的证据链。
不过是要等到再后来,他才会觉得这个夏日夜晚也是最后的好时光。终究出门吃了一餐平平常常的晚饭,不好吃,也不算难吃,已经不易得,毕竟是在北京,回家后他在客厅窝到深夜,戴着耳机看了一阵视频,第二天起床迟,她已经上班去了,他在洗手间里发现了扔掉的验孕盒,一两天前他见到过同样的粉蓝盒子丢弃掉,当时没有留心,此刻包装上那急于要降临人世一般拱起笑脸的喜悦的婴儿从垃圾桶里注视着他,他脑中轰然作响。不是响亮的一声,是唢呐嘈杂,时而低微,时而震天扰人,连续不断的咚咚锵的不肯让人活的锣鼓,没节奏的不成曲调的无尽的交响。去地铁站的路上,他强迫似的始终在考虑究竟是从什么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乡村丧礼,全部穿白的一队人行进着,鼓吹出这样的伪装成音乐的响声,这样的未知能娱乐谁人的愚弄,这样扼住人的脖子,将观者统统压倒的胁迫,其中似乎还有军号在炫耀。乡村乐手应是戴高帽子的,他记得那镜头,更深刻的印象是镜头中乐队途经的村民脸上赞赏的或是浑然不觉的表情,有个老头背手站着,一座旧蜡像,有个妇女斜着脑袋拱起肩膀夹住一把黑底碎花伞,手臂别着伞柄,站在雨中嗑瓜子,有个人罩着带领子的衬衫,衬衫大几号,像借来的,不似衬衣而更似衫袍,没系扣子,里头是背心,缩着手在屋檐下抽烟看着乐队经过。他们都不怕。
他早该知道前一天晚上要出事。一切好像都是普通一个夏天闷热的傍晚,但都不对。那晚他本来要待在公司,他供职的旅行网站的航空公司合作方将从深圳飞过来,被当地的晚来大雨挡住,航班推了又推。他没有加成班,傍晚楼间群鸟飞起,密得像苍蝇。到家时她已经以少见的、近于不体面的慵懒把自己展开铺在沙发角落,见到他进门,她动也没有动一下,表情和姿态都凝住了,她说,今天真热,我觉得有点儿难过。
唢呐响久了,两个耳孔之间打通一条隧道,嗡嗡嗡的回声让他发痒,运送疼痛的火车黑漆漆自东向西一趟趟开,分秒也不停。他坐上地铁,进入隧道之中,声响一拍拍逐步参与进地铁的低鸣,反倒有了节奏,渐渐他的心跳成为这丧礼乐队的一部分。到公司后,邮件让人平静一些,开放式办公和长工作台这时显现出不得不与他人相联结的好处。他调整了即将上线的活动,忙起来,便真的搁置了。到午餐时,又无法不想起它,走在同事身后落了单。如果能删除今天,如果从平地飞升起。到下午他敢于问了,她说,现在看是没事,可能我猜错了,等几天看。他在凌晨两点到家,她已经睡着了。
一周半后确认,没事,没有什么孩子将要光临。她说她恐怕是最近工作太累了。他想他幸存了。
后来,在分手几个月后,她夜里还曾打电话来,有一次说她孤单,有一次说卧室暖气管突然裂了,水直喷到枕头上,她一个人没有办法。两次他都在外地。他真正抱着歉疚拨回去说,确实在出差。他让她先找布条缠起水管,等天亮就上网搜索上门维修工,肯定安全,百分之百,不用害怕,在那些公司下单经过线上登记和线下背景调查,比旧时候在街巷里小区边找熟悉的师傅其实还安全些,你要控制情绪,相信逻辑。孤独与恐惧都是非理性的化身,本不应当存在,信任科技就注定会获得安全,这是他给她的最后一个承诺,决然地像褪黑素一样喂给女人治疗黑夜与失眠,比从前那次半年后宣告流产的求婚更为笃定。他不知道她说孤独的那一次是如何解决的,也不确定如果自己不是在出差又会怎样对待她的要求。只是,假如没有出差,也许他早就睡了,根本听不到这些午夜打来的电话。两次电话时他都在酒店附近的足疗馆里。
他曾试图跟父母讲分手原因,但确然说不清,无法用他们能够理解的语言说清楚。对于她,第一个正式宣告要结婚的女友,父母比他更多期待。钱吗?她不想要孩子吗?你不想要孩子吗?房子吗?什么样的吵架至于彻底分手,婚都不结?年轻人太冲动了。是她的父母吗?是因为我们吗?我们的礼物,我们还觉得送得很好。有什么不方便讲的原因呢,母亲洗菜时语气随意地问,严厉的眼睛从发丝间隐秘地斜觑他,老去的女人故作轻松时也像老鹰。确然无法说清,那个早晨脑中轰然时他涌起的不是紧张而是反感。他相信如果从验孕棒中生长出真正的小孩,她会希望送去双语幼儿园,给它起名叫罗斯玛丽或者爱洛伊丝。不会是简,不会是珍妮,不会是露西。他意识到自己带着讽刺想这一幕,完全不觉得那也同样是他的孩子。这对他自己也是一个新发现,在那恐慌而无法具体化的想象中,那个婴儿或者幼童始终是个小女孩。大约他认为必定会是她的拷贝而不是他的,和她一样令人疲累,和他相隔不可弥合的差异,必定从根本上与他无关。他不能推开她,但他急切地、毫无疑义地想推开与她有更多、更复杂关系的想法。这时他觉得是需要离开了。他对自己说,不得不,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他也这样对她说,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她带着激愤,有一次也带着悲痛说,男人总是等着问题自己解决掉。let it go,let it be,男人懦弱的独特方法是说懦弱是唯一的办法,就像女人忍耐的独特方法是说忍耐是唯一的办法。而激愤让他害怕,悲痛让他疲累。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以前也想过离开,许多次,总有不情愿或不甘心,而今则像诗里说的,彼此甘心无后期。像诗里说的,随着别离,我们的世界便分为两个,身边感到冷,眼前忽然辽阔。
然而后来,在分手之后许久,在电话都停歇了以后,他读到韩文中有这样一种说法,“甚至衣襟裙边相擦也能在人与人之间形成因缘”。多么奇妙,工作居然能领来给你这样奇妙的话。他早已不再看自己的单位,旅行优惠网站上罗列出的信息,那些留住用户轻浮眼珠的内容不是他工作的对象,不过公司遭遇了一场公关危机后,号称要学习硅谷,做新形态的互联网企业,设起员工甜品角,开放式会议室,还有周五下午的啤酒时刻,以及群发给员工的趣事汇总邮件。很少有人对同事急于去茶水间取零食摔跤的记录和团建聚餐亮点照片真正有兴趣,下一秒就要进入垃圾箱,只可惜来自人事部门的邮件不能直接标记为垃圾,却让人在这个周五中午,在业绩奖和办公室笑话集锦外,读到环球语言锦囊栏里这样的句子,目的地介绍确实应当由用户自主上传而不是由网站来提供,多好的例子,印证了提案。他查了向内容页提交这句话的旅行者id,“爱狐狸的熊”,在韩国、日本、七八个东南亚国家、澳大利亚和土耳其的版图上盖过旅行章,喜欢在咖啡店垂直向下拍摄杯碟与桌面纹理,除了这句话以外贡献的其他经验都平平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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